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掩人耳目，巴里正带着陛下的遗体从小路赶回，大概两天后到达。”格兰特继续说，“另外，陛下临终时要我向您转达他对您的最后一个要求，”他忽然仰起头，漆黑眼眸深不见底，“陛下命令在接到遗嘱时不论安东尼殿下生还与否，您都必须即刻登基。”

“虽然我确实是纳希后裔，但是关于‘至死不渝’的记载早就失传了。”换了个房间以后，斯蒂芬总算找到把椅子，不等主人应允便自行坐了下去，“因此除了要守护封印之外，我和所有人一样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斯蒂芬笃定艾伦的消息只截止到杰克暴露之前，所以他打算先信口胡说试探一下两人的反应。但他没料到的是，艾伦听了只平静的看着他说：

“没关系，我知道。”

斯蒂芬差点将刚送进嘴里的柠檬酒喷出来，一口咽下后勉强笑了笑。

“恕我无礼，但连纳希家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很难相信您会搜集到多么真实的资料。”

艾伦也笑了，印象中这是斯蒂芬第一次见到此人的笑容。非常英俊，他想，并且有种足以蛊惑人心的魅力，对于一位王者而言，这是天赐的恩惠。

斯蒂芬不禁觉得，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艾伦都比安东尼和凯文更适合那顶王冠，可如果不谋反，他偏偏是最没可能得到的那个。诸神就是如此喜爱和世人作对，看他们忧愁烦恼，愤怒争夺，为了得不到一切而抛弃掉掌中的所有。

“不需要这样反激我也会告诉您我知道的全部。”艾伦的话拉回了斯蒂芬的思绪，他掏出本破烂的线订书，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斯蒂芬，“我不久前在王宫藏书馆找到的，看上去像是您的祖先尤利尔？纳希大人的笔记。上面记载了‘至死不渝’能达到的效果和所需要的条件。由于只有纳希后裔才能开启封印，所以您对我们是不可或缺的。此外，很令我在意的是这页的最后一段，它用了某种完全不同的语言，我想应该是纳希家著名的家传‘密语’，我非常希望您能为我解读。”

斯蒂芬飞快的扫读那页笔记后假装惊讶的说。

“这上面说‘至死不渝’实质上是种和所爱之人共享生命的契约，而这无疑是个对双方都危险之极的约定。如果您想令安东尼殿下死而复生，另一位契约人恐怕应当慎重选择。”

一直沉默不语若有所思的雷契尔此时忽然开口：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需要告诉我那段密语的内容，并且帮我完成这个契约。你刚才吃下的药物只能暂时抑制毒性，等成功之后自然会给你真正的解药。”

狡诈的小鬼，斯蒂芬心里暗骂一句，同时注意到他说的是帮“我”完成，看来雷契尔想要把安东尼永远和自己绑在一起，而艾伦必然不会听任，这个互相憎恨的同盟就像根绷紧的细线，随时随地都可能断裂。

斯蒂芬疑虑重重的仔细去读那段祖先留下的密语，心脏猛然跳漏了半拍，一瞬间无数的设想从他脑海中呼啸而过，但脸上却没显露分毫。

“里面到底在说什么？”

“这段话是说，契约成立还有一个条件，”面对雷契尔的追问，斯蒂芬答得诚恳无辜，“那就是死亡者本身必须愿意重生。”

仿佛并不是在说谎。

第二十三章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微微变了脸色，雷契尔径直拔了剑架在斯蒂芬的脖子上。

“我奉劝你不要自作聪明，”自上而下的逼视充满压迫感，“让人痛苦至极又求死不能的方法我有很多，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斯蒂芬坐在椅子里面无惧色的抬头看向他。

“如果您打算信任我，就该明白我没有说谎的必要，某种程度上我比您更希望安东尼殿下能够重获新生。而如果您根本不打算信任我，那么我就更加不需要解释了，因为无论我说什么您都会怀疑。”

雷契尔眯起眼眸死死盯着他，锐利的眼神扎在身上让他感到一阵刺痛。房间里太过安静，以至于斯蒂芬害怕对方会听到自己忐忑的心跳声。

“纳希大人，”终于是艾伦先打破沉寂，“并非是我们不愿相信您，只是这条件有点令人意外。不过没关系，毕竟我们还有时间。”

艾伦的语气波澜不惊，言下之意是他可以改变安东尼的意愿。回想方才太子殿下一心求死的决绝态度，斯蒂芬拿不准艾伦是真的有信心说服安东尼，还是单纯为了说给他听。

“我理解两位的感受。”他笑着说，不着痕迹的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快要割破皮肤的利刃停在不那么难受的位置，“我也很乐意合作，更何况眼下我根本没有其他选择不是吗？所以，”他看了看以威慑的姿态站在他面前少年，“我们或许应当冷静下来，心平气和的谈谈。”

雷契尔丝毫没有掩饰脸上的不信任，却只是一言不发的收剑入鞘。

“这当然也是我们希望的。”

艾伦温和地说，但斯蒂芬觉得他的怀疑和防备并不比雷契尔少。

“我知道阁下备受家族疾病的困扰，需要大量高魔法属性的天然材料。而王都的宝库里储备丰富，这些都不是问题。”

艾伦果然不知道他已经使用过“至死不渝”的事，以为斯蒂芬仍然需要龙鳞维持生命，这种误解或许对他有利。斯蒂芬不动声色的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紫晶酒杯，似笑非笑的说：

“既然您了解我家族的历史，那想必也听说过纳希们从来活不过三十岁，面对死神，就连拥有全大陆资源的尤利尔也毫无办法。这样想来，再挣扎着多活两年和就此死去，似乎也并没有太多不同。”

斯蒂芬操练起黑市交易中讨价还价的惯用口吻，雷契尔冷哼一声表示不屑。

“说吧，你还想要什么？财富地位还是女人？哦对了，”他讽刺地笑，艳丽的容颜仿佛荼蘼的罂粟，“你大概不会想要女人，否则我们的二殿下发起飙来恐怕会打断你的手脚把你永远关在笼子里。”

这是今晚雷契尔第二次暗示斯蒂芬和凯文关系暧昧，他说得如此露骨，斯蒂芬不可能再装聋作哑。但令人疑惑的是他为何会产生这样的判断，除了在艾伦军营中那次之外，他们明明没有过任何接触。

“抱歉，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斯蒂芬略带不解的说，“凯文殿下救过我的命，所以我自愿留在他身边，不过您知道的，殿下一向不太喜欢我，而且事实证明我也并不擅长为人分忧。”

“得了吧斯蒂芬，”雷契尔倾身又为他倒了杯酒，“就凭凯文这些年对无名客的偏执，他抓到你后不但没有剥你层皮再杀了你，居然还救你的命又把最重要的任务托付给你，简直比赤海的星潮还不可思议。不过联想到那位殿下的性格，要解释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如果不是恨，那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人坚持不懈的追逐另一个人这么多年？我不必将那个字说出来了吧纳希大人？”

斯蒂芬心里暗自诅咒，脑子却转的飞快，随即便抬起头用同样玩味的笑容望着对方。

“您的意思是凯文殿下有意于我？这个玩笑我可笑不出来。不过伯纳德大人，”他直直看进少年青石般冷硬无情的眼眸里，“假如真的有人愿意无条件的为我付出，但我心中另有其人，那么我是绝对不会利用这份爱意的。而且让爱我的家伙眼睁睁看着我为了得到其他人而处心积虑，有点太残忍了不是么？”

他当然在指扎克，艾伦最信任的、却隐秘而悲哀的爱着雷契尔的骑士。看到雷契尔眼中骤然浮现的惊怒之意，斯蒂芬总算觉得心情好了些。这一晚，他实在受够了客气的威胁和势在必得的轻视。

艾伦沉默的在旁边虎视眈眈，雷契尔不能抓住斯蒂芬的衣领问个清楚，只得狠狠咬着牙别开视线。艾伦虽然不明所以，但他也并不急于知道斯蒂芬握住了雷契尔的什么把柄。于是三王子轻轻咳了一声，将主动权重新拿了回来。

“纳希大人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这……”斯蒂芬装作为难的样子，“我还没想好，不如您先给我一个承诺，等我想到了自然会说。”

这是最狡猾的要求，斯蒂芬预想艾伦绝不会答应。而对方果然笑了笑说：

“纳希大人，您知道布赖恩家的箴言是什么，就该知道我对承诺有多慎重。很抱歉我无法承诺您任何未知的东西。”

“言出必行”，从这见鬼的箴言就看得出这家人全部都是偏执狂。斯蒂芬低眉不语，艾伦放缓了语气。

“我可以给您时间考虑。雷契尔，下次需要服药是什么时候？”

雷契尔此刻满怀疑虑心思并不全在谈话上，只简短的答道：

“四天。”

“我想这段时间应该足够了。”艾伦转回视线，边说边站起身，“形势所迫，我和雷契尔很快都会离开这里返回战场。这四天时间您可以自由支配，甚至回到凯文身边也未尝不可。四天后，希望您能带着答案回到这里与我们合作。”

斯蒂芬惊讶地脱口而出。

“就不怕我趁你们不在带着太子殿下离开？”

雷契尔瞥了他一眼，阴鸷中略带得意。

“忘了告诉你，我改良过的‘纯红’有项新功效：一旦中毒者使用法术，便会即刻身亡。无名客固然法力高强，只是不知道您的剑术是否足够单骑救主？”

“同样您也不必盘算要带着凯文的军队回来营救，”艾伦接下去，“我已命人对这座城堡设下封印，除非由我或者雷契尔带领，否则没人能找到它。”

斯蒂芬顿时只觉一口气憋在胸中吞吐两难，心想跟这两人斗智斗勇当真比孤身面对红龙还可怕。

“那么，”艾伦最后说，“您还有什么问题？”

斯蒂芬想了想后回答道：

“我想单独和安东尼殿下谈谈。”

“殿下。”

格兰特刚出声就被凯文抬手打断。

“我说了现在不行。”

“可是……”

“安东尼还活着，我怎么能够宣布即位？！”凯文暴躁的大声说，“而且我根本不适合握住那根权杖，所有人都清楚！父亲最后一定是神志不清了，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要求！”

高大的法师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以梦游般的表情望了会儿地面——用芬奇大人自己的话来说，这叫做思考——然后才开口：

“可您必须尽快做出决定。”

“我知道！我只是想等到……”

凯文抿紧了唇没有说下去，可格兰特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等到巴里大人将陛下的遗体送达？还是等到斯蒂芬回来？原来您希望在做出抉择时他能陪在您身边。”

如果有人会因为太过敏锐而死，凯文十分确信这家伙必定是格兰特无疑。当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心事被一口说穿，这滋味如同强忍咳嗽的人被逼着开了口，长久的咬牙忍耐顿时功亏一篑，汹涌的思虑随着咳意决堤，撕心裂肺的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如果是一年之前，凯文会恼羞成怒将格兰特推出去严惩，而现在他只是憋红了脸色，然后长长叹了口气。

“我终于觉得你坚持抛弃爵位是件明智的事了。无论是谁当了国王，恐怕都没法忍受你这样的直言不讳。”

“谢谢您的赞美。”

格兰特真诚的回答，凯文觉得头更疼了。

“好吧，没有其他事的话就先退下吧。”

凯文边翻开卷了角的地图边下达逐客令，格兰特只好躬身行礼退了出去。胡乱看了几眼地形，凯文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集中起注意力，于是干脆将地图扔在一旁。

他靠在椅背上疲惫的闭起双眼，右手无意识的握住了胸前藏有某人棕发的项坠。而等他发觉自己在做什么时，忍不住咬牙切齿的低声骂了句：

“混蛋！”

第二十四章

离开古堡的第一天，斯蒂芬在那片山林里兜转了很久，果然再也无法找到回去的道路。漫无目的的乱走了一会儿，他一眼瞄见对面的山腰下有矿脉的痕迹，便马上爬过去动手挖了起来。眼下他需要做出某个非常重要的决定，重要到一去思考就会觉得窒息。而不费脑的体力劳动无疑是缓解压力的最好方法。

城堡周围的封印术相当高明，斯蒂芬大致能猜出是谁的手笔，但是没想到那位不苟言笑的王家法师元老也站在了艾伦的那一方。他曾以为整个法师协会都应当是会长凯文的坚实后盾，但现在看来王子殿下似乎并不是个称职的会长。这点斯蒂芬倒毫不意外，对于常年丢下所有事务只顾着追踪仇敌的家伙，他没有被协会长老们弹劾才比较令人惊讶。

其实就算被弹劾了凯文也不会在乎吧，斯蒂芬想，在战争爆发以前，除了要赢那家伙什么都不在乎，就那样偏执任性、随心所欲的走自己的道路，不知曾让多少人嫉妒。脑海中忽然浮现初遇那天的画面，年轻王子高傲的微微抬起下巴，碧绿眼眸里盈满轻视，足足是个惹人厌烦的模样。斯蒂芬不禁勾起嘴角，他忽然发觉最先被吸引的也许正是他自己，轻易就被骄傲的少年勾起斗志，居然将谨慎低调的准则忘了个精光，只想让对方吃点苦头，却没料到这一时冲动倒把他余下的人生都赔了进去。

冲动是魔鬼，只有深受其苦的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至理名言。

然而斯蒂芬却不会觉得后悔，在遇到凯文之前，他失去唯一的亲人只庸庸碌碌的为了活下去而奔波，用行尸走肉来形容也并不为过。凯文固然为他带来无数的麻烦，但有这么一个执着的敌人可以斗智斗勇，也的确曾在斯蒂芬灰暗的岁月中带来不少慰藉。

想到这里时他终于挖出一块手掌大小的原石，石头的表面粗糙黯淡，但斯蒂芬知道里面包裹的是上好的祖母绿，也许就像凯文的眼眸，光彩逼人，却又清澈见底。那样的家伙本不该被命运所束。他想着不由得握紧手中的石块，刹那间下定了决心。

或许他早就别无选择，从那一天移不开视线的那一刻开始。

和斯蒂芬分别后的第三天，凯文迎回了国王的遗骸。

整片空地寂静的如同黎明前的暗夜，无数双眼睛看着凯文慢慢点燃了堆积成小山的橡木。热焰燃起的时候，无数细雪从天而降。凯文抬起头望着纯白雪片在飘落的瞬间便被火光吞噬，就像世上所有猝不及防的生与死。一群鸽子在铁灰天穹中仓皇地掠过，他猛然闭上了干涩的双眼。

这场雪纷纷扬扬下了许久，地面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然而正午过后雪神却悄然离去，云端也挂起浅淡的红日。凯文处理完手边的信函，走出来站在遍地的新雪中发愣。尚未枯萎的灌木丛下有鸽子留下的脚印，笨拙参差的两排，就像是顽皮的孩子用细长的树枝一一画下。

他想起年幼无知的时光，他抱着厚重的魔法书练习让冰雪融化，而不远处他的兄弟们正在积雪中滚作一团。突然间毫无防备的后脑被冰凉的雪球击中，转过身就看到已长成少年身骨的安东尼狡黠的朝他眨了眨眼。再顾不上念了一半的咒语，他随手抓起一捧雪扑向对方，比他们都矮小的弟弟在旁边笑着大叫。最终三个人的脸颊都红的像五月里的太阳果，即使衣服鞋袜全被雪水浸透也不觉寒冷。议事归来的父亲无奈的拍拍他们的头，叹息着说：

“你们这些混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凯文用力握住腰间的佩剑，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回忆只会徒增软弱，而此时此刻，他早已没有落泪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