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点头,伸出手腕。
我搭脉,片刻之后对邹伯道,毒已经清得七七八八了,照我昨天的方子,今天明天再服两剂就可以了。
大哥反手轻轻抓住我的手,我平静地看着他,等待他说话。
他的掌心依然是微热的,踌躇许久才说出一句,楚先生,你明天来吗……
我垂眸,答道,大庄主再服完两剂药,余毒即可全清,在下也不必来了。
淡然将手抽离,作揖,又道,在下告辞了。
我未等大哥再说什么,便转身往外走。
我能感觉到大哥的目光一直跟随在我的身后,直至我随着邹伯消失在庭院转弯处。
心中隐隐泛起莫名其妙的不安:难道大哥认出我了……
第5章
师父已经从城外返回,我将这两天在隐梅山庄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师姐撞了撞我的手肘,笑道,没想到你还挺镇定的呢。
我无奈看着师姐,道,总不能慌失失的……若是被二哥发现了,搞不好也会一掌劈死我。
师姐扭头一笑,笑道,才不会呢,他要是敢一掌过来,我帮你一剑削了他。
我苦笑。
师父摆摆手,道,你们两个别闹了,阿景,你对这下毒之事,有何看法。
我垂眸回答,盐中矽矾的量微少,每次用膳时慢慢下一点,细算下来,要在积聚体内如此大量的矽矾大约需要三个月,若是旖旎香真的等待中秋之后才用,矽矾已达到致死的量,那便真的是药石无效,回天乏术。
师父颔首,又问,那你认为下毒的是何人。
我沉默半响,道,是……二哥。
师姐奇道,为什么是他。
我道,矽矾这味药,用得甚少,所有普通店铺进货也非常少,今日从隐梅山庄回来时候,我去全城所有的药铺药堂问了一趟,只有一间药堂在三个月前曾卖出过二十两,药堂老板说,是隐梅山庄的人拜托他进货的,那人与他有几分交情,过后曾在酒席上透露过是二庄主吩咐买的。
师姐侧支着脑袋,道,我也曾打听到,当年隐梅山庄的原配夫人没有病逝之前,一直支持由二儿子继承山庄的,可是二儿子的武艺逊于大儿子,老庄主没同意,后来夫人病逝,这事就不了了之……话说回来,这个二庄主,真是一个精明人,接管山庄产业的几年里,把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赚了很大一笔,如果不是因为大庄主的剑法在武林中受人景仰地位甚高,恐怕早就出手取而代之了。
师父道,既然十一年之期还未到,我们就暂且等等,倘若隐梅山庄内讧,对复仇反而有利。
十数日过后,中秋之节伴随着一阵秋寒来到了。
夜幕下圆月渐升,城中楼宇的檐角都挂上了圆圆的灯笼,散出明亮温暖的光芒。街上灯火如昼,人群熙熙攘攘,西湖的堤岸旁也站满了放纸船灯的人。
红纸折成的小船,船心载着一短截蜡烛,整个湖面上烛光荧荧,犹如幻境。
我是被师姐硬拽出门的。师父喜欢清静,人多的场合基本都不去,但师姐说想看看江南的中秋是怎样的热闹气氛,所以就拉了我出来。
不过,这个贪玩的姑娘出来没多久就四处转悠得不见人影,剩下我一个人无奈站在湖堤旁,回去也不是,继续往前走也不是。
眼前,碧水银月,别有一番风情,不过,吸引了最多围观百姓的,还要数湖面上这一艘耀眼的金舫大船。船上清一色穿黄衫的人,船头坐着二哥,临风赏月,豪气万丈。
身边的人指指点点,或羡慕或嫉妒地说道,隐梅山庄的赏月船也如此气派。
家仆掀开船舱的幕帘,大哥走了出来,但没有去船头,只是走了几步就突然停住了,似乎朝湖堤这边望来。
隔着一汪西湖水,我远远地看着大哥和二哥,心中平静无波。茫茫十年,遥远得已经不止是这点点距离,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所谓兄弟情,说不清道不楚,终归于淡漠。
我静静地站了片刻,见湖面上漂浮的纸船灯越来越多,也想试试,于是沿着湖堤,向放纸船灯的地方走去。
走着走着,总觉得身后有人跟随……该不会是师姐又想趁我不注意把我推下水里吧……
停下脚步,转身……一个人嘭地撞了上来。
我好不容易站稳,认真看清楚了来者,不悦道,李慕,你干啥跑得急冲冲,也不看看前面的人……
李慕连忙摆手,小兄弟,我本来是想跟你打个招呼的,你走得这么快,我只好一路追着,谁知道你一转身……就、就撞上了。
我叹气,看了看李慕和他身后的两个小兵卒,问道,你也和弟兄们出来赏月游玩吗。
李慕摇头,满腹冤屈似地苦道,哪儿有啊,中秋好日子偏偏轮到我当勤,带着俩跟班出来巡逻的。
他身后其中一个小兵卒笑道,其实李爷本想今晚去春意居找姑娘的……
李慕一脸恼羞成怒的样子,挥着拳头对小兵卒威胁说要好好教训你这兔崽子,不过威胁了半天,小兵卒继续笑嘻嘻,李慕的拳头也没落下去。
我一看便知道他们弟兄们之间是打打闹闹习惯了,笑笑,趁这机会悄悄走入人群中。
走了数十步,前面就是放纸船灯的地方,沿街还有卖灯的小摊子。
怎么身后还有人跟着呢,这回究竟是师姐还是李慕……听声音,不像女子的轻盈脚步,那么应该是李慕了。
皱眉,转身,险些又撞上了。
那人一头银中带灰的长发在月色映衬下,散发着一种朦胧柔和的光泽。
我不做声——其实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大哥看着我,长长睫羽微微颤动,说道,楚先生……
我觉得这太奇怪了,大庄主,你方才不是在你们山庄的赏月船上吗。
他点点头,缓缓道,嗯……我看见你了,所以想来打个招呼……
我心叹,今晚想打招呼的人真多……但是打个招呼也不必从船上下来到岸上吧。
两人静静对望了片刻,我看着大哥那个一句费劲想半天的样子,如果真要等他说完全了那么两个人都要站到天亮,只好说道,大庄主,我们边走边聊吧。
他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跟着我身旁,也不说话。
我也想不到说什么,两个人并肩一起光走不聊的状况实在别扭。沉默半响,看着前面卖纸船灯的摊子,问道,大庄主,你放过纸船灯吗。
他愣了愣,许久才说了一句,没有……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下去了,其实我早该料到,大哥性格寡淡,怎么会有兴致跑出来放纸船灯……
我对大哥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来。说罢,走向在卖纸船灯的摊子。
我返身走回来的时候,一手捧着一弯纸船灯,一手拿着一支毛笔,一转身就见到大哥正在身后,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于是问道,怎么了,我不是说了等我的吗。
他直直地看了我一会儿,说道,我怕你不回来了……
我蓦然想起小时候,娘带我离开隐梅山庄的前一天,大哥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我要记得回来,然后说不要跑丢,然后用仿佛是恳求一般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要我记得他。
我将纸船灯和毛笔递到大哥手上,道,大庄主,这是纸船灯,可以心愿写在灯上,然后放入湖中,以祈求愿望成真。
他怔了许久,才接过了纸船灯和毛笔,低头笑了。
我很少见到大哥的笑容,即便是在小时候,他也是不怎么笑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第一次见到他笑,可以从他的笑容里感觉到他心底的欣喜——不是为了富贵鎏金的赏月船,也不是为了船上众人簇拥的气派,而是为了手里一朵小小的纸船灯。
他在纸船的一侧写好了字,我接过毛笔并还了回去,然后跟他一起走到湖边。
望着随水逐渐飘远的纸船灯,我问大哥,大庄主,你在灯上写下了什么心愿。
他静静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希望三弟能回来……
我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我,但也没慌,平静地问道,大庄主,你家三弟去哪里了。
他默默地跟着我走,许久后说道,我不知道……
大庄主,以隐梅山庄的人力财力,花上一些时日,找一个人出来应该不难。
我怕他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害了他。
噢,大庄主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辜负了他的信任,将不该说的话告诉给了不该知道的人……所以,害了他,害了他的娘亲,也害了他的娘亲一家人……
……
……
大庄主,你可知道他娘亲一家,共有多少人。
……我只知道约是数十口人……
嗯,若是换了你,被人害了自己,害了自己的娘亲,还害了娘亲家数十口人,你会回来么。
……
大哥停住了脚步,我转身望去,他正怔怔地看着我。
我淡然答道,抱歉,在下言有所失,请大庄主见谅。
大哥垂下了眼帘,虽然羽扇一般的眼睫遮住了眼中大半的光景,但仍能看出眸中的悲伤。
我就这么平静地看着他,直到他重新抬起眼帘,望向我,嘴唇动了动,费力地讲出一句话,真的不能挽回了吗……
我本想直接答,是,但未出口,梗在喉,犹豫了。
真的不能挽回了吗……
不远处中骤然爆发出一阵喧闹声,人群如潮水一般四处逃散,慌张地从我和大哥身旁跑过。
我皱眉,前面莫非出了什么意外……
一个身穿官兵服的人从我身边跑过,我伸手一把将他抓住,原来是跟在李慕身后与他一起值勤的小卒。
出什么事情了,我问道。
不好啦不好啦,那小卒慌失失一边说一边指向前方,李大人先前打伤的那个山贼首领,竟然是“漠北青枭”的徒弟……现、现在“漠北青枭”来为他徒弟报仇,和李大人打起来了,李大人不是对手,我这得赶紧回衙门喊人来帮忙。小卒一说完,就挣脱我的手,往衙门方向跑去。
漠北青枭……我隐约记得这个名号,是一位漠北刀客,刀法高强,出手狠辣,常穿青衫,因此被称为“漠北青枭”。
不好,李慕不是他的对手。我心里一惊,往小卒刚才指着的地方跑去。
慌不择路的人们不时冲撞着我,我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挤到武斗的地方。
一个红衣银铠的人翻身落下,长枪撑地,半跪在地上不停喘气。
是李慕。
他正手捂胸口,嘴角渗出鲜血,双眼死死盯着前方。
前方站着一个身穿青衫的老者,银发黑脸,神色凶戾,手持一把黑红的刀。
我跑到李慕身旁,按他的脉,惊道,李慕,你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不能再打了。
李慕抬手抹去嘴角血迹,推开我,沉声道,这人刀势狠厉,我只能再撑一阵子,你快走,免得伤了无辜。
话音甫落,青衫老者一刀劈来,气势极强,即便是未受伤时的李慕也无法正挡,更何况他现在重伤在身……
待到李慕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跃上旁边的屋顶,他被我如同拎兔子一般拎在手里,而他原来半跪着的地方则被刀气劈出一道深痕。
我低声道,李慕,你不要命了吗,他不是你能打得过的。
李慕张口想说话,却咳出一口血。
青衫老者冷冷笑道,来多了一个帮手,轻功还不错,竟能避开,就让我看看你究竟能避多久。
说罢,三刀连续削来,破风之声犹如枭叫。
我别无他法,只能拎着李慕左闪右避。
当我刚刚避开第三刀时,青衫老者的第四刀已出,正正劈在我躲避第三刀的必经路径上。
我身法疾快,躲闪了一半刀气,为了护住李慕,硬受了另一半的刀气,与李慕一起跌落在地上。我勉强支撑起身子,胸内气血翻腾,血涌上喉,从嘴角流下。
此时,青衫老者劈出了第五刀,猛烈的刀气直直袭向我与李慕。
我奋力想抬起李慕,但对方的刀太快,避无可避。
长剑出鞘之声划破空气,一道耀然的剑光泻下,如同中秋圆月洒遍的银白,出现在了我眼前。
白光隐去,大哥手持长剑,挡在我的前面。
他的剑气与刀气相撞,抵消了这致命一击。
青衫老者细细打量了一番大哥,冷笑道,在这江南之地,能够以一招剑气挡去我刀势的人,没有几个,看来,你就是隐梅山庄的梅若白。
大哥皱眉,没答话。
我强忍胸内伤痛,低声说道,大庄主,这不干你的事,你不要……
大哥回头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
但我已经再也压抑不住胸内翻腾如浪涛的气血,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6章
我醒了,是被一阵鼾声吵醒的,转头一看,见到的是李慕那张睡得像猪一样而且还一边打鼾一边流哈喇子的脸。
我立时有种立即重新晕回去的想法。
但是这头猪的鼾声这么大,想晕也晕不回去,只好强打起精神四周张望。
这是医馆内堂,我的房间,李慕正趴在床边大睡特睡……等等,李慕怎么会在我的房间。
我挣扎想起身,一动弹,李慕醒来了。
他的身子趴得麻,起来时没稳住,啪地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攀着床沿爬起来,睁着惺忪睡眼看我,说道,小兄弟,你可醒来啦……
我的胸口隐隐发痛,喘息了几下,然后问道,李慕,我晕了多久了……
李慕侧头想想,道,有一天一夜了。
我想起了昏迷前的情形,皱眉问,那个漠北的刀客呢。
李慕揉着趴麻了的手臂和小腿,说道,那位隐梅山庄的大庄主跟漠北青枭来回了几招,看样子谁也没占上风,后来帮忙的官兵赶到了,估计是那个刀客见到我们人多,就犯怵,跑了……
我松下一口气。
李慕,大庄主他怎样了……
他没事啊,我和他送了你来医馆这里之后,隐梅山庄的人来寻他,他就回去了。
噢……
门吱呀地开了。
师姐一见我醒了,开心得扑过来,不停摇晃我的肩膀,说了一大堆诸如你身子不好为甚么还要去跟人家打架而且还硬受了刀气对方是个这么强力的刀客万一要了你的命怎么办这类的话……
我觉得我快要被摇得晕过去了……
师父则是一贯平静神色,搭了我的脉,淡淡笑道,多休养几日,便无大碍。
师姐站回到师父身后,撞了一下李慕的手肘子,道,你呀,都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现下我师弟醒了,你可以走了吧。
我问道,李慕,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他不好意思地说道,也没多久,送你来了就一直在了,你怎么说也是为了护我才受了刀气,我咋能放下你不管……
师父淡然道,多谢李标统关心,小徒如今既无大碍,李标统也不必操心,想来衙门应该还有别的事务要办,倩璃,你送李标统出去吧。
于是,李慕被我师姐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还不死心地回头对我说下回来看你。
我心叹,遇到你几乎也就没甚么好事……
待到李慕和师姐两人吵吵嚷嚷拖拖拉拉地出去了,师父身子前倾,将我搂在怀里,轻轻在耳边落下一句,阿景,没事就好……
我扶着师父的手臂,嗯了一声。
因为我身子弱,实际上休养了十多日才完全恢复。
师姐天天都炖药汤给我喝。放入了一大堆药材的汤本身已是味道怪异,再加上师姐的厨艺让人不敢恭维,导致我每天喝汤时犹如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