伽蓝红生 下+50问——水合
水合  发于:2012年0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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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道重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

“郎君,只消顺其自然,以后你就会发现——人的命运,何其像。很多你以为做不到的,其实都能等

得到……”

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等一个同样的命运轮回,报应在石氏一族上。伽蓝倒吸一口冷气,双目瞠视着道

重莫测的微笑,只觉得心头仅有的一点希望,也被生生拗断。

第卌二章 黯·贰

歪在熊皮茵褥中喘息,看着牙帐外奄奄一息的杂胡任人撕了衣裳凌辱,石闵疲惫地闭上双眼,记忆中

的疼痛竟也从脑海深处浮上来……

“杂种,你也配么?”

他躺在地上,用力扳住那只踩着自己喉咙的靴子,盯着头顶上方那张艳丽狠辣的面孔,圆睁的双目却

不敢发出愤怒的光芒。

他必须将五官扭曲成惶恐的表情,尽量使自己在面对石虎的儿子们时,显得无害而温顺。他必须隐忍

,从小到大,最早学会的本领就是隐忍。

粗糙的靴底又踩住石闵的脸,使他不得不闭起双眼,只能从眯缝中看见说话人粉艳的唇。

那双唇一张一合,吐字时极优美,总是勾着阴狠的笑意:“你三天两头出现在我眼前,知不知道这样

真的很碍眼?你这杂种,是不是想接近佛奴?”

一身鞭痕火辣辣地疼,可一定要忍——眼前这人完全可以随一时兴致杀掉自己,那便当真是血本无归

“告诉你,佛奴已经是我嘴里的肉了,”说话声顿了顿,颇带点自得,“我还告诉你,滋味很不错…

…你发抖了?你在想什么?”

“啊——”石闵惨叫一声,蜷起身子在地上翻滚,冷汗潸潸直下。

“你还是聪明点,管好你脐下这东西——你这杂种到底在想什么,你也配么……”石韬收回脚,俯身

用鞭子敲敲石闵红肿的脸颊,“就算佛奴再恨我,也轮不到你这杂种来参合,说话,想装死么?”

“是……我是杂种……”石闵咬着牙断断续续回答。

他是杂种,他什么都不配——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常听到的话。他在兰陵郡乞活军中出生,身份是俘虏

之子,却冠冕堂皇认着天王当爷爷;身为汉人顶着羯人的姓氏,为那些眼珠发黄的羯胡刀头舐血地卖

命,的确是个杂种。

三岁时他的父亲战死,本该由他继承的乞活军尽数被天王收走,从此便只能苟且偷生;十五岁时第一

次出征与晋国交战,他麾下只有三千兵马,是历尽了艰险才得胜还朝;所以没人能比他更在乎得失,

也就没人能比他更会隐忍……

太子,他以为太子能够理解他。

多年前那枚落在他掌心的柿子,是他人生中唯一获得的赠予;让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一

类东西,可以不靠乞求、交易、阴谋、拼杀就能获得,可以接受得轻松并且快乐——童年时因为多疑

怯懦错失的那一次,如今在他羽翼丰满之后,做梦都想要回来。

可太子却变了。

同样是面对一无所有的命运,同样是隐忍了那么久,他们明明更该惺惺相惜;可他却说他迟了,让他

的隐忍第一次显得得不偿失……

石闵霍然睁开眼,起身走出牙帐。

打断帐前方兴未艾的闹剧,士卒们退下,露出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人。石闵蹲下身,拎着乱发拽起那

人的脸,细细打量:“这一看,又不觉得像了……”

鼻青脸肿眼角充血的面孔,一片死灰,已不像那个面泛桃花的人。那个人曾说,就算佛奴再恨他,也

轮不到自己来参合,的确没错……

“我还是应该把你交给他,要杀要剐,应该让他来决定。”

他相信最恨这张脸的并不是自己,当年他吃的那点痛,绝没有太子深;如果能够自己复仇,谁愿意使

他人代劳?而此时,石闵心中还有另一个想法,隐着点讨好的意味——眼前这个人,可以作为自己给

他的赠予,就像当年那枚柿子,并不能给人实际的好处,却实实在在是个慰藉。

纵使此举在外人看来很无聊,石闵却素来相信傀儡是个好东西——譬如皇帝、譬如李司马、譬如忠臣

、譬如良将……明着暗着,可以替他办到许多事;而眼前这个,可以用来泄恨。

他希望可以用这个赠予换来,换来……自己似乎曾经失去过的,或者说从未得到过的,某样确乎而又

模糊的东西。

那样东西,只在太子手里。

“带他去太子东宫……”

红生感觉自己被人拎起,一路拖着往某个地方去。他微微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头发从低垂的前额落下

一绺,轻轻扫着地面,像画笔的软锋;他的血一滴一滴落进土里,像红色的丹砂绘了一路……伽蓝,

将来你若寻我,别循着寺庙找,要循着这血迹才对……他缓缓阖上眼,认命地往绝路去。

“太子在哪里……”

“太子去了邺宫寺,马上就回来……”

“我去迎一迎,你们要时刻跟紧他,明白么……”

“卑职明白……”

浑浑噩噩中听见些声响,依稀是宦竖尖细的唱礼,之后有不悦的说话声忽远忽近地飘来,带着他熟悉

的音色、陌生的腔调:“棘奴,你这是在做什么?”

“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我今天刚刚在城下抓的……”

“这有意思么?”那声音里隐着怒气,却越听越使红生清醒。

散碎的神智被重新找回,他终于想起这声音属于谁,于是浑身一颤,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发疼充血的眼看见了仪仗光鲜、侍从如云、鎏金平肩舆在正午的暖阳中闪着光,舆中半卧着一个高贵

的陌生人——身着太子正服,内衬白狐裘,一方白地明光锦裼裾,正从舆中流光溢彩地曳下……

那个人也注意到了他,漫不经心的双眼扫过他的脸,忽然一怔,跟着整个人倏地坐起,从身子到表情

都是僵的:“绯……”

红生静静看着舆上那个人——原来从低处仰望是这样奇妙的视角,是否当初在龙城人市上,自己也是

如此高高在上?

何曾想到有一天会这样调换,甚至比调换更离谱——那时他是奴隶自己是王,而此刻,他是太子,自

己是……是狗彘?是烂泥?还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一刹那心中洞若观火,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绯郎?”伽蓝从舆中滑下地,难以置信地往前迈了几步——那一身的血、那一身的伤;跪在地上面

目全非的人是绯郎,千真万确是他!心口在刹那间缩成一团,怯懦得任何情绪都不敢容纳——疼痛、

歉疚、惶恐、愤怒,只怕随便一种都会要了他的命;他只能冲上前将地上遍体鳞伤的人抱住,抬头瞪

视站在一旁的人,将淤积在胸臆间快要爆炸的情绪化作一声怒喝:“石闵!”

伽蓝眼中噬人的怒火令石闵一怔,愕然后退了半步:“你认识他?”

伽蓝不理会石闵,只低着头检视怀中人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口,越看越惊恸,最后惶惶抬头对上他的双

眼,呐呐低唤:“绯郎?”

依在伽蓝怀中的红生却是纹丝不动,他缓缓睁大眼,看着伽蓝干净漂亮的面孔——他的脸很苍白,双

唇惶急得直哆嗦,凝视着自己的眼眸含了太多情绪,使那两颗琥珀在颤巍巍的睫毛中显得更加清亮欲

滴。

很动人。红生动了动舌根,蓦然啐出一口血污。

“啐——”

看血点溅他一脸,看他漂亮的脸上血色全无、爬上错愕痛苦——真快活;啐一口两口还不够,血吐完

了就咬破舌头继续吐——这个骗子。

“小人生在锦绣堆里,荣华富贵最显赫时,曾是一国太子……”

所以他能直呼石韬的名字。

“我与赵国如今最得势的那个人,有点交情……”

所以他又翻身做了太子。

说什么救人,说什么四十天……骗子。

伽蓝顾不得满脸血污,急得伸指捣进红生嘴里,不让他再将舌头当死肉嚼。他以为红生会咬他的手指

泄恨,谁知竟没有,当他发觉自己的手指汪在红生血糊糊的口中没有着落,心一下子就空了。伽蓝浑

身止不住地发颤,从牙缝中挤出一句:“石闵,你这婢生的杂种……”

石闵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你竟然把他伤成这样,你这婢生的杂种!”

杂种,又是杂种,石闵脸色煞白,万没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亲耳从伽蓝口中听见这句话。

红生偏开脸啐了口血沫,抬头盯住伽蓝,终于喘着气缓缓开口:“你骂他作什么?他没把我怎么样,

他不过是恨石韬;就像你也没把我怎么样,你不过是爱石韬——说到底我这个人,又与你们有什么相

干?”

代人受过或者替人被爱,分不清哪种伤他更重,所以又有什么分别?

“绯郎!”伽蓝被这话惊得生生愣住,没着落的心在一瞬间面对无边地惶恐,除了茫然再无其他。

石闵退在一旁瞠着伽蓝,难以置信地怔怔重复:“你爱石韬?你竟然会爱上他?”

未及伽蓝回答,红生已呵呵笑起来:“没错,他爱石韬!你也被他骗了吧?”

红生直直盯着石闵错愕的脸,笑容便带上了报复的快意,他半张脸上都是血污,说话时血水不停地从

嘴边涌出来,滴在伽蓝的素白外裼上,滚出一道道血痕。这境况使伽蓝再也顾不得其他,他避开红生

冷冽的眼神,只是小心地打横抱起他,快步奔向太子东宫……

“滚——看清楚我是谁,谁要你们医治,滚——”

东宫里器物摔砸声与叫骂声一直传到殿外。伽蓝坐在殿前门槛上,望着寻出来的御医在自己面前跪下

“殿下,里面那位郎君已经在发烧,可他实在太抗拒,这样下去,下官会很为难。”

“嗯,”伽蓝应了一声,仍是垂头坐着,指腹反复摩挲着凝结在自己掌心的血渍,半晌后才轻声道,

“给他用点药吧。”

“药?”

“对,你知道是哪种——我过去常用的。”

御医面色一变,惶恐俯首:“殿下,当年下官罪该万死,下官是被逼的,下官是受……”

“行了,”伽蓝打断御医喋喋不休的忏悔,“不提当年。你去吧……”

御医唯唯告退。伽蓝兀自留在原地,一身的颓唐疲惫;他垂下眼,继续端详着掌心的暗红,忽然就理

解了当初石虎的任诞——此刻他自己就跟那个疯狂的人一样,俯身吻住发颤的手心,轻轻地舔舐,被

那浓烈的血腥味逼得掉泪。

原来疼一个人疼到极致,是这样地关乎血肉……

第卌三章 黯·叁

羊踯躅与茉莉根制成的迷药很烈——镇静、止痛、助眠,让红生终日沉浸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伤

口疼得厉害,他呻吟着微微睁开眼,可以看见伽蓝——看见他却更难受,还不如阖上眼睡去。

慢慢地迷药的分量越减越少,清醒的时刻就越来越多,红生不得不睁眼面对华丽的太子东宫——比燕

国的和龙宫要阔绰许多,窗户上绘着宛转的卷云;墙壁上涂着胡粉和香椒;床上围着金银钮屈戌屏风

;屏风上贴着云母片和金箔……这是属于伽蓝的居所,伽蓝早已不是他的伽蓝。

红生漠然躺回锦褥中,默默忍受着伤痛的折磨。烧退了以后浑身绵软,不靠迷药镇痛连平躺着都是煎

熬,尤其是双手上破裂的冻疮又疼又痒,还有大腿上的重创……红生惊恐地发觉自己的脚趾似乎也痒

开了——不会连脚上也要生冻疮了吧?!

他顿时烦躁不安地想扭动身子,偏偏腿上的刀口一动就疼,这使他憋屈得简直要发疯。他抬眼瞄见立

在屏风外的纯金蟠龙宫镜,忍不住就摸出衾中球状的卧褥香炉,对准了用力砸过去。

就听噹地一声,滚圆的卧褥香炉掉在地上分成两半,炉中的石炭香灰星星点点洒出来,很快就燎坏地

上半幅鹿子罽毯。一名小宫女慌慌张张从流苏斗帐后闪出来,伏在地上怯怯道:“奴婢给郎君请安,

郎君有何吩咐?”

郎君,他倒成了郎君了。红生冷笑一下,还未开口,就听见那宫女尖叫一声,倏地跳起来往外跑:“

来人啊——来人啊——”

在尽是抬梁斗拱的宫殿里纵火委实非同小可,赶来的宦竖迅速扑灭了罽毯上的火苗,稍后就听见帘外

传来低沉地说话声:“他醒了?……在发脾气?……打扫干净就没事了……”

内室的琉璃珠帘被轻轻拨开,伽蓝一言不发地走到红生身边,倚着床屏看他。红生躺在床上与伽蓝静

静对视,消瘦的脸上缺乏血色,白得使人心中不安。

“绯郎,你不舒服么?”

“不舒服,”红生怔怔望着伽蓝,“伤口疼得厉害,脚上好像也要生冻疮了,你请御医过来,请他再

开些镇痛药给我。”

“那药方不能多用,”伽蓝一边说话,一边回头望了望帘外,“方中几味药皆有毒性,用多了容易心

悸胸闷。”

“那就算了。”红生懒懒别开眼,百无聊赖地望着帐顶。

伽蓝面对红生的冷淡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转身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便有两

位宫女掀开珠帘,步态轻盈地上前对红生行礼问安,跟着将一个暖烫的鎏金鸂鶒香炉安放在他的脚边

“郎君用这个暖着脚,便不会生冻疮了。”乖巧的宫女甜甜笑着,令红生纵使有心罗唣也无从发作。

宫女们扶红生起来服药进食,又伺候他如厕更衣,最后仔细安顿他睡下才悄悄离开。红生的双脚被金

鸂鶒暖着,渐渐就睡意萌生,阖上眼一睡便忘记晨昏。

“绯郎,绯郎……”

朦胧中意识不到是谁在叫自己,红生迷迷糊糊嗯了一声,侧过头微微睁开双眼,就看见伽蓝正坐在床

边。伽蓝见红生被自己唤醒,便稍稍俯下身望他气色,柔声问:“好些了么?”

“老样子。”

“饿不饿?”

“不饿。”红生阖上眼继续睡,却发现睡意全无,只好又睁开眼睛。

“绯郎,我们……谈谈?”伽蓝望着红生清亮的眼睛,忐忑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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