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吸了口气正打算返回营帐，凯文突然听到树丛中响起窸窣的动静，于是立刻拔了剑沉声说：

“谁在那儿！”

称职的巴里不知从哪个缝隙中跳了出来，举着重剑严阵以待。然而当灌木的枯枝又颤动了一下，仿佛拿不准是不是该变幻成某种怪物的时候，凯文忽然知道那是谁了。下意识间的惊喜转瞬即逝，愤怒很快就占领了全部思想。他冲过去一把将那混蛋从灌木丛中拖出来，连划伤了手腕都没觉察。

斯蒂芬身上沾满了落叶和残雪，狼狈得一如既往。尴尬气氛中他讪讪地开了口：

“殿下，我回来了。”

凯文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他的法师，眼眸里似乎要喷出金绿色的火焰。巴里和近卫们对视一眼，默契的一同行礼退下。

只剩他们两人面面相觑时，凯文狠狠拽着斯蒂芬的手臂又将他拉近自己一步，刚想出声质问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有点难看，大概是牵动了尚未痊愈的伤口。王子不由得皱起眉放轻了掌上的力量，但仍然牢牢握住不肯松手。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毒怎么样了？你回来后居然不立刻来见我，躲在这里做什么！等着我一剑砍过去吗？！”

凯文的语气里满是不自知的气急败坏，斯蒂芬看着他，心想如果这位骄傲的殿下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恨不得将舌头都吞下去。这么想着他忍不住笑出来。

斯蒂芬脸上的笑意无疑越发激怒了凯文，法师不等他发飙，急忙从口袋摸出了某样东西塞到王子手中。

“顶级祖母绿，最好的防诅咒效果。本来想镶嵌到一柄青铁匕首上的，”斯蒂芬有点不好意思的抓了抓满头乱发，“可惜没那么多钱了。”

凯文惊讶的摊开手掌，躺在掌心的是一枚算不上精美的戒指，粗银制成的指环没有任何雕刻，却恰好衬托出镶嵌在其上的那颗光彩夺目的绿宝石。几秒钟之后他才记起要揪住斯蒂芬的衣领对他大吼：

“你这个见鬼的混蛋！这种时候还居然有时间去……”

话没说完他就被斯蒂芬用力抱住，剩下的半句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

“抱歉，”那个见鬼的混蛋靠在他耳侧低声说，“我来晚了。但无论如何，还有我在这里。”

空气中有片刻的宁静。斯蒂芬看不到凯文的脸，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感觉到紧紧环上他背脊的手，以及落在他衣领里的直直烧到他心口的滚烫泪滴。

他用尽全部力量来继续这个拥抱时，忍不住又在心里说了一遍：

抱歉，我的殿下。

第二十五章

两人回到营帐后立刻有人送上温好的松子酒，斯蒂芬低头喝了一口，抬眼就看到凯文顺手将握在掌心的戒指戴在手指上，动作自然得仿佛那本就是自己的东西。即使厚脸皮如斯蒂芬，面对这理所当然的态度也禁不住耳热心跳。但他清楚眼下远不是谈情说爱的时机，于是在凯文开口之前率先问道：

“你真的打算即位吗？”

凯文明显吃了一惊，几乎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应该只有格兰特和我……”

“安东尼殿下跟我谈过，”斯蒂芬双手握住玻璃酒杯，试图从那光洁的表面上汲取些许温度和勇气，“他说早在一年之前国王陛下就已经定下遗嘱的内容，一旦陛下蒙诸神召唤，无论太子是否健在，即位的人选都会是你。”

凯文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他。

“因为安东尼殿下注定时日无多，”斯蒂芬继续说，“似乎和他某次出征时所遭受的伤病有关。他和国王陛下都明白这点，只是多年来陛下仍然心怀希望，直到一年前陛下的健康每况愈下，而安东尼殿下的病情也再次恶化。”

“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震惊之下凯文不由得提高了音调，“安东尼难道不是因为肺部的旧伤反复发作才需要长期调养吗？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是不治之症，雷契尔之前所做的只是加速了恶化的过程。遗嘱内容和安东尼殿下的病情都极为隐秘，并且故意对你和艾伦隐瞒。而艾伦会毫无预兆的突然起兵，大概也是由于他终究得知了这些事。”

凯文愣了几秒，随后便开始在房间里焦躁的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来说：

“为什么是我？虽然理论上我的继承顺位高于艾伦，可年龄从来不是决定国王人选的唯一标准。在我看来那些大臣们绝大多数都认为艾伦更合适。”

斯蒂芬将失温的玻璃杯放回木桌上，飞快的斟酌了一下措辞，但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根本毫无用处。

“即使同样是自己的孩子，父母也难免会有所偏爱。”而从你的偏执任性就能看出，你无疑就是最受宠的那个。

后一句斯蒂芬当然没有说出口，他想这答案凯文应当早有预料，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毕竟这个也许会因偏心而毁掉整个王国的人是他所敬爱的父亲。

凯文听了果然立刻转过头来凶狠的瞪着他，有几秒钟斯蒂芬以为对方又要发怒。然而紧接着金发的王子便泄了气般坐回椅子里。

“他一直不喜欢艾伦，我从来猜不出原因。”

这个原因斯蒂芬猜得到，但他眼下不能说。或许永远也没有机会说了，斯蒂芬自嘲的想。

“你究竟想不想当国王？”

凯文暴躁的抓乱了他那熔金般的长发。

“现在谈论这个有什么意义？我还分得清‘想做’和‘必须做’之间的区别。”

“那些先不去管，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可以选择，你到底想不想要那顶王冠？”

也许是斯蒂芬郑重其事的表情太过罕见，凯文微微一怔之后也认真的回答道：

“我从没想要过。”他垂下的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手掌上，雪后脆弱的阳光顺着羽扇般的睫毛滑下，就像个容易惊醒的美梦，“如果可能，我宁愿放弃一切，就像格兰特那样，只握着我的法杖去挑战每一个出类拔萃的法师，去追寻更强大的法术。”

凯文抬起眼睛望着斯蒂芬，让纳希家的法师只觉自己送上的绿宝石顿失颜色。

“而就在不久之前，我还打算在战争结束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你再比一场。”他用目光牢牢锁住斯蒂芬，“你的法力回来了，不要以为我没有察觉。”说完不等对方的反应，他又略带愤恨的加了句，“我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斯蒂芬急忙心虚地陪笑。

“这件事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惜一直没机会……”

凯文的眼神冷厉不逊冰雪，斯蒂芬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低，知趣的没把谎话再扯下去。直到看得斯蒂芬低着头如坐针毡，凯文才放缓了口气说：

“不过这都不可能实现了，一旦手中所握的变为权杖，即使我等待这天已经将近六年，即使你就在我眼前再也逃不掉，国王的身份却不会允许我做出这样危险而不负责任的举动。”

说着他瞥了斯蒂芬一眼。

“这下你高兴了？”

他本以为对方会像往常一样傻笑着插科打诨，没料到转头却正好撞上那双深邃的蓝眼睛，深得几乎能将灵魂也吸进。凯文觉得这混蛋今天有哪里不对，但这差别太细微他又完全分辨不出。

“那么，”斯蒂芬直直望着凯文，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同无风的海面，“如果安东尼殿下能够起死回生，就像所有人曾经的期望，‘战无不胜的黑太子’顺利登上王座。而出于某些原因，我有理由认为艾伦会甘心臣服，只要再处理掉雷契尔——相信我，假如安东尼殿下恢复健康，艾伦首先要做的就是这件事——然后王国就会重归昔日宁静。这难道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最好结局？”

凯文浑身一震，立刻抓住斯蒂芬的手腕。

“你是说，要用至死不渝把安东尼和艾伦绑在一起？这就是他给你下毒的目的！”

斯蒂芬点点头，凯文沉默片刻，忽然又用拳头狠狠砸在桌子上。

“可是这样岂不是无法对艾伦进行任何惩罚，他本该为他所做的混账事付出代价！而且眼下即使艾伦臣服也依然手握重权，安东尼或许会成为傀儡。”

“不，我的想法刚好相反。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谁能控制艾伦，我猜就只能是安东尼殿下了，这点你想必无法反驳。设想一下他们两人共同治理国家的情形，我敢说那时大陆上的所有子民都会衷心感谢诸神。而我们则可以从这场痛苦的战争中彻底脱身，想去哪里都随你高兴。”

凯文不是没有动摇，却仍然抿着唇说：

“把烂摊子全丢给安东尼，这听上去有点自私。”

因为这一切的确因他而起，也只有他才能真正写出结语。这句话斯蒂芬没有说，只是微微笑了笑。

“恭喜你发现了纳希家的另一个遗传病。‘人生短暂’，除了要自私自利的活下去，我们通常没时间为其他人考虑。而现在，”他握住凯文放在桌上的手，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凉得像冰，“我只希望这一切结束，你不必选择你不想要的未来。”

凯文有一瞬间的失神，而在他的理智重新开始工作之前，身体已经自作主张的做出了反应。

斯蒂芬的嘴唇上残留着松子酒的味道，苦涩里透出甘甜，足以让人疯狂。凯文无法思考任何事，似乎除了不断加深这个吻以确定怀中的家伙属于自己之外，人生中早已再无他求。

斯蒂芬闭紧双眼，同样恶狠狠的回应着对方，仿佛这是个说再见前的吻别，誓要耗尽所有留恋。

作战会议后被面带疑惑的格兰特拦在半路，斯蒂芬丝毫不觉得惊讶。

“我刚刚思考了一下，还是觉得你的行为不合逻辑，你是不是……”

“我们换个地方谈吧。”

斯蒂芬急忙打断对方，拉住他躲进个隐蔽的角落，确定四周没人才叹了口气说：

“就知道瞒不过你，不过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第二十六章

“所以，你打算用你的命去换安东尼殿下的命？”

格兰特脸上有种面对大陆第一傻瓜般的震惊神情，睁大的圆眼睛让斯蒂芬想起从前在红莓岭上遇到的三眼犀牛。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凯文殿下得知真相后的反应？他也许会崩溃，也许会失控，也许会毁了你试图保住的一切。”

“别说得这么夸张，”斯蒂芬勉强扯起一个笑脸，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满不在乎，仿佛这样就能说服对方和他自己，“我对他影响可没有你想象中那样大。”

格兰特那幅看傻瓜的表情进化到第二阶段，震惊变成了怜悯。

“你就打算这样自欺欺人？不用说其他，这话你自己能相信吗？”

斯蒂芬顿时没了继续伪装的力气，满身倦怠的一屁股坐到杂草堆上，闭上眼睛将脸埋在双手里。

“最坏的情况下，”他咬着牙说，声音低到令格兰特不得不跟着蹲下身来，“我会想办法在临死前见他一面，逼他承诺以后不会做任何疯狂的事。他们家那个见鬼的箴言，‘言出必行’什么的，你明白的。”

格兰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带着真诚无比的疑惑开了口：

“我还以为你这么做是为了让凯文殿下不再痛苦，原来我想错了，你其实是想教他生不如死？那么这方法确实可行。”

有一瞬间斯蒂芬气得快要发疯，但随即便被洪水般汹涌而来的自我厌恶感淹没了。他分辨不出格兰特是故意讽刺还是真的思维回路与众不同，他只是知道他说得没错。

“可我还能怎么办？”他忍不住气急败坏，好像在跟自己辩论，“告诉他‘至死不渝’的存在是唯一的，安东尼和我只能活一个？逼他在他的兄长和我之间二选一？不论对谁而言，这都有点太残忍。”

他不给格兰特反驳的机会，气也不喘地继续说：

“而且如果我不答应他们，毒发时我和凯文都要死。我知道我应该告诉他真相和他一起努力找解决的办法，可那无疑要用他的生命去冒险。我承认我是个胆小鬼，我不敢。”斯蒂芬随手捡了根树枝在残雪上来回划拉着，“更何况，我原本就该是个死人，就算当初没替凯文挡剑，大概也活不过这个冬天。现在能换回安东尼的命拯救整个王国，终究是划算。”

“不，你不告诉凯文殿下是因为你知道他会选择你，然后强迫自己承担起责任，一辈子活在自责中。”

格兰特再一次展示了他惹人憎恶的敏锐。斯蒂芬握住树枝的手指太过用力，不小心将它折断。暗红血色滴在白雪上，像个占卜祸福的预言。

“但是在我看来，你这样做所造成的伤害可能更加致命。”

傻瓜法师低着头怔怔望着自己淌血的手指，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格兰特拍拍他的肩。

“其实我没资格质疑你的选择，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只要你确定不会后悔”没等斯蒂芬回应他又如梦初醒似地加了句，“哦我忘了，你这是要去送死，根本没机会后悔。这倒也不错。”

斯蒂芬没想到在如此难过的时刻还能笑出声来，他站起来用力握了握格兰特的手臂。

“谢谢，”他说，“真高兴你当初选择站在我们这边。”

暮色刚刚染红凯文的金发时，斯蒂芬站在他健壮的小棕马跟前和王子殿下道别。

“好，我这就上路了。”斯蒂芬确信自己的笑容完美无缺，“我们伊伦柏斯再见。”

说完法师翻身跃上马背，又对一同来送行的格兰特和巴里点了点头。然而就在他握着缰绳准备出发的时候，有人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不对，”凯文眉头紧皱，抬起来死死盯着马上之人的眼眸里映出夕阳的火光，“你有事瞒着我。”

斯蒂芬心中一沉，脸上仍然笑着说：

“殿下，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还是说您舍不得我走？”

斯蒂芬尽力显得轻松愉快，而他不会料到这样的刻意调侃反而加深了凯文的怀疑。王子又沉默的看了他片刻，突然间手臂一动，生生将斯蒂芬拽下马来。

“你见鬼的在发什么疯！”

斯蒂芬狠狠撞在凯文的胸膛上，坚不可摧的龙鳞铠甲将伤口隔得生疼，但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一时间只觉心跳如雷，想不出自己哪里漏了破绽，只好用假装愤怒来伪饰无辜。

“明天就是解毒剂的期限，我必须立刻上路！”他边怒吼边试图甩掉对方的手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凯文却一言不发，只牢牢拖住斯蒂芬往营帐的方向走，格兰特上前一步想要阻拦，还没开口就被王子那仿佛在说“敢插手就杀了你”的阴沉脸色逼了回来，只能回给投来求救信号的斯蒂芬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你早该知道瞒不过他，格兰特想，世上明明没有比他更加关注你的人了，如果我能发现你的异样，他怎么可能毫无所觉。

斯蒂芬不愿在士兵面前和凯文公然冲突，直忍到迈进营帐才又开口大声说：

“你……”

然而只发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法师便被用力摔进椅子里，朴素的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有那么几秒斯蒂芬以为它马上就会四分五裂。没等他真正坐稳，有人猛地弯下背脊双手按住两侧的扶手，将他整个人圈在令人窒息的阴影中，居高临下的逼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