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原来你才是最好的骗子。”

杰克没回答，只抬手朝湖面做了个请的姿势。

“请速去速回。”

斯蒂芬回来的很快，手里握着项坠，长袍因为反复浸水而皱成一团，半长棕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头上，蓝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杰克说：

“现在就请打开‘至死不渝’，艾伦殿下很想知道它是否真的能起死回生。”

斯蒂芬迅速和凯文对视一眼，但他们显然还没默契到能够心意相通，除了再次感叹对方漂亮的碧绿眼眸之外，斯蒂芬完全猜不出凯文的心思。

这实在太难了，斯蒂芬想，从没料到有一天要和这位殿下同仇敌忾，果然是世事无常。而杰克并不打算给他们沟通的时间，再次举起长剑贴上凯文的脖子。

“开始吧。”

凯文几乎要用眼神把杰克千刀万剐，狠狠咬着牙又让下颚上刚毅的线条暴露无遗。而斯蒂芬不再犹豫，立刻把项链丢向空中，随即用法杖对准它，口中高声念起咒语。宝石项坠瞬间爆发出万道白光，所有人都忍不住闭起双眼。

光芒褪去时湖岸上凭空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铜门，锈迹斑驳的表面上雕刻着展翅的雄鹰和趴卧着的狮身人面兽。在众人屏住呼吸的寂静中，缓慢而喑哑的开门声显得格外清晰。而门外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杰克犹豫了几秒。

“殿下，麻烦您跟我走一趟吧，我想这必须要有王族在场才行。比尔！”他对身后的人说，“收好纳希大人的法杖，这里暂时交给你了。”

“等等！”斯蒂芬突然走到杰克面前，“看到门上的纹章了吗？是布赖恩家的雄鹰和纳希家的斯芬克斯，我猜你大概也会需要我。而且纳希家几百年来守护的到底是什么，我真的很想看看。”

杰克狐疑的上下打量他，想了想才说：

“比尔，让乔治带莱恩过来，我们五个一起进去。”他对斯蒂芬笑笑，“不好意思，我实在没办法信任你。”

见鬼！斯蒂芬暗暗诅咒。门里有什么自己毫无头绪，他实在不愿把莱恩牵扯进来，可眼下又不能丢下凯文不管，情况真是糟糕透顶。但此时此刻的斯蒂芬，甚至完全没意识到究竟为什么不能丢下凯文。

五人来到大门边，里面黑色的虚空似乎蕴含无尽的恐惧，斯蒂芬被迫排在第一个，充当试探危险的金丝雀。真是自讨苦吃，斯蒂芬边想边准备迈进门去，而后面的凯文突然用力抓住他的手腕，恶狠狠的瞪视他仿佛他做了天大的蠢事。王子殿下的声音压得极低：

“敢死掉的话我绝不会放过你！”

真是不知感恩，斯蒂芬心里翻了个白眼。抬手盖住凯文修长的手指，有点无奈的说：

“放心，我的命是您的。”

然后他让王子的手松开自己，深吸口气走进黑暗中。

第二十章

一个月后的深夜，凯文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猛地握紧法杖坐起来，紧张的环顾四周后才发现自己正安然无恙的待在营帐里，外面是寂然无声的黑夜。凯文长长呼出口气，只觉似乎有千万只雀鸟在脑海里尖鸣，吵得他头痛欲裂。最近他睡得越来越糟，更确切的说，自从战争开始的那天起，他就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凯文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没有点油灯，而是试图借着月光摸到那只装有安眠酒的水囊。这时他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喊：

“是偷袭！！”

紧接着兵刃相交的厮杀声便淹没的一切，他立即冲出营帐，眼前已然是一片火海。凯文边搜寻自己的士兵边抬手朝冲过来的敌人扔出几个雷咒，很快就看到手下的侍卫长巴里正牵着他的白马飞奔过来。

“殿下！快上马！”骑士的一头红发都烧焦了，盔甲也被熏得乌黑，看上去狼狈不堪，“风势对我们很不利，营地快守不住了，您先撤回山下！”

凯文又劈倒几名骑兵，眼看着周围黑烟四起火光冲天，视野糟糕透顶，士兵们各自为战根本不能有效的抵抗进攻，他心里不由得也急出了一把火。

“不能退！”他对巴里大声说，“这是他们的诡计，山下肯定有埋伏！”

说完他翻身上马大吼着试图集结起四散的士兵，然而在越来越猛的火势中几乎毫无效果，再转头时却发现巴里也不见了。凯文勒住马独自停在熊熊烈焰中，耳边不断响起哀鸣声，手里的法杖握得太紧反而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

这时候无数的雨滴从天而降。

战场是瞬息万变之地，火焰和黑烟被雨水迅速的吞噬，国王军重新集结起来。凯文看准时机，高高举法杖大声怒吼：

“为了国王！”

“为了国王！！”

回应声盖过喧嚣的暴雨，于是胜负已定。

战后的营地一片狼藉，雨已经停了。凯文下了马对身边的巴里命令道：

“去确认伤亡情况，再派一队人在四周加强防御。”

巴里躬身领命，临走之前感慨的说：

“这场大雨真是诸神保佑。”

诸神保佑么？凯文眯起碧绿的眼眸，转头看向不远处茂密的树丛。

“出来吧！格雷沃伊不在这里。”

他朝那里高声说，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随风摇摆的树枝。凯文忍不住抿起唇。

“不要逼我再说一遍，斯蒂芬？纳希！立刻给我滚出来！”

过了几秒仍然毫无动静。凯文一怒之下往那丛灌木里扔了个雷咒，随即便有人从阴影里滚了出来。

斯蒂芬真的是滚出来的。他浑身湿透了，长袍被树枝勾得破烂不堪，又在泥水中浸过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爬起来扫掉头发上的落叶，假装若无其事的朝凯文挥挥手。

“嗨殿下，”斯蒂芬无奈的笑笑，“我们又见面了，真巧。”

这是自湖岸边分手以来，他们在一月之内的第三次偶遇。

“你怎么会在这里？”

凯文注意到斯蒂芬暴露出的手臂上鲜血淋漓，应该是刚才被灌木划伤了。心里不由得又暗骂了句笨蛋。

“挖宝石，”斯蒂芬掏出止血剂洒在伤口上，咧着嘴回答道，“现在是战争时期，价钱出奇的好。”

面对这混蛋时，凯文发现他永远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你已经死不了了！还挖什么宝石！不知道这里是战区吗？！”

斯蒂芬耸耸肩。

“没办法，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看到矿脉就想挖。而且，”他迟疑了一下又继续说，“‘至死不渝’似乎把我们的命运连在一起了，我就算闭着眼睛乱跑都会遇到你，走到哪儿都是战区。”

凯文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留在原地的斯蒂芬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是这样，他无力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每次说起这事王子殿下就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不但绝口不提他多问几句还会挨揍，所以直到今天斯蒂芬仍旧不清楚那天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必须要问问莱恩，这么想着他一把拉住正从身边匆匆走过的巴里。

“格雷沃伊和坦弗里森最近会和你们会合吗？”

“格雷沃伊大人眼下正在南面作战，至于坦弗里森……您是指那个‘雪吻’么？听说他最近会回来传达消息和作战部署。”

太好了，斯蒂芬想，他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这几天我打算跟随你们一起行进，麻烦你安排下。”

“这……”巴里脸上有明显的犹豫，“纳希大人肯留下当然好，不过我必须先通报殿下。”

“不用了，”斯蒂芬熟稔的搭上对方的肩，笑得真诚无比，“放心，凯文殿下没时间关心我的去留，你现在去烦他可是会很危险的。”

想起凯文阴暗的神色巴里猛地打了个冷颤，这两位大人之间的事他绝对不敢多问，无奈之下只得点了头。

莱恩见到他一点儿也不意外。

“你来了。”

白金短发的少年朝斯蒂芬打了个招呼，继续低头研究铺在桌子上的地图。斯蒂芬看着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忽然觉得短短一个月这孩子就成熟了许多。

“你们最近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打仗呗。”莱恩头也没抬，“眼下形势不太好。”

“哦。”

斯蒂芬敷衍的应了声，考虑着要怎样把话题扯到那件事上，而莱恩忽然抬头看着他说：

“既然你这么闲，又注定不能和凯文分开，不如干脆加入国王军。我们目前很需要高级法师。”

“我可不想和艾尔碰面，而且现在王子殿下看到我就烦，不可能同意我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斯蒂芬不失时机的追问，“那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莱恩有点惊讶的看了他一眼。

“原来你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可那时候你倒是很潇洒的替人挡了刀，还说什么‘反正我也活不长，就当还您的沉眠鸟羽’，说完就不管不顾的闭了眼，你知不知道后来凯文就发飙了差点让大家都给你陪葬。然后不知怎么混乱中触动了你之前打不开的封印，麦克尼？布赖恩的幻象跑出来问是谁要用‘至死不渝的爱’。”

这名字让斯蒂芬莫名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后呢？凯文就把我复活了？”

莱恩点点头。

“我当时吓坏了，他就像疯了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法力，甚至朝他伟大的祖先大吼大叫，要他少废话立刻把你复活，连那些条件后果都不听。”

这正是斯蒂芬最关心的部分，他立刻问：

“这法术到底有什么后果？为什么醒来后我的病也好了？”

“当时情况太乱，我也不完全清楚，似乎复活的代价就是凯文要和你共享自己的生命，现在你们是同一个整体。如果一人死掉另一人也会同时死亡，真正意义上的同生共死。因此不论相隔多远你们都会被互相吸引而相见。”

果然如此，所以他肯定是后悔了吧，斯蒂芬想，居然舍命救了自己的仇敌变成这种关系，他的存在无疑是凯文犯下巨大错误的证据，怪不得当时一看到他醒来王子殿下就马上沉着脸带人走掉，恐怕是永远也不想再见面，只可惜……斯蒂芬顿时觉得头更疼了。

“哦对了，麦克尼的幻象消失前还威严又深情的说了段话，”莱恩顿了一下，特意易容成大陆首位国王的样子，“‘我祝福你们至死不渝的爱，死亡也无法把你们分开’。”

幻象转瞬即逝，斯蒂芬望着对方明亮的浅红眼眸，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幸灾乐祸。这时候有人大步走进帐篷。

凯文看到斯蒂芬时明显的皱起眉。

“你怎么还在这儿？这里是军营，不是给人随便蹭饭吃的地方！”

“是是，”斯蒂芬在他背后朝莱恩做了个鬼脸，“我这就走。”

“等等，”擦肩而过时凯文伸手抓住斯蒂芬的胳膊，“南边现在战事正紧，你没事的话少去凑热闹。别忘了你的命是我的。”

最后两个字咬的极重，仿佛在宣布某种所有权。

“知道了殿下，”斯蒂芬笑着拍拍他的手，并在对方发怒之前急忙收回来，“您也保重。”

凯文的嘴唇微微动了下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紧紧闭了起来。直视着那双漂亮的绿色瞳孔，斯蒂芬忽然发觉，不要说对方的想法，其实他们两个连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都还没弄清楚。

不过没关系，他想，我们的路还长着呢。

——第一部·完——

番外：从今以后

很多年以后，对于那名混迹在王家侍卫队中却邋遢不修边幅的法师，人们总是充满了好奇。而每当斯蒂芬报上姓名时，对方通常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您就是纳希大人，凯文陛下‘至死不渝的爱’！”

斯蒂芬每每都想白眼以对。

怎么从没有人敢对凯文提这几个字？他有点不忿的想。其实陌生人就算了，他最难以忍受的还是那些圆滑狡诈的大臣们。作为国王陛下唯一可供揶揄的弱点，本人看上去又似乎真诚可欺，于是这帮家伙受了委屈憋了气在凯文跟前不敢发作，一个个见了他全都阴阳怪气不怀好意，拜他们所赐，“至死不渝的爱”这个让人呕血的称呼居然也流传开来。

宫廷果然不是什么有趣的地方，当年尤利尔宁死也不愿继续为国效力的原因，斯蒂芬如今也算明白了一二。更何况自从上次凯文一怒之下废除了他的王家法师头衔，眼下他只是个没有任何职位和爵位的平民，在王宫里无所事事混过的每天都觉得度日如年，而且有时危难还会来的无声无息。

比如现在，本来只是躺在中庭茂密的蔷薇丛下打个盹儿，没想到居然能撞到元老们的密谈。

“这次陛下的决定未免太冲动了，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必须劝他重新考虑。”

“可是陛下的脾气过于固执了，不如请格雷沃伊大人去试试？”

“这不可能，虽然格雷沃伊大人取得了陛下难以想象的巨大信任，但是陛下并不会听从他的建议。实际上我甚至怀疑他们之间除了必须的政务以外根本没有其他交流。”

“那么有可能说服陛下的就只有……”

九月末的午后阳光温柔，王国栋梁们一同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斯蒂芬默默躺在阴影里，忍不住想双手扶额。

你们的话他不听，难道我的他就会听了？就因为顶着个同生共死的优点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治罪，每次都把他推到前面去忍受凯文的怒火，还说什么为了国家的存亡百姓的安危，他真是受够了。

这么想着，斯蒂芬下定决心猛然从花丛中跳出来，果然把一众宫廷重臣吓得不轻。

“下午好大人们，”斯蒂芬笑的人畜无害，“这么巧遇到各位，正好劳烦帮我给陛下带个口信：秋日正好不宜虚度，雪神降临时我自会归来，请不必挂念。”

说完不等看到众人脸上震惊的表情，斯蒂芬拔腿就往宫门的方面跑，一路上阻拦的人全部用水咒远远推开，临近宫门时高举法杖幻化出一只火焰巨鸟，他翻身跃上鸟背径直飞过宫墙将追来的侍卫远远抛在脑后。而守卫的法师们没人敢攻击，只得眼睁睁看着斯蒂芬消失在碧蓝的天空尽头。

后来这一年的十月被王都的大臣们私下戏称为“金绿的三十日”，而原因自然是国王陛下那一生气就会透出金绿色的眼眸。事后回忆往事时可以笑着调侃，但彼时彼刻，无论是重臣元老还是侍卫仆人，都在凯文莫名其妙的长期暴躁中痛不欲生。就连艾尔伯特也在某次汇报完政事后面无表情的说：

“如果您担心，我可以派人去找他。”

“谁该死的担心了！”凯文不出意料的当场爆发，“他法力高强我的王家侍卫都没人能挡得住，我见鬼的该为深山里的宝石和强盗担心！”

整整一个月，艾尔伯特是唯一敢提起那混蛋的人，凯文本来勉强压制着的怒火——他本人真的认为自己压制的不错——突然就控制不住，他猛的站起来把书桌上的东西统统扫到地板上，守在门口的侍卫听到声音急忙冲进来，又被凯文的眼神吓得迅速退了出去。

“那混蛋到底有没有一点儿自觉？！”凯文继续大声说，“他还记不记得自己的命是我的！平时在政务上只会唱反调，现在居然一句话不说就走，他知不知道一旦跟我离得太远，那见鬼的‘至死不渝’就会让我日夜心神不宁只想往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