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使金樽空对月。我看着李慕那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接了下一句。
对。小兄弟,以后要是能多与你一起喝酒就好了。
怎么了,我又不是不陪你喝酒。
我嗅嗅,好香的酒,果然是李慕的珍藏。转头却见到李慕有些失落的神情。
他没说什么,一仰头,大口大口地喝掉了半壶,酒水顺着嘴角流下至颈脖,放下酒壶后,说了一句,痛快。
喂喂,李酒徒,你这种喝法,再怎么珍藏的酒也一下子喝光了。我眉头皱得更紧了,隐隐觉得李慕与平时有些不同。
沉默半响,他终于开口道,小兄弟,我想好了,虽然我这人心粗了点,但带孩子还算能照顾得来,慕景就由我来照顾吧。
我这才注意到李慕眼中的悲伤,苦笑,摸摸他的头,道,我不是还有三年么,至少还能陪你喝好几次酒,三年后慕景长大了也更懂事了,你哄他也不会那么麻烦了。
李慕摇头,缓缓道,我是在想,小兄弟,你或许应该……去江南见见你大哥。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你曾对我讲过你和他的往事……他一直以来都这么在意你,说要等你,可是我那封信……当他看到那封信和玉佩,知道你的死讯时,一定会很痛心的……
……
所以,你去见见他吧,解释清楚……
……
你如果不去的话,我担心……你和他都会抱憾的……
我沉默不语,小口喝着酒。
李慕伸手揽过我的肩膀,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我面朝的方向,是南方,是江南的方向。
汴梁,杭州。
十年。
千山万水。
在我沉默地遥望江南之时,大哥是否也同样远远地望了回来?
不对……我忘了,他的双目已盲,再也望不见了。
残阳沉入天际,红似血染的天穹逐渐浸染化为漆黑。
酒已喝完。
李慕。
嗯?
那我今晚收拾一下,明天就去杭州,去见一下大哥,跟他解释清楚然后再回来。
嗯。
夜晚,我还是做了那个梦。
梦中,娘亲抱住我,楚家庄里的人站在旁边,看着我。
不同的是,他们的眼神变得哀怨,隐含忿恨。
我不能恳求他们放下仇恨,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宽容对待一切。
他们在责怪我。
我躺在娘的怀里,努力沉默。
第二日,晨。
我想起了十年前在杭州城门送别李慕时候的情形,十年后,换成了他在汴梁城门送别我。
小慕景在我怀中,眼泪汪汪地看我。
他才六岁,和我幼时离开隐梅山庄的岁数一样。
我不想骗他,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分离带来的伤痛总是要亲身熬过。
我将慕景交到李慕怀里,慕景立即不情愿地哭闹起来,然后我便见得李慕这堂堂一名大将军,手忙脚乱地去哄一个孩童。
闹腾了好一阵子,小慕景才在一根糖葫芦的诱惑下,慢慢止住了哭声。
我笑道,李慕,你哄孩子还算哄得不错,有进步。
李慕一脸尴尬道,以后还得多哄哄。
我拍拍自己身旁的马,又拍拍他的肩膀。
我走了。
……小兄弟。
怎了?
你若是不回来了,也不用担心慕景,我会像对待自己亲儿子一般照顾他的……
……
你们兄弟一场,能够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也就是三年了……
……
李慕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但还是没忍住,上来搂了我一下,搂得很紧,让我觉得胳膊痛,让我想起我六岁离别时大哥搂着我的情形。
小兄弟,一路珍重。
我对他点点头,翻身上马,策马出城。
第15章
我一路上扬鞭策马急追,希望能赶上李慕派去送信的信使。
终于,我在杭州城外遇到了那个信使。
那人是李慕手下的弟兄们之一,我认得他的模样。
他一见到我便像见了鬼般连声问道,你不是景大夫么,景大夫不是死了么。
我对他解释清楚后,他道,原来是这样,但是,李将军交给我的那封信和那枚玉佩,我已经一同递交给隐梅山庄的人了。
什么时候交给他们的?
前天交的,我本想交了信就回汴梁的,但是城中一片慌乱,我想买匹马换乘回去都花了一整天才买到,所以今日才出发。
……城里面怎么了?
康王赵构南逃,传言金朝震怒,要派兵从应天府到杭州这一路上搜寻。大家害怕金兵到来,几乎都举家离城逃难。如今城里乱成一锅粥,老百姓们能走的都走去避难了。
那隐梅山庄呢?
我去送信的时候,山庄里的人还没走,不知这两天怎样了。
我别了信使,策马入城。
城中果然如信使所说那样,百姓们正纷纷收拾行装,往自家骡车上摆放包袱与箱子,准备离城避难。
五月近半的江南,本来应是莺歌燕舞的杭州城,却弥漫着恐慌的氛围。
行至西湖畔,我远远望见一个小女娃蹲坐在旧时医馆前哭泣,于是下马,走上前询问,小妹妹,为什么在这里哭。
我要爷爷,呜呜……
小女娃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爷爷让我在这里等,呜呜……等了好久都没回来……
你爷爷他为什么让你在这里等?
他说走得太急,忘了拿东西,所以回去拿……呜呜……爷爷说坏人快来了,要打仗了,我们要逃……
我用衣袖帮小女娃拭去眼泪,安慰道,小妹妹,不怕,你爷爷会回来的……
约莫半盏茶时间后,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往我这奔来,小女娃一见到他,就扑进他的怀抱里直喊爷爷。
我与那老者四目相对。
……邹伯?
……楚先生?
邹伯坐下喘口气,叹道,楚先生,现下兵荒马乱的,你怎的还来杭州?
我掩饰道,我也是一路往南逃,经过杭州,想回来看看以前的医馆。
他点点头道,也是,万一被金兵放火烧起来,什么都没有了。
邹伯,隐梅山庄的情况如何了?
庄里已经在收拾了,大概到了明天就收拾好,二庄主就会跟着家丁们一起离开。我担心家里幼小的孙女,所以才没跟他们一块儿走。
那大庄主呢?
大庄主他……他说他不走。
……为什么?
二庄主一开始提出全山庄的人都要搬离杭州的时候,大庄主并没说什么。前天来了一个送信的军爷,说是汴梁城的一位叫李慕的将军,要他送一封信给大庄主,而且是亲手送到,不得转由他人代劳。大庄主好多年不见生人了,但听说那位将军叫李慕,便直接让我带信使来见了。大庄主眼睛看不到,信就由我代为念,信里写的是大庄主的三弟在汴梁城破的时候离世了。那信使又递上一枚玉佩给大庄主,接着就走了。大庄主摸了摸那枚玉佩,让我烧了那封信。
……然后呢?
然后大庄主忽然说他不走了。我去劝大庄主,但他对我说,他答应过要等他三弟的,所以不走。
一个已死的人,为何还要等……
唉,我也不知道。大庄主这人其实固执得很,我实在劝不动。他双目已盲,平时都起居需要人照顾,如果孤零零一个留在山庄里,没人照料,这可怎么办好。而且金军一打过来,大庄主再好的身手也应付不过来十几万大军……楚先生,你劝劝他吧。
……我?
是啊,你记不记得十年前你来山庄为大庄主诊病的情形?大庄主对人一向是冷冷淡淡的,但只有对你特别在意,恐怕能劝得动他的人只有你了。大庄主自从收到那封信和玉佩之后,两天了,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我真担心他熬不过。
邹伯与我道别后,带着他的孙女匆匆离去了。
天边暮色渐浓,我上了隐梅山庄,躲在浓密的树荫里观察山庄里的情况。
山庄门口停了数架骡车,二哥正指挥一众家丁将家什搬运到骡车上。
一个较年长的家丁在一旁为二哥递茶,问道,二庄主,大庄主不肯走,我们真的要留下他一人吗?
二哥一摆头,道,不肯走就不肯走,他要一个人留在这里送死,我也不拦,带着一个瞎子在路上我还嫌碍事。
后来搬运的家丁逐渐多了,我不便于匿藏,只得先退回山下。
杭州城看来是不能久留的。我打算晚上先劝了大哥跟随大家一起离城,然后自己再回汴梁。小慕景还在等着我。
我在山下找到了一架完好的骡车。车子完好,但因为骡子老迈,拉不动车,被遗弃在路旁。我放了骡子,牵过自己骑来的马,套好缰绳,又备好了一些食水和干粮。
我在马车上休息了几个时辰,待到月上中天,便将马车放在山下,悄然上山。
山庄里的人都歇息了,我伏于屋檐上,可以清晰望见大哥以前练剑所在的那片空地。
大哥独自一人站在空地中。
朗月清辉下,他依旧白衣,银发,清且净,不染俗尘。
十年的岁月未给他的容颜留下任何痕迹,艳丽无俦的美貌丝毫未改。
他静静地站着,显得落寞与悲哀。
那枚玉佩,随信而来,他是不会不相信我已经死的,但他不肯走,莫非是想一心求死,或是等待我的魂回来……
我落在远处,卸下轻功,以不懂武艺者的寻常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大哥。
大哥的听觉灵敏,相差十数步的距离时便微微侧头向我,待我走近后,沉缓道,邹伯,你不必再劝我,我是不会走的……
他手中握着的是那枚玉佩。红穗已被烧焦大半,玉佩完好无损。
我沉默不语。
两人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儿,大哥微微蹙眉,疑惑道,邹伯?……
我终是道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大哥愣住了,身子僵得近乎凝固在当场。
许久之后,他的睫羽轻轻颤动,缓步朝我走来,伸手向前,指尖触及我脸颊时,似是害怕地缩了一下,停滞在空中片刻后才将手掌温柔地抚在我脸上。
大哥的手指苍白修长,掌心依旧是微热。
……阿景……
他终于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恍如隔世。
我解释道,被烧死的那人,不是我……李慕见了这玉佩,一时间又找不到我,以为我死了,便发了这封信给你。
大哥低头,浅浅笑,道,你没事就好……
你应该随他们一起离开杭州城的。
……那你呢?
我来杭州是因为这封信……在告知了你我没有死的事情后,我会离开的。
……一定要走吗?
是的。
……真的不能回来吗……
我本能地摇摇头,重复着与十年前同样的话,不能,过去发生太多事情,死了太多人,娘亲,楚家庄,师父,爹……我不能当那些都没有发生过,因此,也不可能回来。
我踌躇片刻,深吸一气,斩钉截铁道,我是绝对不可能回来的。
大哥听得我这句话,身子晃了晃,向后退了一步,眸眼依旧黯淡,面上神情既似彷徨,也似茫然。
或许对于大哥来说,要接受这个事实,还需要一些时间,于是我又劝了一句,大哥,你应该随他们一起离开杭州城的。
他没有在听我说话,只继续喃喃重复道,不可能回来……绝对不可能回来……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走前了几步,站到大哥身前,发觉他的神情已经渐渐变得绝望,深不可拔的绝望。
……大哥?
他仍是没听见我说话,身子晃了晃,似是无力站稳。
我伸手去扶他,手还没来得及扶住,他已是崩溃一般跪坐下来,牵连令到我也没站稳,一下子坐在他的身旁。
大哥抓住我手臂上的衣袖,低低垂下头,不停重复说道,阿景,阿景……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会害死这么多人的……阿景,原谅我……对不住,对不住……原谅我,求你……阿景,你曾经说过……求求你……
大哥?
……原谅我……求你,原谅我……不要走……阿景,你曾经说过……
我曾经说过什么?
……求求你,阿景……求你,原谅我……我真的不想害他们的……原谅我……
大哥依然断断续续地重复着那几句话。
我隐约间觉得我小时候曾经说过些什么,答应过大哥什么,但是却忘记了。
那碗忘生药,究竟让我忘了多少事情?
我觉得有温热的水滴在手背上,轻轻扶起大哥的头,才发觉是他的面色比纸还苍白,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大哥哭了,甚至连气息也渐渐变得微弱。
我以为他是抽噎太过,哽咽了气息,于是伸手顺抚着他的背。
大哥很瘦,比我想象中的瘦很多,瘦得可以触摸到背上微微突出的脊骨。
过了一阵子,我发觉他的气息一直逐渐消弱下去,不是因为哽噎得难受,而是因为遭受得打击太大,身体慢慢垮下去,越来越虚弱。
我没有料到,我的拒绝,对大哥的打击竟是这么大。
大哥固执地用最后的力气抓住我的衣袖,说话的声音渐渐微弱,低低哀求道,阿景,求求你……对不住……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我坐在地上,大哥靠在我怀里。
我想,如果此时我将手抽开,离他而去,会毁了他,完完全全地毁了他。
他会死的。
我回头望了一眼整个隐梅山庄,空旷,荒凉,冷漠。
如果我离开,他哪里也不会去,会死在这里,死于绝望,死于我的拒绝。
他在我身上所倾注的感情,已经不仅是兄弟之间的情义,更有另一种不敢对我言明的情,牵绊于心,至死方休。
山顶上的浮图塔,在黑夜之中只剩下一个不甚明了的轮廓。
大哥曾抱住我上去,也曾浅浅地笑,然后看着我。
一切的佛,众生的佛——渡劫,渡厄,却渡不了红尘。
我将大哥往怀里带了带。
以前,常常是他搂着我的,温柔地看着我,温柔地和我说话。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一念之间,或许就是生死之隔。
我问自己——我真的希望他死吗?
第16章
大哥。
我低下头,凑近他的耳边,闻到幼年时熟悉的冷梅香。
大哥,我是不可能回来的……但是,我可以带你走。
我轻轻说道,唇几乎碰到了他的耳。
你愿意跟我走吗?
大哥的睫毛微微颤抖,然后点了点头。
尘世种种,没有无因的果,也没有无果的因。
不是原谅与不原谅,也不是谁恳求谁。
我终是不忍,终是放下尘世因果,终是选择了与你一起。
远处巡逻家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将大哥抱起来,施展轻功,跃出了隐梅山庄的围墙。
大哥的身子近乎轻飘飘的,手环绕着我的脖子,将头埋在我的颈窝里。
我能感受到他微弱的气息。
到了山下,我将他放在马车里,放下卷帘,扬鞭策马,出城。
出了杭州城后,马车一路往北走,数个时辰后,天边渐亮,遥遥望见几户村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