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文一口气吼完感觉稍微好了点，但艾尔伯特仿佛双耳失聪般没有任何反应。他站起身对凯文行了个礼。

“没其他事我就先退下了。”

然后无视国王陛下凶狠的目光兀自走向门口，出去之前忽然又回头说：

“乔伊出生和离开的日子都在十月，斯蒂芬大概也有六年没有回过伊伦柏斯了。”骑士看向凯文，漆黑瞳孔毫无波澜，“如果您去见他，请告诉他已经不用再躲着我了，人生漫长，我不希望还活着的人也见不到。”

十月的湖畔晚风冰凉，斯蒂芬抱着膝盖坐在岸边，静静看月光洒在幽蓝水面上。

夜色中有人慢慢走到他身后，他却没有回头。

“抱歉，”他说，“我知道不该一时冲动不该离开这么久，毕竟我的命也是你的命，为了所有人我都该更谨慎些。只是最近我一直想起过去的事……”斯蒂芬抬起手掌盖住双眼，“抱歉，我不会再这样了。”

斯蒂芬的深灰长袍被风吹的沙沙作响，半长棕发柔顺的伏在后颈上，发尾微微打着卷儿。凯文从未见过这样的斯蒂芬，在寒冷的月色下显得单薄又脆弱，居然让他的满腔怒气和嘴边的刻薄话一起消失无踪。

“格雷沃伊已经决定向前看了，”凯文握住斯蒂芬的手臂把他拉起来，“过去的事情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我以为你比他更清楚。”

“是啊，这些我一向都清楚。”斯蒂芬笑笑，蓝眼睛在黑暗中无比深邃，“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于是总是得过且过，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几乎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活下去。可现在我竟然能永远不再担心这些，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凯文看着他落寞的神情，心里觉得不舒服却又不知为何，只能任由夜莺的歌声在两人的沉默中盘旋了一会儿。

“不好意思陛下，”斯蒂芬终于说，“我不该说这些的，我……”

“你不知道该做什么？这其实再简单不过了。”

凯文忽然打断对方的话，斯蒂芬有点惊讶的抬头看他，只见年轻的国王金发上落满银屑，碧绿眼眸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你的命是我的，所以你要为了我而活。”他说，“从今以后，只为我。”

第二部：如果你爱上了偏执狂

第一章

在森林里迷失了三天以后，斯蒂芬终于修好了那块常年失灵的指北针，然而紧接着他就发觉自己居然一直在往南走。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凯文暴躁的金绿眼眸。

“告诉过你南边是战区不准去乱闯，你见鬼的是个白痴吗？！”

斯蒂芬甚至能完整的想象出每个词的语气，果然是被骂过太多次了吧。他叹了口气调转方向，心想其实这根本不能怪他。“至死不渝”的力量会无形的将他们牵引到一起，凯文在前线冲锋陷阵，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的躲在后方。他们两人共用同一个生命，命运早已注定密不可分，即使凯文眼下非常抵触他出现在他身边，不断命令他远离战场，但斯蒂芬明白自己早晚也会卷入这场关乎整个王国的战争。

所以，在密林深处与一小队巡逻兵狭路相逢时，斯蒂芬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随风飘扬的旗帜上绘着蓝底金鹰，象征三王子艾伦的荣耀。想逃已经来不及，斯蒂芬也不愿施法暴露身份，于是当即恭敬的弯身行礼。

“大人们，能在这里遇到各位真是诸神保佑。我现在彻底迷失了方向，如果能得到各位的帮助我将不胜感激。”

领头的一名士兵走到斯蒂芬面前狐疑的上下打量他。

“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来自特斯兰的斯蒂芬·布朗，本打算和同伴们一起前往北方旧镇，没想到两天前遭遇强盗和大家走散了。”

士兵点点头，但显然并不十分相信，和身后的同袍们交换了下视线又说：

“我们是艾伦殿下的卫兵，你孤身一人出现在殿下的营地附近，为了谨慎起见我们恐怕必须带你回去接受调查。请跟我来。”

斯蒂芬只得遵从，心里暗暗感叹这支军队的严明有利训练有素，看来这位艾伦殿下是个不易对付的强敌。

到达营地时正好有另一队人马也刚刚返回。当中一个人骑着匹漆黑骏马，深蓝披风上绣有金翅雄鹰，龙鳞铠甲反射出夕阳的血光，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周围的士兵们都立刻下马行礼。

“殿下。”

艾伦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目光随即落在斯蒂芬身上，斯蒂芬急忙深深拜下去。

“这位是？”

“殿下，”之前的士兵回答道，“他是我们在森林里发现的旅人，自称要前往北方旧镇，却遇到强盗与同伴失散，我按照惯例将他带回来进行审查……”

“这种事交给他们自己去办就可以了，”艾伦旁边一名骑士模样的人开口打断，“殿下您一路疲惫请先去休息吧。”

艾伦点点头策马继续前行，走出几步后又突然回过头对士兵说：

“汤玛斯，关于强盗的事情要仔细调查清楚，如果他们的出没地就在这附近，我会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剿灭。”

“殿下！这恐怕……”

艾伦没有等骑士说完。

“战争总会带来灾难，”他抬手将头盔摘下，淡金色发丝飘散在微风里，身后的天空绘着血色烟霞，此刻他仿佛壁画中古老的战神，“而这有一部分是由我造成的。无论何时我都对我的子民负有责任，现在也许还不是时候，但总有一天我会加倍补偿他们。在那之前，任何力所能及的帮助我都愿意去做。”

他看向亚麻色头发的骑士。

“扎克，我希望你理解我。”

骑士右手放在胸前低头行敬服礼。

“殿下，如您所愿。”

一时间在场的士兵都跟着行礼高呼如您所愿。斯蒂芬也低着头，直到艾伦一行人渐渐远去，他才发觉自己的手心都是汗。

千真万确的王者风度。如果让他选，艾伦无疑比那位为了一己私怨不知给民众带来过多少麻烦的凯文殿下要可靠得多。早就听说三王子贤明通达受人爱戴，今天一见斯蒂芬只觉胆战心惊。如果刚才那一幕是真的，他无疑会成为个好国王。而如果是假的只是做给自己的部下看，那在某种意义上他更可能会成为个杰出的国王。

凯文，斯蒂芬忍不住想，你会是他的对手吗？

斯蒂芬的身份证明确凿无疑，本人又擅长各种弄虚作假伪装得无懈可击，再加上他是真的迷路又真的遇上了强盗——虽然事实上他将强盗们打得落荒而逃——审查自然很顺利就通过了。此时他很庆幸自己没带法杖而只拿了根木质旅人手杖，尽管施法时会效力大减，但至少不会被怀疑。

“没问题了，很抱歉给你造成的麻烦”，负责审查的文官合上案卷，“这附近有个村庄聚集了很多难民和旅人，我猜也许会有你的同伴。今天已经晚了，请在军营里委屈一夜，明天我们就派人送你到那里去。”他站起来对斯蒂芬低头致意，“另外很感谢你提供关于强盗的信息，汤玛斯会带你去休息的地方，祝好梦。”

斯蒂芬急忙还礼，然后随着汤玛斯来到一顶简陋的营帐里，地面上已经睡了几名未脱盔甲的士兵。汤玛斯不知从哪儿摸出块黑面包，边递给他边低声说：

“不好意思让你错过了晚餐，请将就一下。”

斯蒂芬道谢后目送年轻的士兵退出帐篷，门帘落下来挡住了所有光亮，黑暗中顿时只剩此起彼伏的鼾声。他坐在角落里啃了口面包，心里越来越为凯文和艾尔伯特担忧。

一支谋反的军队居然如此彬彬多礼爱民如子，这简直闻所未闻。怪不得他路上遇到的平民们都不如想象中那样痛恨艾伦，反而只期望战争早日结束，现在想来或许是在暗中期望艾伦获胜也未可知。而艾伦看上去也的确不像会为了王位不惜对父兄拔刀相向的暴戾之徒，难道这场谋反其实另有隐情，王宫中发生了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斯蒂芬费力的把干硬的面包块从喉咙里挤下去，摇摇头决定不再多想，只静静等待深夜降临。

终于等到万籁俱寂，斯蒂芬捏着手杖轻轻凑到门口，掀起帘布一角看到外面的士兵正举着火把来回巡视。他考虑了片刻，随即用手杖对准天空低声念出咒语，很快细密的雨线便如一层薄纱般笼罩了夜色，火光随风颤抖着忽明忽暗，斯蒂芬看准时机飞快的冲出帐篷钻进旁边的树丛中。

整个营地被树丛所环绕，斯蒂芬慢慢在阴影里移动，心中不禁暗叹其驻扎位置和守卫分布之合理，即便遭遇夜袭也能从容应对，相比之下从来没打过仗的凯文不免逊色太多。

雨一直在下，比斯蒂芬预料的更久也更密，无疑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掩护。仅凭一根手杖便能做到这种程度，现在斯蒂芬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法力回来了。大概是拜“至死不渝”所赐，那些被伤病所消磨掉的天赋又渐渐聚集到他身上，他感觉自己重回了最鼎盛的时期，曾两次战胜骄傲的少年王子的时候。不过他拿不准是否该告诉凯文，因为他确实担心那位偏执的殿下会欣喜若狂的要求另一次决斗。尽管斯蒂芬不太想承认，但战胜状态最佳时的自己以雪前耻，或许才是凯文的毕生追求。

暗暗叹了口气，斯蒂芬忽然注意到前面一座不起眼的营帐，帐篷周围守卫不多，但斯蒂芬认出其中一个是受过册封的王家骑士，这看上去非常可疑。就在他犹豫着是凑过去一探究竟还是先不要冒险时，突然间有人从背后用力捂住他的嘴。

斯蒂芬瞪大眼睛握紧手杖，然而脖颈上刀刃的冰凉触感太过鲜明，他不得不放弃了抵抗。

“不管你到底是什么人，”低沉的声音从他耳畔擦过，“我猜我们可以合作。”

第二章

这嗓音斯蒂芬却认得。

格兰特？芬奇，王家法师，豪门之子，在凯文之前赢得过最多次斗法会冠军的人。凯文曾败给过他几次，他就曾败给过格兰特几次，因此斯蒂芬的最好成绩也不过是斗法会第三名——某种程度上他真该为斯蒂芬不是某位王子殿下那样的偏执狂而感谢诸神——尽管当年两次落败都有运气作祟，后来凯文又几次战胜格兰特奠定自己第一法师的地位，但在斯蒂芬看来这个高大的男人仍然是个不可轻视的角色。

芬奇家族向来是国王最忠实的支持者，那么格兰特此时出现在这里难道也是为了刺探敌情？来不及再多想，斯蒂芬只听到格兰特又说：

“好吧，我保证不会强迫你，”他又将匕首凑近了些，“现在如果同意就点点头。”

看着眼前正闪烁微光的锋利刀刃，斯蒂芬心想这可真是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他慢慢点了头。

“很好，”格兰特终于放开手微微向后退去，但两人之间依然维持着充满压迫感的距离，“没猜错的话这场雨是你的杰作，可是只凭借一支手杖？我还以为大陆上已经不存在强大的水系法师了。”

格兰特指指斯蒂芬紧捏在手里的粗糙木杖，脸上有几分不可置信。斯蒂芬撇撇嘴不置可否。

“不知道芬奇大人打算要我怎么合作？”

“你认识我，我们见过？”

格兰特疑惑的盯着他，深色瞳孔目不转睛，很长的一段沉默之后斯蒂芬才意识到对方居然是在回忆。

这家伙还是和从前一样古怪，斯蒂芬被看得浑身不舒服，心想无论看多久你也想不起来的，你见过的是那个戴了面具变过声音染过头发的火雷系法师，和现在的自己实在没有半分相像。然而格兰特却突然面无表情的吐出一句：

“哦，原来你是无名客。”

那时候斯蒂芬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震惊之下差点脱口问出你是怎么知道的。但没等他开口格兰特就拍拍他肩指着前面的帐篷说：

“既然都是熟人就更好了，我需要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人，你要帮我。”

话题转换的速度之快让斯蒂芬有点回不过神，到了嘴边的否认和狡辩也只能艰难的咽回去。算了，他想，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一旦惊动了士兵他们两个都难以逃脱，还是先看看这家伙究竟想做什么。

“你要我怎么帮你？这里到处都是守卫。”

格兰特马上没有回答，而是从他们藏身的灌木丛中随手摘下几片树叶，双手交合握在掌中，嘴里低声念了句咒语。然后摊开手掌看向斯蒂芬：

“用你的雨把它们送进帐篷里。”

那几片叶子看上去毫无异样，但斯蒂芬知道木石系法师一向擅长发明各种实用的小秘术，而格兰特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没再多言，斯蒂芬轻轻挥动手杖，忽然一阵狂风暴雨袭来，卷着无数叶片飞向那顶灰黑营帐，门帘被吹起一角又迅速落下，守卫的骑士紧了紧身上的羊毛斗篷。

斯蒂芬用目光示意格兰特，对方点点头，随即掏出法杖念念有词。法杖上的黑宝石浮起幽暗的光，格兰特急忙用长袍罩住。

“你也听听吧。”

说着他握住斯蒂芬的手，紧接着便有凭空而来的声音不知从哪儿钻进斯蒂芬的脑海里。

“……还是不肯说？”

原来是可以传播声音的法术，称得上相当高明。斯蒂芬心里暗叹，但很快就被谈话吸引了注意，没听错的话刚刚那个声音应该来自于艾伦王子。

“放弃吧，你知道我绝对不会告诉你的。”

另一个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

“事到如今你还在坚持什么？凯文已经输了两场战役，就算有格雷沃伊的帮助，他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艾伦，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三个是血亲兄弟，我以为你爱过我们。”

“我现在依然爱你们。如果可能我同样不希望事情变成今天的局面，但就像你曾教过我的：一旦做出抉择就不要后悔，哪怕是错的。而且我并不认为自己错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有我的理由。”

“那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开口。即使置身事外，斯蒂芬也能清楚的感觉到这沉默之下的焦灼难熬。最终艾伦轻轻笑了笑。

“我想你也许还不知道是谁出卖了你？让我那样轻易就攻破城池。”

“我不想知道。”

拒绝的回答斩钉截铁，然而这恰恰证明他相当在乎。

“告诉我安东尼，十年前你带兵剿灭叛党手刃伯纳德公爵，同时却瞒着所有人暗中收留他的私生子，甚至还假装不知晓他的身世把他作为养子带在身边，难道就从来没想过迟早有一天他会背叛你？”

“如果雷契尔会背叛我，那他也同样会背叛你，他憎恨所有的布赖恩。”

“只有付出信任才谈得上被背叛，而我不会愚蠢到信任他。”

“是吗，你的确一向都比我精明。”

安东尼似乎非常疲倦，刚说完就猛烈的咳嗽起来，近乎撕心裂肺，而艾伦一语不发，只静静等他平复下来。

“对不起，今天有些太晚了，请休息吧。”

接着响起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大概是艾伦走到了树叶所在的门口处。

“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吧兄长，”他忽然停下来说，“当年你亲自教我拉弓挥剑，又不顾生死救我性命，现在是否也会觉得后悔？”

安东尼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