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烮若有所感,猛的从沉思中惊醒,抬起头来。
他惊讶地望着这隐约的人影,嘴唇翕张却说不出话来。
“砰”他手中茶杯滑落到地上,摔得粉碎。
景烮终于颤抖着吐出一个几不可辨的字。
“滟?”
“……”
“真的是你吗?你可是来接我走的?”景烮深吸一口气,双目圆睁,像是极力要看清那朦胧的身影。
“……”
他的眼中不由流露出悲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
“十七年了,整整十七年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我竟无一刻不在想你!”
“……”
“你可知我在寝宫之中挂满了你的画像,就怕一不留神让岁月洗去我记忆中你的样子……”
“……”
“幸好如今叡儿也大了,可以继承我的志向。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去见你了!”
景烮一阵哽咽,脸上流露出几分幸福的笑容,向朦胧的人影探出出一只枯瘦的手……
“……”
纱帘后的人忽然动了。
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一身白袍,面貌俊美,他的双目中也饱含着极为浓烈的感情。
他三两步走到龙案之前,也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掌。
……
“砰!”
一掌拍在龙案上。
景明叡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已经快要爆掉了。
天地良心,都十几年了,他老子演来演去都是老一套。为什么每次被迫演跟他对手戏的全都是我啊?
景明叡觉得自己忍耐力的底线再次被挑战了。
景烮连忙扒起他的手,痛心地吹了吹他的掌心,再斟上一杯茶递了过去:“叡儿,你的手痛不痛?你今天火气怎么这么大?来来来,喝杯菊花茶,清热败火的。”
景明叡接过茶杯,一股脑把整杯凉茶灌了下去,总算把胃里的酸水压住了。
他叹息道:“每次都说同一段话,你就不累吗?”我听得真的很累啊!
景烮面容一肃:“哪里一样了,我昨天才修改了三处,前后语序也有不同,你难道没觉得更加声情并茂,感人肺腑了吗?”
景明叡:“……”
“这不都是为了将来见面的那一刻做准备吗?一想到要完美地把我的满腔深情表达出来,一想到滟那感动的眼神,我又怎么会觉得累呢?”景烮不由感叹,“你老子我是出了名的口拙,不好好练习,将来又怎么说得清楚明白呢?”
景明叡彻底败给他老子。景烮如果算口拙,天下人莫不是都是哑巴?
“老头子,你就使劲折磨我吧!你留下的这个烂摊子,我少说要继续奋斗十来年。我怎么就这么轻易卖了半辈子给你呢?”不过好像当时自己在这件事上也没有话语权,可以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就是了。
景烮大摇其头:“我大楚就算不是政通人和,好歹也是宇内第一大国,竟然被你说成一个烂摊子!你也太伤我的心了,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他语毕还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状,看得景明叡刚刚压下去的酸水又开始往外直冒。
景明叡指着龙椅后头挂着的天下形势图教训他老子:“大楚虽然积弊不多,但是根基毕竟尚浅。北方蛮族常年袭扰,耕地又日渐捉襟见肘,朝堂之上派系林立……哎,想要天下一统,谈何容易?”
景烮对此倒是满怀信心,一谈起平生夙愿,语调也不由激昂起来:“这些问题你心里不是都有了解决的办法吗?我总算是已经给你起了个好头,如今放眼天下,大楚国力之强,有哪个可以与之争锋?等你明年满了十八岁,继承了皇位,大楚经过多年休养生息,战备完善,正是踏向兼并天下之路的最好时机!天下乱世终将会在你手中完结!”
以一己之力终结天下乱世?
景明叡细细品味他老子的话,不由也有些心驰神往。
虽说他刚开始要为他老子达成心愿是出于无奈,但是在这十多年间,也看到听到了不少人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悲惨遭遇,他如今倒是真心想要结束乱世,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景明叡突然又转过另一个念头:“我的那几个兄弟要怎么处置?”
“那不是说好是由你说了算的嘛?”景烮双手一摊,“其实就算你对他们心肠硬一点我也无所谓的,反正那时我已经‘龙驭归天’了。”
景明叡心里暗想,他老子是怎么会误解他对兄弟们狠不下心的呢?
难道是从他对老六的态度?
天知道,他对中间那几个一直四处蹦跶的兄弟是一点感情都没有。
哼哼,要是胆敢出来碍手碍脚,随便掐死几个,一了百了!
不过从今天他老子的话里听出来,老头子还是希望不要发生兄弟反目,自相残杀的戏码吧?
景明叡眉头大皱,哎,明明简单可以解决的事偏偏要用麻烦的方法处理,真是头疼。
景明叡想到这里不由有些怨念:“老头子,我看你还活蹦乱跳的,怕是没那么容易归西啊。不如再撑几年……”
景烮急得跳脚:“你可不能反悔啊!十八年之约,可不是我一个人定的!”
景明叡挑眉:“那时候还不知道有六弟的事吧?要是知道了,那约定算不算数恐怕还要两说呢!”
小六!!!
景烮被他戳中要害,心急火燎,搓着手不知说什么好。
这年头连让人安心去死也不许了,真是何其可悲啊!
然而他却不愧是当了多年帝王的人,一下子就回过念头来。
“不提你六弟的事行不行啊?就是普通人家的父子之间也总有些小秘密的不是?你说吧,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我有哪次不满足你的?何必要绕这许多弯子?”
“季空晴我要带回北营。”景明叡毫无自觉地扔下一个炸雷。
他说完抬头看了看天色,准备再交代几句就走人:“神机弩车也不要忘记尽快给我运来。听说这次还从韩国得到了一批工匠,也一并送来天枢营吧,小琪那里还少好些人手呢。时候不早了,我去把这身白衣换掉,待会儿宴会上见。”
景烮才听到第一句话就陷入了欣喜异常的情绪。
他的儿子!
他的像根木头一样不开窍的儿子!
终于向他开口要人了!
虽然是个男人……
景烮一把抓住景明叡的袖子:“叡儿,你可算是开窍了!虽说是近男色,但总比什么都不近要强上一大截啊!”
景烮激动不已:“一定要继续努力!明年,到明年我再送你两个美女当妃子如何?天可怜见,我天天担心你一辈子跟个木头桩子似的不解风情,到老了只好抱着你的枪过日子。终于……终于……真是天人保佑啊!”
“……”景明叡真想不通他老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不过也无所谓,只要把人要到了就行。自己等这一天可是等了好久了。
“不对啊!”皇帝陛下兴奋了半天,终于从自己后年可能抱到孙子的美梦中回过神来,“那个空晴公子不是老四在我面前千方百计讨来的人吗?你别看老四一向自命风流,自从去年出使了一趟荆国回来,被人家弄得五迷三道,什么人都看不上了,一心只想把人接回楚国。那个……你突然开窍是好事,但是为什么偏偏要抢兄弟的人呢?要不,你换一个?”
皇帝陛下说得有些动摇,他心里深知,自己这个儿子可一向是个说一不二的主。
他不由陷入绝望:“完了完了,自家兄弟为了个女人反目……错了,为了个男人反目!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当然更向着你一点,但是正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哎,到底帮谁好呢?还是两不相帮?怎么办?怎么办?”
景明叡奸笑着从他手里抽出自己被揉皱了的袖子,一句话正中靶心:“你帮谁我是无所谓,不过关于六弟的事我就不能保证……”
“好吧,我知道了!”景烮立即认命。
开什么玩笑,有什么比自己后半生的愿望更加重要?
第三章
季空晴心里暗笑,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是他们两个配合起来还真是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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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皇宫,御花园——
今日御花园中一片张灯结彩,皇帝陛下将在此亲自接见荆国来使。
楚、荆两国同盟多年,互有姻亲。
楚国目前后宫中品级最高的妃子——暄贵妃——就是荆国先皇的同母妹妹,而荆国如今的皇后更是楚帝唯一的公主。
宴席上楚帝先让人宣读了他亲笔手书,长达数千字,洋洋洒洒的一篇贺文,对两国之间的友好邦交作了详细的总结和美好的展望。
文中还提到一段辛秘。
原来楚帝的祖父年轻时不幸受奸人所害,失足坠崖。
幸好悬崖下面却是一条大河,楚帝的祖父侥幸没死,却顺流漂到荆国境内。
当时正巧外出游历途经此地的荆帝把他救起。
两人可谓一见如故,食同桌,寝同屋,就差没有结为异姓兄弟。可惜后来因误会而不得已分道扬镳。
整个故事的过程之曲折,经历之离奇,让人拍案惊奇。
谁都知道景烮本人是个白手起家的皇帝。
他自幼失怙,无父无母,到底祖籍何处更是无从考证,连先皇的名字还是他在称帝之后与当时的路丞相一起琢磨着取的。
不过由皇帝本人说出这么一个故事,言之凿凿,就连当年先人失足坠崖的地方,因为旁边长着两颗歪脖子松树,所以被称为青松崖,都说得一清二楚,又实在是让人不得不信。
大家不由琢磨着,要不怎么楚国自建国以来,嚣张之极,一路东征西讨,却唯独对荆国一直另眼相待呢?感情是人家祖上有旧啊!
也有多心眼的人怀疑,楚帝连自己老子叫什么名字都记不清,怎么还能记得祖父辈上的事啊?身旁就有多嘴的人解释,那自然是因为楚帝家教森严,拿人一针一线也不敢稍忘。老子的名字算什么,就是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受别人的恩惠也不敢忘啊!
那些还有怀疑的人暗暗点头,终于信了。
只有景明叡坐在自己位置上感叹,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也不知道他老子编了多久。新上任的小路丞相温文儒雅,声音低沉动听,倒真是个说故事的好人选。
楚国之所以一直不动荆国,完完全全是出于老头子一贯的战略考虑。
荆国与楚国并不接壤,一南一北,距离遥远。荆帝国力雄厚,却又一向固步自守,是个非常好的结盟对象。
要不然当年老头子还未称帝之时,怎么会剽窃了别人好长一篇诗文派人送去荆国,说自己仰慕荆国公主的才情相貌,厚着脸皮要娶人家呢?
天知道,那诗里虽然把公主夸的貌若天仙,蕙质兰心,却楞没说出自己仰慕的到底是哪个公主!要知道那时候荆皇宫里适龄的公主可有好几个呢。
当时的荆帝也就只好单凭自己理解,把个嫡亲妹子嫁了过来。
景烮的贺文读完,轮到荆国的使者上前献礼。
这次出使楚国的夏渊夏大人端的是仪表堂堂。
他三十出头,唇上略微蓄了一点胡须,国字脸,面如冠玉,身材魁伟。
相传荆帝季曦非常注重人的外表。
可能是因为他本人就长得相当英俊的缘故,在荆国,要说长得漂亮的一定升官发财,那不一定,不过面目可憎的绝对是难以入这位皇帝的法眼。
荆国这次献上的礼单长达十几页,当然其中所记的奇珍异宝大多都是从韩国宫廷中抄没出来的。
本来在这种单子上少说也要列上几个稀世美女,可惜谁都知道楚帝不近女色,更有可能是因为“寡人有疾”而根本不能近女色,也就不敢去触他这个霉头了。
把可以抬上殿的金玉珠宝都欣赏了一遍之后,夏渊又高声宣读了这次从韩国押来的民夫数目、其中的男女比例、平均年龄。
此时天下人口大约在七千余万。韩国地处南方,人口密集,人口总数超过五百万。
当时荆帝季曦听到了楚帝景烮的要求,斟酌了一下,觉得送给楚国一些韩国的民夫换取荆国急需的土地,倒也算各取所需,便欣然应允了。他为了让楚帝更加满意,还特意加了一批韩国的工匠一并送去。
宣读完了这一项之后,夏渊就把要献神机弩车的事提了出来。
本来在一国之君面前不应妄动刀兵,不过景烮对闻名遐迩的神机弩车的威力颇感好奇,就让侍卫们推出一架来当场表演。
因为天色昏暗,为了让人看得更加清楚,弩车射的都是火弩。
只听一阵机关响动,三百步外的标靶已经被射成了蜂窝,还燃起了熊熊大火。
景烮自然是对这样的神兵利器大为赞叹,席上楚国的王侯大臣也震慑于弩车的威力,表情有些僵硬。
夏渊倒是还谦虚了几句,不过他手下的使团众人都面露倨傲之色。
荆国一向擅长制器,机关器具天下无双。
不过前几代的帝王都没有什么野心,从未向外扩张,而别国畏惧他的守城利器也不敢随意招惹。到了这一代的荆帝季曦不知道为什么,一反常态,单单因为韩国自以为是,便出兵灭了韩国。
这一代的韩君是个喜欢埋首在旧纸堆里的迂腐书生。
他研究了大半生,写了一本《天人历注解》,详细地考证了韩国的首都授城就是当初天人降世的地方,韩国的皇宫就是建造在传说中的天人神宫遗址上的,而韩国的皇室就是真正的天人后裔!
他还把自己的“惊世着作”自掏腰包印了数万册,放在驿馆里让人随意取阅。
可惜天下人听了之后都付之一笑。听说韩君不过是一个两印天人,竟然自命起真正的天人血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料荆帝看了之后,竟然勃然大怒,以韩君不敬荆国先祖为借口把人家打了个国破家亡!
荆帝发兵之前曾秘密向楚帝借兵,希望楚军能牵制韩国北方的两万守军。
楚帝其实对韩君的想象力还是颇为钦佩的。可能是被皇贵妃吹了枕边风,他就随手派了大皇子借道越国攻韩。
没想到韩君昏聩,听信小人谗言,仗还没打,就把北关的统领李狄招到京中软禁起来,对外扬言要把公主下嫁于他,等待良辰吉日成亲。
楚军一到北关见对方新来的主将根本不得人心,士气一片低迷。
大皇子采纳军师的计策,把荆国在南方连破七城,正在围攻韩国首都授城的消息射入关中。
果然,第二天韩军军心涣散,一击即溃。
楚国三千铁甲骑顺利越过北关,一路南推,竟然还占领了不少城池,不久就与荆国攻克了授城的军队顺利会师,自此韩国算是彻底从世上抹去了。
经此一役,荆国声威大振,但也有不少人看出季曦与历代荆帝不同,只怕是个极有野心的人,心中暗自提防不说。
看完了神机弩车的表演,夏渊想起楚帝特别请来的空晴公子还没出场,便提出由空晴公子于席上当众献舞。
景烮如今对这个什么空晴公子可以说是空前的好奇,一听说这个提议二话没说立时准了。
夏渊看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心中不由诧异,难道关于楚帝“难以雄起”的传言是假的,都急色成了这副样子了?
他悄悄抬眼看了一下坐在一旁传言不让楚帝亲近女色的五皇子。只见对方面无表情,从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