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邵纯孜竟然也不知道是该害怕还是该气恼。
现在后悔来得及吗?——这样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现,随即就被他揪了出去。
后悔?才不!他绝对绝对不会认输的……
紫眸中映着他那倔强执意的面容,海夷再次一笑,扬手把弓扔了过去,他连忙抬手接住。
而后海夷拿起箭筒,再到墙边把之前射出的那枝箭拔下来放回了箭筒里,然后径自往门外走去。
邵纯孜赶紧跟上,一路下楼离开了饭店,海夷仍是在前方大步走着,邵纯孜亦步亦趋地跟着,终于忍不住询问:「你真的从没教过别人这些事情?」
海夷斜眼睨去——你认为呢?
邵纯孜挠腮:「那你为什么肯教我?」
「不是你想学?」
「就因为我想学你就肯教?」你会有这么好心?
「你就当我是在做试验好了。」海夷撩起唇角。
「……」果然还是这样啊。
其实邵纯孜并不怎么意外,就跟那次在吸血鬼事件中一样,这个人只不过就想试试他的能力而已。
试验完了又会怎样?这个人究竟想试出什么样的结果?
邵纯孜正想再问,忽然就被对方捉住胳膊,塞进了一辆计程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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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之后又被海夷拽着走得飞快,邵纯孜来不及问也来不及多看,总之当终于停下来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一片宽敞的空地中。
说是空地其实也不准确,因为地面上竖立着一块又一块的石碑。
那是……墓碑?邵纯孜倒抽一口冰凉气,墓地!他们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大惑不解地转头,把他带到这里的那个人此时就站在他身边,姿态悠闲,手指间还夹着一支燃了大半的烟。
「这是墓园?」他还是想确认一下。
海夷颔首。
「来这里干什么?」邵纯孜接着问。
「你闭上眼睛。」海夷说。
「你说什么?」其实邵纯孜听清楚了,只是觉得好像有听没有懂。
「叫你闭上眼睛。」海夷于是重复了一遍,带着些不耐。
「为什么要我闭上眼睛?」
「你不需要看见。」
「什么意思?」
「你就当我有惊喜要给你。」
「……」
邵纯孜的眼皮跳了几下,悻然地撇撇嘴,「你可能给我的东西我觉得只有惊没有喜。」
「快点。」海夷只是催促。
看来是没得多谈了,邵纯孜只好闭上眼,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我可能会偷看喔……」
「你敢偷看,以后你就再也看不见东西。」
「……」这是威胁吧?是赤裸裸的威胁吧!?
邵纯孜气得牙痒痒,但也不敢轻易挑战,因为这人很可能会言出必行,然而越是这样,却又越是更想叛逆地挑战一下……
挣扎矛盾纠结,还没得出结论,就听见一句:「可以了。」
啊?就结束了?这么快?邵纯孜有点失望地睁开眼,立时愣住。
放眼望去,面前那片墓碑,每座碑上都绑着一、两个人……不,那应该不会是人,它们的体形非常小,可能就跟人类的侏儒差不多大,月光下映出一身灰色皮肤,眼睛里只见眼白,当它们龇牙咧嘴,便露出满口如同锯齿般的锋利牙齿。
邵纯孜看向海夷:「这些是什么?」
「一种妖怪,喜欢吃死人的头盖骨。」海夷答道。
「……」
邵纯孜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你把它们绑在这里做什么?」
「给你射。」
「什么?」
「拿起你的弓和箭。」
「你……」
邵纯孜拧起眉心,「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叫我射它们?」
「墨痕不是寻常的弓,它自身有灵性。」海夷静静说,「如果想把它用好,基础要能把它随时叫出来,这也需要主人有灵性。」
「灵性?」邵纯孜似懂非懂,「是什么?」
「不要叫我详细解释。」海夷把烟头扔在地上,然后踩了一脚,「总之神仙妖魔之类的就不说了,一般人绝大部分是没有灵性的,而有些法师道士灵能异士,他们就属于这之外的极小部分。」
「他们有灵性?」邵纯孜据此类推。
「对。」
「像你这样的?」
「……对。」海夷深邃一笑,「像我这样的。」
邵纯孜摸摸耳朵:「那我也有吗?」
「可能有。」如果没有,那么鬼弥宗一郎把墨痕交给他就纯属暴殄天物了。
「可能啊……」邵纯孜有点小失望,不过,可能有总比绝对没有要好吧。
「那我现在要怎么做?」他问。
「在交给你墨痕的时候,鬼弥对你说过什么?」海夷反问。
邵纯孜连忙回忆:「他说……叫我善待墨痕。」
「还有呢?」
「还说我给予墨痕越多,它也会回赠我更多。」
「那你知不知道应该给墨痕什么?」
「给什么?」
「血。」
「血?」邵纯孜瞪大眼。
「刀、剑、弓、枪……都是兵器。」
海夷说,「如果说猫的食物是鱼,树的食物是阳光,那么兵器的食物就是血。如果不喂食,兵器怎么成长?」
「喔……」邵纯孜隐约有点明白了,「但现在我不是来给墨痕成长的吧,不是要先让它认我是主人吗?」
「你不给它喂饱,它怎么肯承认你这个主人做得称职?」
「……」搞了半天,还要主人先把它给伺候好啊!
邵纯孜叹气,转念一想,「你叫我射箭练墨痕,可是实际上让敌人出血的不是箭吗?」
「箭是从弓上发出去。射中了,也算弓的。」
「这样……」
好吧,虽然不知道海夷说的那些他究竟能不能做到,反正都已经到了这里,不管怎样也要试一试。
于是先把箭拿出来,既然是对妖,那就用斩妖的箭。之后盘弓,搭箭。
当邵纯孜瞄准其中一个妖怪的时候,那妖怪也发觉自己被盯上了,瞪着他龇牙咧嘴,很有警告威胁的意思。
邵纯孜哪会理睬,放出一箭,准确射中对方胸前。它发出凄厉的哀号,身上被火焰瞬间包围,不一会儿就完完全全烧成了灰烬。其他妖怪目睹这一幕,尖叫声开始此起彼伏。
刺耳的声音听得人越发烦躁,邵纯孜再次举弓。突然,妖怪们停止了尖叫,变成一种啜泣般的哀鸣。
那只被瞄准的妖怪,大如铜铃的眼睛里凝聚着汪汪泪水。
邵纯孜屏息,把弓弦越拉越开。妖怪的双眼随之越睁越大,泪水一行一行滑出了眼眶,蓦然合上眼别过头去,再也不敢看。
邵纯孜嘴角抽搐几下,就好像身上所有气力……也或许是气势,都被抽空殆尽,他垂下了手,懊丧地说:「非要这样做吗?」
「不然你想怎么样?」海夷双手抱怀站在那里。
「我想……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跟墨痕沟通?」邵纯孜试探地问。
「沟通?」海夷眉头一挑低笑起来,好像这个笑话真有那么好笑。
邵纯孜心头腾地升起无名火:「我跟你不一样!」
「喔?」
海夷再次挑眉,饶有兴味,「怎么不一样?」
邵纯孜抬手指着那片墓碑,一字一字地说:「你把这叫做练弓,但我觉得这更像屠杀。」
「会吗?」
海夷无辜似地眨眼,「我记得你很讨厌妖怪,不是吗?」
「我是讨厌妖怪。」
邵纯孜握了握拳,「你不是也很讨厌猫,但你会把所有猫都不顾三七二十一的全体消灭掉吗?」
海夷于是又笑了,没再辩驳,静静听着邵纯孜继续说下去。
「何况这些妖怪又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它们也不会……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不会对我怎么样,而且……」
「而且它们的样子看起来很可怜,是吧?」海夷一副「早就看透你」的眼神。
邵纯孜哑口无言,其实也不需要再回话了,反正对方并没有说错什么。
「如果每次都要等到妖怪找上门来你才出手,大概到死你的墨痕也练不成。」海夷说。
邵纯孜呆了一下,有些讷讷地说:「我可以主动去找……」
「这世间妖怪的确有不少,但也不是满大街到处乱跑让你说找就找。」之所以他会来墓地,也不过就是因为这里的妖怪一抓一大把而已。
「那哪里妖怪多而且容易找?」邵纯孜顺着话语问下去。
「妖界。」海夷似笑非笑地眯起眼,「你敢去吗?」
「你带我去,我就敢去。」邵纯孜毫不犹豫。
海夷骤然缄默,目光微微一阵闪烁,就笑了,摇头:「可我不想去。」
「为什么?」
「带你去动物园看猴子,你想不想去?」
「看猴子?」
邵纯孜莫名到极点,「我不想去!我为什么要去看猴子?」
「那我也不想去妖界。」
海夷理所当然般地摊开手,「我为什么要去找妖怪?」
「妖怪是妖怪,猴子是猴子好吗!?」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同。」
「……」
「如果你想和墨痕沟通,的确还有一个办法。」
始料未及地听见海夷突然转了口,邵纯孜很是错愕了一把,既而喜出望外:「真的?什么办法?」
「用你自己的血。」海夷答道。
「用我自己的?」
邵纯孜又是一愕,「也可以吗?」
「嗯,有可能效果更好。」
「怎么更好?」
「需要的血量比较少。」
「那大概需要多少?」
「看心情。」
「看心情?谁的心情?」
「它的。」
「……」它?是说墨痕吧?
邵纯孜摸摸后颈,「如果它心情好,会要多少血?」
「也许一杯就够了。」
「那如果不好呢?」
「也许放掉你全身的血都不够。」
「……那如果是用妖怪的血呢?」
「如果像这种弱小妖怪,至少要杀上千个。」
「……」上千个!那不是要他射得手指都断了?
「那如果是很强的大妖怪?」
「如果真是很强的大妖怪,最多十几个也就够了。不过这种妖怪很少见,而且一般都窝在妖界修炼,不会有事没事跑来人间闲逛。」
听到这里,邵纯孜再也忍不住质疑:「为什么你对这些事这么了解?」
海夷沉默几秒,淡淡说:「因为我活的时间比你长。」
「你才比我大几岁!」
邵纯孜翻白眼,蓦地想到什么,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紧绷的声音挤出喉咙:「总之你不是妖怪,对吧?」
海夷凝视着他,慢慢地、幽幽地,一笑:「我不是。」
第五章:一不小心就升级了
结果,两人就这样回了饭店,等于是白跑出去一趟。在海夷开门进房之前,邵纯孜开了口:「我要怎么给墨痕喂我的血?」
「你决定好了?」海夷眼中掠过一道光芒。
「决定好了。」邵纯孜坚定点头。
回来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思考,虽然不是不可以等以后看看有没有机会再碰到大妖怪什么的,可是谁又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毕竟海夷在他身边的时间也许不会很长,那么自然是一天都不该浪费。
「不过你要在旁边看着我。」他补充上这样一句。
海夷挑眉:「看着你?」
「嗯,当你觉得如果差不多……我可能不行了的时候,那你要赶紧帮我急救,或者叫救护车。」
海夷蓦然失笑,转身拉着邵纯孜走到他的房间门前,把他的房卡拿来开了门,进门后直接将他带到浴室,往浴缸里放热水。
「你干什么?」邵纯孜疑惑。
「你不是要放血?」海夷回道。
「是……那又为什么要往浴缸里加水?」
「你坐在里面放血。」
「……」
邵纯孜额前垂下一片黑线,「这好像一般是割腕自杀的人用的方法吧?」
海夷笑了:「你以为你现在跟自杀有什么不同吗?」
「……」这家伙!是想吓唬他,害他打退堂鼓吗?可恶……
不行,他一定要坚持!反正如果他被害死,变成鬼也不会放过这家伙!
话虽如此,在潜意识中他却又隐隐觉得,虽然这人有时候——经常是比较可恶,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可靠的,本质上也并不是那么混帐不负责任的人……应该不是吧?希望不是吧……
不多时,水放好了。
海夷先把墨痕放进去,它立即沉到水底。邵纯孜站在一边,自觉地脱掉上衣,而后手在裤腰上放了几秒,还是拿开了。就这样,穿着长裤跨进浴缸里坐了下去。
海夷半蹲在浴缸边,捉起邵纯孜的手,另一手把墨痕拿起来。
看了一眼他那咬紧牙关的表情:「怕痛?」
「不怕。」邵纯孜嘴硬地说,其实怕也确实不怕,或者说,该怕的并不是痛本身……
海夷唇角微微上扬,把他的手往下摁,放进水里,不然稍后血会喷得很夸张。
「等等!」
邵纯孜忽然叫道,「我是只要放血就可以了,不用做别的什么吗?只是这样……会不会太简单了?」
「简单?」冒着性命的危险也叫简单吗?
海夷幽幽道,「有的事情本身就是很简单,只是人常常把它想得太复杂。」
「……」邵纯孜哑然地望着他,嘴巴张了张,但转而又合上。
没有什么还要说的了。
海夷握着墨痕,用那根细而坚韧的弓弦抵住邵纯孜的手腕,一划而过。
鲜血,就如同海底的火山爆发一样喷涌而出,汩汩的红色在水中晕染而开。
邵纯孜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很美,真的很美。
「感觉怎么样?」海夷问。
邵纯孜回过神来,悻悻然:「你说呢?」当然是痛死啦!
海夷笑笑,把墨痕放到邵纯孜身前。看见他站了起来,邵纯孜连忙问:「你会看着我吧?」
「放心。」
得到海夷这句承诺,邵纯孜松了口气,随即听见——
「如果你死了,我会至少给你办个葬礼。」
「……他妈的!」诅咒他!诅咒他子孙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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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纯孜睡着了,虽然他并不想,虽然他也曾提醒自己要时刻警觉注意状况,然而到后来他还是没能支撑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睡得很沉,沉到似乎魂魄都出了窍。
他来到一片冰天雪地,四处白茫茫,再也找不到除了冰雪以外的任何事物。
冷,冷毙了……他整个人佝偻着,用力抱紧了自己。
突然,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前方就出现了一只企鹅。
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半晌,邵纯孜迈脚前进,企鹅转身就跑。
他无暇多想就本能地追了上去,可是地面实在太滑了,他每跑几步就会摔倒。那具早已经冻僵的身体还没摔得四分五裂真是奇迹。
最后一次摔倒,邵纯孜就再也爬不起来了,翻了个身仰面躺着,闭上眼睛,感觉着意识和知觉都在从他身体里不断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他不经意地睁开眼,就看到那只企鹅站在他的头顶上方,垂首俯视着他。
莫名地,他就想笑,也确实笑了,虽然笑得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也许你就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见到的人……生物了。」
他喃喃着,气若游丝,「我是邵纯孜,你呢?」
企鹅没说话——它要是会说话那就有问题了是不是?它伸出翅膀,在邵纯孜脸上摸了摸。
邵纯孜顿时感到一阵无比舒适的暖意,不自觉地伸出手握住了它的翅膀,摁在脸上,来回轻轻磨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