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命运——Pluto
Pluto  发于:2012年07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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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为我弹奏一首钢琴曲,之后回屋休息,现在已经太晚了,浅泽。

我顺从地点点头,走向钢琴,坐在琴凳上,掀开琴盖。而当我再次转身,希望与父亲的目光对视时,

他的头已经无声地垂向了一边——他,离去了,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父亲曾说,人死后,灵魂会从头部慢慢腾起,围绕肉身转一圈,观望这具即将寂灭的肉体,之后飘向

远方。

于是,我弹奏了莫扎特的《安魂曲》,致父亲尚未远去的灵魂。

那夜风雪破了我的门,低回着悲鸣。

第二章:Good morning sunshine(1)

由于你未遵守那深沉的誓言/ 别人就成了我的朋友/ 然而每当我与死神面面相对/ 每当我攀到熟睡之

巅/ 抑或每当我酒醉到亢奋之时/ 我便会突然面对你的面庞

——威廉·巴特勒·叶芝《深沉的誓言》

******

几天后,父亲的葬礼在夏城最大的圣保罗教堂举行。参加葬礼的大多是曾经听他布道的信徒,他们从

夏城的四面八方纷纷赶来,与这位把自己毕生都奉献给主的牧师作最后的告别。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

群中,隐约想起曾经看过的《纳尔逊传》中的记载,当英国帆船时代最为英勇的海军上将霍雷肖·

纳尔逊在特拉法加海战中阵亡后,为他送行的人站满沿途。而如今放眼望去为父亲送行的人,何尝不

可说父亲与纳尔逊有些相似。

父亲的遗体静静地躺在一副木棺材里,摆放在教堂大厅的正中央。他身着一尘不染的黑色长袍,胸前

佩戴着教会授予他的银质十字架,像往常布道时一样。那本象征着在教会中拥有极高地位的镀金《圣

经》放在他的左手边。

詹牧师步伐沉重地走上布道台,念了一段祷文:

来自尘土的要归为尘土,愿主的慈爱永远与你相伴,因父及子及神圣之名,阿门。

来自尘土的要归为尘土,求主怜悯你,从今往后,愿主带你到永恒福乐的天国,主啊,求你俯听我们

的祈祷,奉主耶稣基督之名,阿门。

……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安静地聆听这段遥远得仿佛来自天堂的祷文,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詹牧师的声

音中仿佛有着因为无法克制情绪而出现的哽咽。我的耳畔又隐约传来了教徒们低声的啜泣声,在这偌

大的教堂之中空荡荡地回响。神情在那一刻有短时的恍惚,詹牧师的声音又把我拉回现实。

现在请各位弟兄姊妹与死者作最后的告别,并祝愿他在天堂安宁。

到场的人全部自觉地站成一排,在走到父亲遗体面前时驻足几秒钟,之后向前走去,走出教堂……

原本我不想也不敢看,生怕此刻的父亲将在我的内心深处定格成永恒,以至于逐渐覆盖印象中他曾经

鲜活的面容。但当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企图把头别向一边时,一位站在我身后的阿姨轻轻扶住我的肩膀

,低声说,再看一眼吧孩子,再看一眼,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我静静地望着躺在棺材里的父亲。他的面色是那么晦暗,仍旧是瘦,双目紧闭,犹如病中一次普通的

沉睡。不同的是,此刻他的神态多了几分安详。他胸前那枚我再熟悉不过的银色十字架像一把钥匙般

开启了我的心门,纷纷涌出的悲伤令我再度陷入恍惚。我在哪儿?为什么没有看到父亲的身影?父亲

在哪儿?是棺材中躺着的这个人吗?他是我的父亲?我抬起头了望天空,似乎有飞鸟在盘旋,阳光很

耀眼……

眼前突然一黑,我失去了知觉。

我陷入了一个梦境。夏城的深冬,教堂后面白桦树早已凋尽了最后一片叶子,童年时代的我蹲在雪地

中,不厌其烦地将满地的白雪团成大大小小的雪球后投掷出去。父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

身着黑袍,俯下身问我,爸爸陪你一起玩雪,好吗?在得到我的肯定回答之后。他团起一个巨大的雪

球向远方抛去。片刻之后,雪又簌簌下落。父亲仰望弥天落雪,低声问,浅泽,你冷吗?我摇了摇头

。雪落满了我们的肩膀。

浅泽,醒醒,醒醒。

我睁开眼睛环视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见到我醒了,常年在教堂服务的张奶奶欣喜不已,连连在胸前比画着十字架感谢主。

我已全然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试探着小声问道,我——怎么了?

你刚才晕倒了,我的孩子。詹牧师回答。

回忆慢慢向我聚拢,并将我带回不久之前刚刚结束的那个令人窒息的葬礼上。我点点头,闭上眼睛,

胸腔袭来一阵阵巨大的酸楚与疼痛。

詹牧师看出了我的心思,在我身旁缓缓坐下,轻轻搂住我的肩膀,苍老的面庞上有着平静的悲伤,孩

子,你要永远记住,你的父亲不仅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牧师,还是一位品德高尚的人。人的高尚有时并

非完全取决于所做的善事,同样取决于对自己本身所犯的罪孽的认知。人活一世都会犯下过错,你的

父亲也一样。可喜的是他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主的原谅,他是主最喜爱的孩子。不要再为他伤心了,

他的灵魂会在天堂之中得到安宁。

第二章:Good morning sunshine(2)

我没有说话。

同是在教堂服务的李阿姨轻轻抚了抚我额前遮挡住眼睛的刘海儿,喃喃道,孩子,孩子……话未说完

眼泪便漫上眼眶,声音哽咽。一阵沉默之后,她轻声问道,愿意到阿姨家住么?

我抬起头看了看她和善而温柔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谢谢阿姨,我想住在自己原来的家中。又看了

看欲言又止的詹牧师和张奶奶,我会照顾好自己,不让你们……和我的父亲担心……詹牧师,我的父

亲去世之前曾对我说希望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可如今我不知该如何去做,您能帮帮我吗?

詹牧师沉思片刻,向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

我被安排在圣保罗教堂司琴。

从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深知,世上再也没有了任何亲人,而作为一个男孩,必须要有所担当,依

靠别人的施舍无疑是对自己尊严的践踏,无论是精神上的施舍,还是物质上的。我不愿也不该让天上

的父亲见到我不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并且靠善款的救济,活得没有骨气。

去教堂司琴的前一天晚上,夏城落了一场大雪,家中寒冷如冰窖,我很早就躲进被窝,翻来覆去地翻

看明天聚会时会用到的琴谱,直至眼皮沉得睁不开,才将琴谱放在一边,熄灯睡觉。

圣保罗教堂是夏城最大的教堂,除了平日的聚会以外,周日清晨七点有一场主日崇拜,教堂的服务者

们在这天会早早地到来,把教堂的大门敞开,点亮大门正上方的橘红色灯盏,之后站在窄窄的走廊中

,与前来的教徒温和地打招呼,热心地为个别两手空空的教徒递上《赞美诗》与《圣经》。

在教堂的走廊上,我见到了张奶奶,她慈爱地对我说,去吧孩子,上帝爱你。

当我端坐在钢琴旁边时,唱诗班的成员已经整齐地站好,他们清一色身着白衣,戴白色手套,站在天

窗下,沐浴着主的恩泽与光辉。詹牧师健步走上布道台,他宣布主日崇拜开始,教堂中所有的人都低

头默祷。

我在默祷的罅隙抬起头,悄悄地注视着口中念念有词的詹牧师,他身材高瘦,一袭黑袍,面容威严,

这一切于我何其熟悉。时光倒流,我仿佛看到父亲站在布道台上。不知不觉,我泪水盈湿睫毛。

祷告结束后是唱诗班献诗,《马槽歌》,我慌忙拭去泪水,把琴谱翻到相应的页数。

远远在马槽里,无枕也无床,小小的主耶稣,睡觉很安康,众明星都望着主睡的地方,小小的主耶稣

睡在干草上。

众牲畜呜呜叫,圣婴忽惊醒,小小的主耶稣,却无啼哭声,我真爱小耶稣,敬求近我身,靠近我小床

守我到天明。

恭敬求主耶稣,靠近我身旁,爱护我接受我,做主的小羊,也保护众孩童,一齐都安康,教我们都能

够跟主到天堂。

******

夏城的夏天仿佛在冬天刚刚结束之后便悄然来临,除教堂后面的白桦林尚是一片未被阳光开垦的处女

地外,几乎所有的地方都留下了夏日阳光热烈的足迹。

在拿到了全班第一的期末考试成绩的同时,我也迎来了初中的最后一个暑假。在许多人看来,这个假

期充斥着忙碌与煎熬,可于我而言,却与以往的无数个假期没有本质差别。依旧是每天用大多数时间

复习功课,阅读《圣经》,前去教堂司琴。在教堂中布道的牧师并非固定的,他们辗转在夏城的各个

教堂。有的时候,我还是能够通过他们布道时的某句话甚至某个不经意的动作想起父亲,想起他已安

睡在白云之上的天国。心中仍有波澜起伏,却不再如以往那般汹涌。有时还会心存温暖地想,此刻的

父亲或许正在天堂与母亲重聚,也不知母亲会否询问起我。

而那个因内心受到伤害而哭着质问父亲母亲去了哪里的夜晚,随时光一同埋葬了。

一个人的生活虽然寂寞,却也令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生之静美。我在每个太阳尚未升起的清晨,当人

们大多还沉湎于昨夜的梦境时,手持英语书去教堂后面的白桦林晨读。没有人来到这片白桦林,更没

有人注意到这个高瘦的男孩在用怎样一种张扬的语调大声地朗诵英语课文。阳光透过桦树的枝叶斑斑

驳驳地洒落下来,形成细碎的影……

我以为自己在十九岁高中毕业之前就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身边没有知心的朋友,也没有人能走进我

的世界。

然而以为,也终究只是以为而已。

第二章:Good morning sunshine(3)

那是七月末的一个下午,教堂聚会。原本艳蓝的天空顷刻间乌云密布,太阳在层层乌云的遮挡之下失

去了原本的光芒。几个惊雷之后便哗啦哗啦地下起了雨,雨水落在了教堂外面的白桦树上,继而在地

面上绽开了无数花朵。纵然如此,教徒们还是打着花花绿绿的伞陆陆续续地走进来,一股盛夏植物的

香气伴随着潮湿弥漫在教堂中,我甚至感到自己身上的白色棉布汗衫湿湿地粘在了皮肤上。

当大家低头默祷的时候,虚掩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了。

一个男孩冲进这座以雨声为背景的教堂中。在靠近教堂大门处司琴的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穿着一

件白色汗衫,深蓝色的牛仔裤上磨了好几个洞,一个大大的迷彩旅行包背在肩膀上,全身都湿透了。

本以为他会找一处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安静地避雨,谁知他竟然径直走到布道台的旁边,好奇地打量着

正在祷告的牧师,之后又来到一位老者身旁,俯身,侧耳聆听他祷告的内容,却又很快皱起了眉头,

摇摇头,走开了。

我注视着他瘦瘦高高的背影,心中吃惊且厌恶。虽然我并未受洗,却也知道在这种场合应该对上帝敬

畏而虔诚。而他此刻的举动,无疑是对上帝的冒犯。

就在这时他突然转身,把头转向了我。

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庞,麦色的皮肤,遮住脖颈和耳朵的微长的头发紧紧地贴着脸,落

拓而英俊。

他看着我,右嘴角微微翘起,同时冲我挤了挤右眼,之后走到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惬意地坐了下去

聚会在一个小时之后结束,是时雨依旧在下,无半分减弱之势。参加聚会的人打着伞三三两两地离开

,教堂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清。我走到窗台,用力推开窗户,迸溅的雨水伴随着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驱走了教堂的闷热。教徒们撑伞的身影逐渐远去,在我的视线中越来越小,最终不见。我又把窗户

关上,雨水顺着窗户紊乱地下落。

我总是喜欢在聚会结束之后独自一人在教堂多待一会儿,这里令我感到安详。

一个人走到我的身旁,把胳膊撑在窗台上。

我知道是刚才那个令人生厌的家伙,所以没有说话。

你们每天都会在这里祷告,难道不会觉得很无聊么?他试图打破沉默,而我却不愿回答这问题。

喂——你见过上帝么?见我沉默,他又重新找了一个话题,但我依旧不愿回答。

原来是个哑巴,真无趣。男孩一边说话一边走向下着雨的屋外。

虽对他满心厌恶,但见此情形我还是叫住他,喂,外面还下雨呢!

他又是一个夸张的转身,呼啊,原来你不是哑巴。下这点儿雨算什么?是男人就得经历点儿风雨!

说罢头也不回向雨中大步走去。

接近黄昏的时候,雨水逐渐变小,最终停下来。铺展在天际的灰色被迸射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蝉

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窗外的桦树逐渐挺直了身体,傲慢地抖落了满披着的雨珠,树叶在阳光下闪烁

出原本鲜亮的光泽。

去年冬天,聚会结束后我与一位唱诗班的年轻人交谈,他无不忧虑地向我提起教堂潮气太重,况且经

历了百年的时光流转,已有多处朽坏。话锋一转又说,其实哪怕身处茅草屋也无妨,只要能够聚在一

起聆听上帝的话语,便是庞大的福祉。见我沉默不语,他笑着说,浅泽,去读《圣经》吧——认真读

。读懂了,也就明白自己与上帝的关系了。

从此,每当有空的时候我都会阅读一小段《圣经》,虽不能完全明白,却令我感到自己的内心离上帝

越来越近。

黄昏细小的光芒从窗棂中逐渐溢出,空气宁谧,街巷安详至极,一如我此刻的心情。可我终究是与这

街巷不同的,宁谧不过是热闹喧哗之前的序幕,幸福的焰火会在之后骤然爆破,然而我的安详却是溪

流一般的乐章,家中静得甚至能听见它们在我的血液中汩汩流淌。我穿着司琴时的白色衬衣抱膝坐在

窗台上,仰起头凝望窗外的云,它们大朵大朵地腾空而起,向我绽放了一片广袤的笑靥。

急促的敲门声在此刻响起,我迟缓地从窗台上下来——父亲去世之后,前来登门的人就愈发减少。

走到客厅,打开门,顿时愣愣地站在原地——门外站着的,竟是那个半路冲进教堂的家伙。他的头发

遮住了大半张脸,全身都在滴水,像一只可怜兮兮的落汤鸡。

第二章:Good morning sunshine(4)

呼啊,您好,我是徊年,请问我是否可以在您这里借住——不是吧哑巴,竟然是你?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却依旧嬉皮笑脸地解释,刚才我在教堂附近转了一圈,突然觉

得这里的风景与我脑海中最近构思的一幅画很吻合。所以我决定就近找个旅馆住下,可是这里的旅馆

实在太少啦,好不容易找到两家,竟然都满客了,于是——

他的目光却突然集中在客厅悬挂十字架的墙壁上,接着双手交叉放于胸前,闭上眼,做出一副异常虔

诚的神情,我听说信教的人都非常善良而且乐意在别人陷入困境时施以援手,所以我相信你也一样。

好了,可以让我进去了吧?

见我依旧不为所动,他湿漉漉的双手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抬起头,主啊,救救我,我快被淋死了!

这家伙的一番话竟让我不禁想起父亲临终前对我的嘱托,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身边需要帮助的人

。想到这里,我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让他进屋。

你今天上午不是还说男人就得经历点儿风雨么?我嘲弄道。

没错,我是这么说过。但如果我因为淋雨感冒而没法画画,世界绘画史上还不知道得损失多少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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