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担心你啊……现在朝廷里乱得一团糟,我在兵部忙得走不开身,你就不能好好护着自己身子,让我少操点儿心么。
我说呀,慕景他爹,我打趣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得空,来看望我了。
因为你是慕景他娘啊,我来探望自己家娘子可是天经地义。李慕也毫不客气地回了我一句,顺手拿起桌上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又道,唉,其实我也忙活了快一个月,今天好不容易才偷得闲。
……你也要注意身子。
安心啦,我的身子硬朗得很,倒是你,瘦成这样。
我垂下眼帘,想到自己剩下三年可以活,心里不是悲哀,也不是怕死,只是不舍。
……小兄弟,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李慕见我脸色有点变,坐到我的床边来,侧下身子问道。
我仰起头,看见李慕正担忧地望向我。
这令我想起了师父。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轻轻去触摸李慕的手——多年紧握长枪的手,宽大,粗糙,掌心和指腹有厚厚的茧。
李慕,你记不记得,我当初去边城找你的时候,你经常带我去城头高台,一边看着壮阔的北地风光,一边喝辛辣呛人的风沙醮。
记得,当然记得。
你还曾问过我,关于师父的事情。
……记得,你说,以后再告诉我。
嗯。
接下来,我对李慕慢慢讲述了我这二十七年来的种种经历,语气平淡无波,仿佛是在讲述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的往事。
从杭州隐梅山庄,到了楚家庄,然后到落霜山,而后又回到杭州,最后,来到了边城。
李慕一直安静地听,一直握住我的手。
我终于讲述完了,抬眼,对上李慕的目光,说道,李慕,对不住,我曾经欺骗过你。
李慕只是摇摇头,俯下身来抱住我,道,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心里藏了很多的过去,并非有意想骗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没料到你仅剩下三年可以活……
这就是命吧……
我拗不过李慕,只好又在家里休息多了一天,第三天才去的医馆。
三月,春寒料峭,汴梁仍被金军围困,但城中疫病已逐渐消退。
前往医馆求医的百姓逐渐减少,小慕景是最开心的,因为我能清闲下来,多陪陪他。
月底的一日,医馆门口来了一位老妇,来请我去为她儿子看病,我便跟着去了。
到了他们住处之后才发觉,那是一间古旧的寺庙,老妇是寺庙里的庙祝婆,与儿子相依为命。
她的儿子病入膏肓,昏迷不醒。我如实对老妇说后,她先是呆呆杵在原地,然后突然跪下来,咚咚咚地磕头,哭求我救她儿子,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额鲜血。
我不忍心,只得死马做活马医,做最后的尝试。
连续施针三日三夜后,她儿子总算是渐渐好转,苏醒过来。老妇又噗通一声跪下,磕了几个头。
我靠在一旁歇息,看着老妇细心地喂她儿子喝药粥,隐约觉得老妇的模样有些熟悉。
喂完药粥后,老妇扶着儿子睡下,掖好被子,然后端了碗出去洗。
我跟了老妇出房,装作闲聊一般询问起她的来历。
老妇叹息了一声,一边洗碗一边说道,景大夫看得准,我确实不是汴梁人士,二十多年前,我原本居于杭州,夫家姓黄,是杭州人士,公公在一大户人家里当管家,丈夫于是也在那户人家里讨了个小差事。
姓黄……我脑子陡然闪过一个人——黄伯。我六岁前仍在隐梅山庄时,他是山庄中的管家,白发长须的一个老头子,天天冷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他儿子也是山庄里的一个下人,过节时候,曾带他媳妇来山庄讨过喜饼。我见过他媳妇……也就是如今面前的这位老妇。
老妇叹了口气,将手中洗好的碗放下,继续说道,可惜孩儿生下后没多久,公公和丈夫都无端暴毙而死,我和孩子也被那大户人家赶了出城,孤苦无依,只好到汴梁来投靠亲戚,谁知来到汴梁,才得知亲戚也已去世,寺庙里的老和尚可怜孤儿寡母,便收留了我们。
那大户人家,可是叫隐梅山庄?
啊,你怎么知道?老妇惊讶地看着我。
我以前去过杭州,听闻过这山庄的名号……你家公公和丈夫是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公公和丈夫都在山庄里,甚少回家,突然有一天,那大户人家派了人来,说公公和丈夫因病暴毙,尸体已经火化了,然后给了一些银两,硬是要逼我们离开杭州。我一个妇人家,家里又有刚出生的孩子,怎么抗得过他们……只得乖乖地离开了。
因病暴毙……
唉,我猜,是因为报应吧。
为何这么说?
我公公为人严肃古板,对于山庄里的事情向来只字不提,但我丈夫回家时,偶尔会喝酒,喝得半醉聊起来,说公公在山庄里曾做过一些坏事。
……什么坏事?
景大夫,既然你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我就当你是自家人。我丈夫说,隐梅山庄的庄主是个疯子,以前就杀了很多人,公公作为管家,为了帮忙隐瞒,就做了不好的事情。
……
那个庄主,娶过两个夫人,大夫人生了两个儿子,是大少爷和二少爷,二夫人生了一个儿子,是三少爷。其中,二少爷不是庄主的亲生儿子。
这……怎会不是亲生的……
我听丈夫说,大夫人嫁入名门,表面上风光,其实私底下郁郁寡欢,因为庄主只顾武学,丝毫不懂情致风趣……于是,大夫人便与山庄外的一个野男人有了私情,生了二少爷。后来时间久了,庄主没察觉,大夫人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每间隔不久时间,便以外出省亲为由,偷偷带着二少爷去那个野男人家住,过起一家三口的小日子。
我无言以对。终于明白以前大娘每逢省亲,为什么都是只带二哥回去,而留下大哥一人。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还很开心,因为这样大哥可以一直陪我。
老妇继续道,有一回,大夫人又是借省亲的由子,带二少爷去和野男人私会去了,一去就是半个月。恰好在这半个月里,庄主又在庄子里发疯了,在那个叫、叫甚么剑庭的地方,杀了好多家丁,年幼的三少爷无意中见到了这场景,吓晕了。公公为了瞒下这事情,给钱把死去家丁的家人打发了,然后买通官府,让他们不再追究,最后还逼三少爷喝了一碗忘生药,把那些事情给忘了。
忘生药,药性剧烈,能使服用者忘记许多过往的记忆。我想起自己曾在梦中见过的陌生场景——那些应该都是我曾遗忘的记忆……
景大夫,唉,这等人命关天的事情,公公帮着隐瞒,我丈夫帮着掩埋尸体……我丈夫说,他也相当于帮凶,负有罪孽,以后会有报应的。
那个三少爷……后来他怎样了?
被逼着喝了药,当然是忘了那事。就在我公公和丈夫暴毙的前一个月,我听丈夫说,那个三少爷死了。二夫人带了三少爷去城外佛寺祈福,但是两人进了佛寺之后,好久没出来,家丁进去找,没找到。庄主大怒,整个山庄的人都急死了。我公公知道大少爷和三少爷平时常在一块儿玩,关系最好,就去跟大少爷说,三少爷在城外跑丢了,大少爷却说三少爷是跟二夫人去娘家了。我公公把这事情告诉给了庄主,庄主连夜骑马赶去二夫人娘家,过几天后回来了,但是三少爷却没跟回来。大少爷求我公公去查探二夫人娘家的情况,我公公去查了,得到的消息却是娘家人全部都死了,连三少爷也死了……
我心道,楚家庄……
二夫人娘家可是少说也有好几十人,就这么丢了性命。那个大少爷知道这情况后,一整天都没说话,第二天的时候,头发全部变白了。
……
后来再没过几天,隐梅山庄就突然派人来,说我公公和丈夫就暴毙了。我想这大概就是丈夫所说的报应吧。
老妇讲述完后,我起身告辞离去。
我默然走回医馆。
大哥,你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我能想象到大哥当时的后悔与苦痛,痛得他内心一切皆尽归于黯淡,如同他的一头青丝,一夜之间似雪般银白。
师弟,师弟。
师姐的声音将我的思路唤回。
我抬眼见到她匆忙地跑到我身前,急切道,不好了,慕景他发烧了。
我离家三日,慕景不慎染了病,施针和用药之后,烧退下去了,但病根未除,因为关键的那味药已经用罄。
小慕景安静地睡在我的怀里,偶尔抿抿嘴。
我想起慕景一直叫我做师父,却喜欢叫师姐做姐姐,每回他一句师父一句姐姐地喊,师姐都会乐得去揉他的小脸蛋,而我则是在一旁苦恼为什么听起来自己好像还比师姐老了一辈。
我笑笑,作出了一个决定。
师弟,你现在不能出城,外面都是金军啊。
今日是四月初一,朔月之日,夜晚黑暗无光,可以趁此机会以轻功跃出城墙,潜出金军的包围阵。只要找到草药,我会立即回来的。
不行,师弟,这样太危险了。
现下只有这个办法可以救慕景了。这件事别告诉李慕,不然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
万一你出事了怎么办?万一回不来了怎么办?万一……
师姐从身后一把抱住我,声音里已带有哭腔。
我叹气,转过身来,望着师姐的脸。
师姐比我大四岁,算来如今已有三十一岁,宁愿不嫁人,也要留在我身边。灯下细看,眼中已不是当初那般欢快活跃的灵动,而是染上了经年岁月的沧桑。
我从怀里掏出我娘给的玉佩,道,师姐,我以前也曾答应过你,一定会回来的,这块玉佩,你帮我保存,待到我回来之日,再交回于我,便做是我对你的承诺。
师姐脸微微红,低头道,这是你娘给你的玉佩,你一直带着,不肯离身的……
我递给师姐一包药,道,这里面有三十颗药丸,是用来延缓慕景的病情的,我出城的时候,你每天给慕景服一颗,我三十日之内,必定回来。
她又沉默了一阵子,方才道,我懂的……阿景,你去吧,我相信你,玉佩我会一直好好带在身上……我会在城里等你的。
我松了师姐环在我身上的手,踏出房门。
出城,顺利潜出金军兵阵。我一路往北策马疾驰。
九日之后,到达鹤壁。
青岩山,九日,方才寻得草药。
又是九日之后,我赶回到了汴梁。
前后一共二十七日,在我到达汴梁城门时,才发现城中已是遭逢大变。
靖康二年,四月金军攻破东京汴梁,在城内搜刮数日,掳徽宗、钦宗二帝和后妃、皇子、宗室、贵卿等数千人,东京城中公私积蓄为之一空。
北宋灭亡。史称靖康之祸。
第14章
城破户残,哀鸿遍野,四处皆是兵火余烬。
医馆,变成了一堆焦木。
我瞬间呆住。师姐和慕景,莫非都遭遇不测了……
恍惚之中,有人冲着我大喊,景大夫,这是景大夫吗。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又在我面前喊了几声,我才定睛细看,是一名身着宋军服的士卒。
对……我是……
啊,景大夫,刚才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原来你没死。李慕将军还以为你死了。
……李慕……他在哪里?
当我走进乱糟糟的兵营时,恰恰见到李慕正哄着哭闹不停的小慕景。
我愣在当场,李慕也愣在当场。
最后还是我回过神来,道,你们没事就好,刚才见到医馆被烧了,都快吓死我了……这是给慕景治病的药,先给他服了。
呃……好。李慕也回过神来了。
小慕景见了我,也不哭闹,只是用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好像生怕我离开,我只得就着抱他在怀里的姿势给他喂了药,待到哄他睡熟后,才能轻轻移开他的小手,将他放在床上,盖好棉被。
哄孩子这事情,李慕显然不在行,所以他只得一直在旁边安静看着,似是欲言又止。
我掩好慕景房间的门,坐在台阶上,望向凉如水的夜空,松下一口气来。
那个……小兄弟,李慕也在一旁坐下,喏喏地说道,我以为你死了……
我知道,我来之前,见到了你手下的士卒,他跟我说了。医馆被烧了,也难怪你会这么以为。然后我便将我出城采药的事情略略说了。
李慕挠挠头,道,其实,我之所以会以为你死了,是因为当我赶到医馆的时候,医馆不但烧了,而且还在里面找到一具已经烧焦的尸体,尸体上有你的玉佩……
……玉佩?我一下子转身抓住李慕的手臂,道,那玉佩是我出城前给师姐的,让她帮我保管的。
李慕与我双双对视,两人都登时明白了:被烧死的,是师姐……
我呆呆地望了他很久,脑中一片空白。
他慌了,摇晃我的肩膀,道,小兄弟,小兄弟,你、你说句话啊……你哭也好,打我也好,但千万别这样……别想不开……
师姐……连师姐她也离我而去了……
我将头轻轻靠在李慕肩上,泪水如决堤而出。
遥远的天边,白光破野,我揉揉略肿的眼睛,缓慢清醒过来。
原来李慕昨夜整整一晚坐在台阶上,我哭累了之后,让我枕在他的腿上睡了。
李慕舒展着被我枕得酸痛的腿,露出了一个宽心的苦笑,道,你哭出来就好了,你先前那几乎快伤心变傻的样子,吓坏我了……
我黯然道,李慕,昨晚谢谢你……我会没事的。沉默片刻,问道,你们是怎么发现慕景的?……
李慕小心翼翼道,金军攻入城中之后,大肆烧杀抢掠。他们一走,我就立即去医馆找你,然后便见医馆被烧,还有身上带有玉佩的尸体……大家都说是你,但我不信,于是又去你家里寻找。幸好你家屋子没出事,我找到了一直躲在房间里的慕景,带回了兵营里。
他停了一会儿,看了看我苍白的面色,吞吞吐吐道,我一面整顿兵营,一面派人四处找你,但过了好几天,城中一直没有你和你师姐的消息,我也就真以为你死了……所以,我把那块玉佩……
他用担忧的眼神望着我,没说下去。
……李慕,那块玉佩怎了?
我写了一封信,然后把那块玉佩和信一起,命人送去杭州的……隐梅山庄,给你大哥。
你……为什么……
你听我说……我是觉得,人一死,什么仇恨怨愤也都没有了。他毕竟是你的大哥,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应该将你离世的消息告诉他。
……
小兄弟,你要怪我的话,就怪吧……
我摇摇头,没再说话。
——人一死,什么仇恨怨愤也都没有了。他毕竟是你的大哥,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
我回家后,将屋子打扫干净,然后接了慕景回来。
五日后,傍晚,李慕拎了两壶酒来,说是兵营里的事总算忙完了,来找我小酌一番。
我皱眉道,你这酒是哪里来的。
李慕嘿嘿笑道,这可是我珍藏的,原本一直没舍得喝。
那怎么现在又舍得喝了?
因为我顿悟了,认为应该是人生得意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