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网络,那一头的陆航总是冷冷的,带着爱搭不理的态度。太平洋终究是太宽,太远了。这一头的
温度再高也敌不过整片太平洋连绵的寒气,敌不过另一头在北美洲的黑夜里失去了温度的声音。他记
得自己最后一次和陆航通电话,对方在电话那头没好气的对他说,最近要准备论文答辩很忙,让他不
要再打电话过来。石绍杰不知道“最近”的期限是多长,于是战战兢兢地数日子,硬是熬着不敢打扰
他。一直忍到那次同学会,算起来已经是将近大半年的时间。
在等待的日子,石绍杰时常会想起陆航临走对他讲的话,他让他不要等,千万不要等。这是否意味着
,就算他石绍杰熬成白发魔女(他应该叫魔男),就算他等成一座石像变成一个景点。他也等不来他
想要的。石绍杰有时也会沮丧,但周期绝不会超过一场睡眠的时间。在陆航的问题上,石绍杰觉得自
己早就千锤百炼成就一身的铜皮铁骨,已经没有什么挫折是他没有经历过的。比如,那个男子的冷漠
。比如,他永远无法捉摸的态度,甚至是那个牵着男子手的少年,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说起那个少年,事情大约发生在上周。石绍杰清楚的记得那是篮球社新学期后的第一次活动。虽说是
市重点的学校,却拥有着实力不俗的篮球队。或许现在的学校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专注而又病态地只讲
究考试和成绩。或许不知什么时候人们开始发现,那些成天抱着书本带着啤酒瓶底的学习尖子,真正
能有所作为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石绍杰接手篮球队的日子并不长,说是教练只是表面上听起来好些,其实他充其量只是监督着队员完
成每天定量的训练,以及对新入队的同学做一个初步的评估。球队自有资深的长期顾问,只不过不是
经常露面罢了。听说那顾问是前国家队退役的球员,石绍杰知道的也只有这个头衔而已。似乎扯得有
些远了,让我们还是来谈谈那个少年。
那是个在所有新人中,不,应该说即使放眼整个篮球队,甚至是全校那个少年依然异常醒目。当然俊
美的混血外表只是一部分,这部分也是令石绍杰最讨厌的地方。因为那小子有着和萧宇一样的浅栗色
的头发,幸好眼睛不是棕色而是美丽的天蓝色
“你叫萧萧?”
“是萧啸,啸鸣的啸,是第四声,不是第一声。老师您的中文不会比我还差吧。”
如果说对方的外表只是让他有些许不适,那紧接着的嚣张态度则是让石绍杰开始真正地讨厌他。
但不可否认的一点,这个少年的篮球技巧早已超过校队的所有球员,甚至可以以专业水平来形容,当
然这是令少年醒目的另一部分。
第一次的训练结束,少年便已成功激起了球队里其他队员的义愤。石绍杰对这一点并不惊讶,他给出
的解释很简单:“这都要怪那小子自己,谁让他的嘴那么欠。”
正如那个充满了声响的名字,萧啸同学丝毫没有忤逆“啸”字所具备的所有涵义。在队员的每一次失
误或者每一次在他看来不够漂亮和标准的动作里给予毫不留情的评语。
比如“你是不是缺钙,这么点距离都跳不上去。”又比如“这种不入流的技术,还当正式球员?笑死
人了。”再者是“连动物园里猩猩投得篮都比你准。”
如果按照石绍杰的本意,萧啸同学大可继续走这种嚣张的路线直到被人揍死为止。但如今,石某人的
头上顶了个道貌岸然的光环,好歹也沾上了教师二字,坐视不理总说不过去。于是,他以“想和学生
做朋友”的教师的笑容,朝从更衣室换了衣服出来的萧啸迎了上去。
石绍杰的嘴咧了半天,但对方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边走边掏出兜里的手机来打电话。
“陆哥,我放学了。说好了今天你要请我吃饭的。”
陆哥?石绍杰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他这才注意起萧啸的背影和那天路灯下的少年极为相似,他也很
快意识到,手机接通的另一头是那个回国了还没正经见过一次的陆航。
“嗯,学校还行吧。篮球社很傻,我都后悔入社了。”男孩停住了脚步,接着故意提高了声调:“最
傻的就是我们那个姓石的教练。”
我操!
婚礼当天,天空很给面子地放着晴。因为前几天连绵的阴雨,而让这久违的阳光显得可爱。石绍杰从
一大早就开始忙活,陪着连凯到新娘家,在郭静那班兄弟姐妹的围困下把这位小姑奶奶从房间里接出
来,然后再去拍外景。等到了结婚主会场的时候,石绍杰已经累得连笑都不会笑了。
“石绍杰,你就不能喜庆点。我跟你说,今天的伴娘是专门为你选的,单身还是个幼儿园老师,有爱
心又喜欢小朋友。”婚礼开始前,郭静把石绍杰拉到一旁瞪着眼睛对他说。
“劳烦郭大小姐操心。”
“嗯,你知道就好。你是连凯的哥们儿也是我的朋友,自己人!”
石绍杰疲惫地转过头,正撞上幼儿园老师那小心翼翼的目光,她亲切对他笑着,看起来很温柔很安静
的女生。而让石绍杰觉得奇怪的是,这样的女生是怎么成为郭静的朋友的。
婚礼准点开始,石绍杰看到酒店大厅的几十桌酒席上早就宾客满朋。连凯曾经告诉过他,会请一些高
中的同学来。自婚礼开始起,石绍杰就注意起靠窗的那桌气氛诡异的酒席。桌边坐着的几个人里,他
认得出也就那么四个,而诡异的气氛也正源自那四个人。
陆航是在一周前收到的请柬,红封金字看上去喜气十足。陆航依然记得连凯递给他这个红色炸弹的时
候,脸上带着怎样的微笑。那时正值傍晚,黄昏被夕阳装点得华丽。这样的场景,他并不陌生,甚至
会带给他一种怀旧的感觉。他想起几年和连凯一起见证的那次黄昏,想起那些被红光笼罩在视野深处
的建筑物,想起升腾的白烟和那条河,然后便觉得眼前的夕阳似乎也披上了工业城市特制的颓废外衣
。
隔了六年的时间,连凯的变化并不大,或许他的改变不在于外表。在陆航的眼里,连凯那抹见惯的笑
容里多了份恬淡。现在的他可以很轻易地带给自己一份宁静的感觉。
“上次同学会,你怎么没来?”
“飞机误点了,而且……就算去了,我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怎么了,出趟国倒把胆子给练小了?陆大班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慎了。”
陆航熟悉连凯说话的语气,这一点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
“或许是我年级大了。”
“别在一个同龄人面前说这些话。”连凯顿了顿,“你之前托付的家伙太不可靠了,绍杰被他硬是气
得提前走了。”
连凯看了他一眼,紧接着说:“别向我打听绍杰的情况,我不会告诉你的,想知道就自己去找他。”
陆航笑了,不为那句话,为的是连凯总能那么准确地洞悉他的内心。
“好,那我换个话题。”他晃了晃手里的请柬:“你很爱她?”
连凯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觉得婚姻并不是为了爱情专设的。它更像是人生的一个站点,只属于生
活的一部分。至少我认为,爱是需要在像是观赏者与艺术品之间的那种距离上才会被发觉出来。这一
点相信你已经懂了。”
“连凯,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
“但你并不需要懂我,不是吗?”
陆航深吸一口气,他分辨出空气中树脂和泥土的芬芳,以及夹杂其间的各家的饭菜香。他的心一瞬间
便被这些丰沛的气味填满了。
已经有一会儿了,陆航现在非常后悔自己选了这桌入席。从酒宴一开始,他就处于两种目光的注视之
下。姚俊抱着胳膊,以一种审视嫌疑犯的眼神盯着他。还有萧宇,陆航非常熟悉这小子现在投射过来
的目光,那是萧宇自诩为博爱的眼神。可事实上,那只是他观察小动物时特有的眼神。他看自己家的
狗,邻居家的猫,广场上的鸽子以及动物园的狗熊时用的都是这种眼神。当然也有例外,陆航记得有
一次看见他望向教授被贴罚单的轿车时,也用了这样的眼神。所以,那目光真正的涵义是“幸灾乐祸
”。
值得陆航庆幸的是身边的郭英雄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菜。
过了一会儿,陆航感受到了第三种目光。那目光自始至终都带着一种谨慎的胆怯,以及特有的呼吸般
的节奏。
将近婚礼的末尾,一小半住得较远的宾客都先走了。新郎新娘都去门口送宾客了,石绍杰来到大厅,
发现陆航那桌人也快散了。萧宇已经不见了,陆航和郭英雄他们正站起来准备朝门口走,石绍杰嘴里
叫了声陆航,然后快步朝他走去。
“石学弟,你怎么才过来……”萧宇正跟在身后,伸长了手臂在他面前晃。
石绍杰现在非常紧张,整个婚礼过程他在脑子里反复酝酿的就是现在的画面。首先应该叫他的名字,
这一点是勿庸置疑的。重要的是接下来要怎么办。那时候,石绍杰突然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一个清静
的地方。于是他拉起陆航就往酒店外跑。
过了一条街再拐进另一个弯道,接着穿过一个红绿灯。渐渐放慢速度的石绍杰这才发现手里的份量似
乎不轻,终于找到一个看起来人流较少的小巷时,觉得手里的份量又轻了。
“饭后运动是很好,但是,我能问一下这是要去哪儿吗?石学弟。”
石绍杰真的傻了,僵硬着脊背回过头。萧宇正一脸邪笑地看着他。石绍杰马上意识到自己现在紧紧抓
住的正是这变态的手。
靠,撒开手,好像自己的手心被蚊子咬了个红色的鼓包那样狠狠地往裤腿上搓。
“你这是对恩人的态度么,你应该要下跪道谢才行。”
石绍杰原本的紧张都郁闷成了怒火,他冲着萧宇一阵大吼:“靠,恩你个死人头,你怎么不让老子给
你终身为奴的。”
“你真想这样我也很欢迎,不过是不是先要跟街角的那位商量一下?”
街角?石绍杰看过去,只见到一个正巧经过的散步的老人。紧接着萧宇的声音又说:“从酒店出来,
我就拽着那个家伙,但刚刚还是被他给溜了。你知道吗,群众对于当街手拉手一起跑步的三位男同志
都很好奇,你……”
萧宇的话并没能说完,他望着石绍杰奔跑的背影,笑容却渐渐淡了:“你这下该高兴了吧。”
夜晚的风存着十月份稀有的凉爽,因为黄金周的关系街面上似乎比平日要热闹些。路边的花坛里前些
日子被人刚刚移栽了新的盆景,各色的花朵,美丽却说不上有什么生气。石绍杰记得自己曾经在某个
地方看见一种酷似曼珠沙华的花朵长在一处被荒废的绿化带里,那凌乱的姿态似乎更像是杂草,他记
不得那种被唤作彼岸花的植物拥有怎样的典故,或者是否真的存在于世。
但从各式的图片里,他记住了那种花的样子,妖艳妩媚还缭绕了一种邪气。石绍杰知道,就算那传说
中的花朵落魄到了荒漠草原,就算妖艳和妩媚的样子再怎么凋落,却还是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它。
石绍杰注意到陆航的时候,脑子里就出现了曼珠沙华的样子。仿佛那是他灵魂原本的样子,在拥忙的
街口,在人流像杂草一样几乎要漫过头顶的角落里,石绍杰注意到他的彼岸花正静静地待在那里,开
得万物失色。
“呃,刚才……”
“嗯,你的风格我并不惊讶。”
“阿航……阿航……”
“你想说什么?”
“啊!对了!那个今天的菜还可以吧,啊!还有那个司仪……”
“石绍杰,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
石绍杰很努力地想形容出那时的心情,比如说像一瓶被激烈摇晃过的汽水,对,应该是那样的。翻江
倒海的波涛都被一个小小的瓶盖扣住了,你看看塑料瓶里翻滚的气泡吧,因为找不到出口而浮成一层
白色的泡沫。
“连凯那里,你跑出来没关系?”
“啊!完了!我忘了!”始终没有进入伴郎角色的石绍杰出了婚礼现场很自然地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把上衣口袋里的手机摸出来后他才发现有一封未读的短信,短信是连凯发来的,简短的一句话:“
忙你的去吧,我这里没关系。”那个时候,石绍杰强烈地感受到所谓真正的兄弟,是不能只依赖于血
缘的。
“那个……连凯说没关系。”
“那走吧。”
“啊?”
“回家不是朝这个方向吗?”
“回家?”
“还是……你想去闹洞房?”
“呃……我回家。”
秋天的迹象还不明显,落叶还很零星。日渐稀疏的枝杈露出一小块天空,天是纯净的黯蓝,人造卫星
孤单地闪着光亮。
“阿航,那个……之前的答辩还顺利吧。”
“嗯,很顺利。”
“你这次回来会待多久?”石绍杰渐渐放慢了脚步。
“如果能顺利找到工作的话,就不出去了。听连凯说,你当老师了?”
“嗯,教体育的。”
“挺适合你的。”
走过一条繁华的街道,穿过一组信号灯,那里有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幽静的林荫道相较起之前的街道
简直就像两个世界。石绍杰看见路灯把两个并在同一排的影子扯得很长。
“阿航,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嗯,忙是忙了点,但日子还不错。你呢?”
“我?老样子,老样子。”
“那个幼儿园老师,我听郭静说的。其实看上去还不错。”陆航转过脸来。
“郭静介绍的能靠谱嘛,估计朋友也和她性格差不多,我可没有连凯那样的勇气。”石绍杰故意用调
侃的语气说。
“石绍杰,还记得我说的吗?”陆航突然停住脚步,“临走前,在机场跟你说的话。”
“记得,我记得……”石绍杰低下眼睑:“我全记得,只不过……”
只不过……陆航,时间真的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人描述形容过它。你说,它到底
算什么呢。算是一种物质,还是一种虚无的概念。它既可怕又可爱,你也拿它没办法吧,所以,我也
是。从高中到现在,它就像是一本书,又好像一个导师,它用几年来教会我如何等你,然后又用了几
年把这项技能融进我的灵魂和血液里,将等你变成我的本能。
“你家到了,快上楼吧。”陆航拜了拜手,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石绍杰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仿佛熔铸在地面上的铜像一样保持着一个姿势。然后,他朝着那个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