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把拉住我,拽的死死的,因酒醉而微微泛红的脸,艳若桃李。刚刚喝过我喂的水,红润的唇泛着好看的光泽,往日明亮犀利的眼,此刻却染上了一层迷蒙之色,凤目微睁,领口微敞,从我这个角度,甚至能够看到他白皙的脖子下,精致的锁骨。
在这一刻,心中闪过一个词。
男色。
114.小重山(岳飞番外2)
直到今日,我上朝,抬头看到他的时候,心中还会疑惑这个问题。
最初对他上了心,是因为他的温文尔雅,睿智英明,还是仅仅,只是因为他长得好看。
低下头,在他起身离去的那一刹那,我终于张口:“陛下,臣有事启奏!”
他的脚步略微停了一停,却并未回身,平静的声音下,有着掩盖不住的疲倦:“朕今日有些乏了,爱卿还是递折子上来吧!”
两个月,自从那日,他从我家中,拂袖而去,到现在,整整两个月。
有无数次,我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的时候,都想冲上去,将他抱在怀中,告诉他,我从未厌倦过他,我从未想要看到,他和别人做那种亲密的事情。
最终忍住,因我而无嗣,这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牵扯到整个国家的命运。
下了朝,在枢密院,提起笔写折子。
秦相公不动声色的走来,随即对我笑道:“怎么,岳少保写折子做什么?见不着陛下么?”
微微愣了愣,不知他此话的意思,随即笑道:“陛下让我上折子。”
说完这句话,却有些愣神。想起他今日的样子,和前些日并无不同。
这两个月,和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在外人面前,奏答问对,一如往常。
有时也会将我留下,单独召对。
问答皆是公事,无一语涉及私言。
有时在宫中碰见我,他亦会面带笑容的招呼:岳卿近来可好?
其实并不好。
宝剑放久了也会生锈,我终日碌碌,小心应付,听闻西夏时常有扰,却也只得在枢密院,将兵符发往各处。往来进退,看到那些奏报时,会忍不住想,若是我能在那里,决不会弄得如此反复。
想过多次,上书请求前去关陕,写了折子后又撕掉,知道他不会应允。
这样的结局其实也不错,哪个皇帝,会允许战功显赫的臣子在天下平定时手握重兵?
即使是他,亦不会例外吧。
将折子交给内侍,邓公公上下打量了我两眼,问道:“岳相公这折子急不急?急的话递到黄公公那里吧,要是不急,直接送通进司。”
我想起他今日,略微疲倦的双眼,有些担心:“陛下不在崇政殿,可是病了?”
邓公公笑了笑,带了些神秘的神色:“岳相公这些天少进内廷,不知陛下如今下了朝,很少呆在外殿了,都在岳贵妃宫里。”
心中听了,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却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猛然想起那日,他曲意逢迎,小心伺候。又带着哀求的语气,让我不要将他丢到别人那里。
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的揪住一般,一时有些难以呼吸。
对着邓公公笑了笑,谢了他提点,转到通进司。
当夜,我在家中,收拾东西,远远的有人疾步而来。
衣衫尚未叠好,门便哗啦一声被撞开。
我没有回头。
来人亦没说话,过了片刻,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温和的笑意,对跟着他来的人吩咐:“你们先下去吧,朕同岳卿有事商议。”
我等着,他在没了人之后发作,可能是狂风暴雨。
然而过了许久,并未我意料中的拳脚相加,只是听见身后的人,咳了两声。
我转过身,他的脸上,有着不正常的嫣红,隔进了看,他的脸,瘦的厉害,他看了我两眼,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尚未出口,一阵剧烈的咳嗽便抢了他的话。
很想过去,将他拉到怀中,生生忍住。
等他的咳嗽停下来,我用着平静的语调,问他:“陛下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他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伸出,四根手指,拿着我上的那封折子。
他没看我,只看着我那架挂在墙上的琴。
又过了会,他猛然笑了笑,将折子丢在桌上,靠着当日,我拥着他靠过的窗棂,幽幽的道:“不知你把我气死了,心里是不是就真的会舒坦……”
我捡起那本折子,摊开。
上面落了滴嫣红朱砂墨汁,上面也只有一个字:准。
我躬身,行礼,礼数尽量周到无误:“谢陛下!”
他冷笑了两声,转过身去,走到门口,抬起的脚跨出一半,猛然收回,回身就是一个耳光。
我没有夺,等着他的手掌落下。
他的手却只举到半空,然后缓缓的垂下,最后,留下一声叹息。
已经出了门,我在房内,愣愣的看着他批的那个字,笔尖颤抖,竟比他给我写的第一封信上的字,还要糟糕。
低低的咳嗽声,在院中传来,看着他的背影,孤单寥落,我猛然跳出窗子,捉住他的手。
他没有挣扎,单单用着一种冷冷的神情看着我,一如朝堂上那般尊严肃穆:岳卿失礼了罢?
我心中有些难受,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将他的手放开。
他转过过身去,语调平静的没半丝波澜:“你母亲既然病了,你回去侍奉左右,也是应当,朕将你的折子批了,路过这里,就顺道送了进来。”
说毕,他似乎还想了一想般,又道:“朕命内侍省准备了些药材,还有太医院的孙太医,同你一齐回河北,为你母亲诊病。他们等会应该就到了,卿不必送朕了。”
我只能说谢陛下恩典。
站在原处,看着他离去的身影,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稍稍晃了一下,刚想冲过去将他扶住,他的身旁已经伸过一条手臂,是他常带的贴身侍卫。
果然如他所言,他走了不久,孙太医和两个药童便到了,招呼完他们,约定明日启程的时间,回到房中,再次摊开那封写给他请求休假回家照料母亲的折子。
朱砂写的准字依然鲜红,只是那滴溅下的墨汁,似乎成了暗红色。
那不是墨汁,是血。
想起他今日的面色,今日的情形,心痛难当。
站在禁宫北边侧门出,将腰中的令牌,来回摩挲了许久。那日之后,他从未找我要回过腰牌,我知道他的意思,能够让我想去找他的时候,随时可以去。
思前想后,站了半晌,却听见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来个小太监。
那名小太监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手上的腰牌一眼。
我抬脚,跨进了禁宫。
路很熟,如今他有了宠妃,不知,是不是还会呆在福宁殿。
福宁殿点着一支孤灯,灯从殿中透出,里面传来了低低的咳嗽。
是他的声音,我的心中不由得一紧,他真的病了么?
却听见里面传来黄公公的声音:“官家,要不,把岳少保喊来看看吧……”
哗啦,有什么东西打碎,只听见他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愤怒:“黄经国,你再在朕面前提这个人,朕砍了你脑袋!”
里面没了声响,我站在外面,心潮起伏。
过了一会,才听见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些颓然,又有些落寞:“算了,经国,你下去吧!朕累了,一个人歇歇。”
过了没多大一会,便看见黄公公提着药罐出来。
我悄然无声,跟在黄公公身后。
直到周围没人,才猛然现身,叫住他。
黄公公显然吓了一跳,看清是我,却又激动地险些流泪。
尚未等我说话,便听见他带着些许哽咽,对我哀求:“岳少保,求你了,去看看陛下吧……他……他……”
我心中一惊,忙问道:“他怎么了?”
黄公公落下泪来,过了一会,抬起头,拉着我的衣袖,说道:“那日,陛下同贵妃游湖,却不知怎的,猛地跳下湖里,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过了半晌陛下才起来,胸口有血,问他怎么了,也不说。”
我微微皱眉,想了想,问道:“可是遭人暗害?”
黄公公摇了摇头,揩了泪,叹道:“这天下,谁能害的了陛下?后来有一天陛下批折子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说是当日身上的一个什么佩饰掉湖里了,下去捞的……就从那之后,就落下了病根,咳嗽不止,越来越厉害。今天……今天……”
我听到这话,不觉愣住,还有什么东西掉湖里能让他亲自想也不想就跳下去捞?
猛然想起那一年,范琼兵变,我将他从湖里捞起的时候,他浑身赤条条的,只有手中握得紧紧的,当我掰开的时候,才看到,竟是那半枚玉佩……
正回想往事,却被黄公公接下来的话吓了一跳:“今天,不知又有哪个不知事的上折子,陛下看到当时脸就变了,我情知不好,还没等去接,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忙喊了太医来,太医说是陛下操劳过度,气血淤积。特意嘱咐要静养,不可吹风,可陛下刚刚又不知去哪里吹了风来……”
他刚刚,是去我家吹了风的。
我向他要求,三个月假期,回去侍奉母亲。
愣愣的站在那里,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挖空一般。
日日上朝,却从未发现,也更没听到半点风声,他竟成了这个样子么?
随着黄公公一路到了药膳局,要的药材也奇怪,只说是给贵妃娘娘补身用的。
等到四下无人处,黄公公将药送到我手中,哀求我,前去劝劝官家,好好吃药,送去的药,十碗有九碗,是被陛下摔了的。官家一向听岳少保您的劝,您劝劝他……
我提着药,朝他寝宫走去。
我劝他的,他果真都照做了,不论是多么不愿,或者是多么难。他都一一照做,就好像,太子之事一般。
他的寝宫,并无什么人把守,黄公公早已将侍卫太监支开,我一个人,提着药进去的时候,烛光尚未灭,他已经趴在案边睡着了。
消瘦的面庞,紧闭的双唇,脸上带着些许倔强的神色。
他依旧穿着到我家去的时候,穿的那套衣衫,尚未换掉,往日十分合身的衣衫,现今走到他跟前,却有些大了。
手边落下的有折子,目光不经意的扫过,是汉中水利之事,批阅甚细,甚至何处选址,如何建造都有说道。
将他抱起,轻了许多,睡梦中的他,尚未醒来,只是微微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抱到床边,刚想将他放下,却不料,睡梦中的他,无意识的拉着我的袖子,拽的死死的。
这一幕有些恍惚,让我不觉想到了几年前,太原时的他。
那时,他在等郭俊民去捉汪伯彦,明明已经撑不住了,却还在死撑,最后趴在桌上睡着。
我过去喊他,想让他回去等,他胡乱的将我打开。
样子有些好笑,也有两分可爱,我都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想的了,或许是一时心血来潮,或许是觉得皇帝陛下在我这里趴着桌上睡着了不好。
起身将他抱起,抱到我的床上,放下的那一刹那,他也是,无意识的抓着我的衣袖,不肯松手。
那时,用了些力气,才掰开他的手,给他盖上被褥。
然而此刻,我看着他攥的紧紧的,消瘦的,仅剩下四根手指的手,实在不忍心再掰开。
任他躺在我的怀里,坐在他床头。
天气已经凉了,伸手,拉过被子,盖上。
殿中的蜡烛已经燃尽,在黑暗的那一刹那,我低下头,轻轻的吻了吻他的唇。
他却只是微微皱眉,在梦中,仿佛有着无尽的痛苦一般。
在我怀中越缩越紧,最终,他低低的唤出了一个字,疼。
这一刻,我承认,我的心,也很疼。
我曾经说过,不会再让他疼了,可刚刚过了不到两个月,便让他在梦中,都瑟瑟发抖。
用下巴抵着他的脑袋,他的发柔软,光滑,触及指尖的时候,心中便会引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
他的眼,猛然睁开,在那么一瞬间,有着些许喜色和朦胧。
然而只是一瞬,他立刻变了颜色,将我推开。
他没有开口,看着我。
我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为何我会在这里。
他的脸上,又换上了那层冰冷的,寒霜般的颜色:“岳卿深夜至此,不合礼法罢?”
我难以开口,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却只能说出两个字:“陛下……”
他似是哂笑,自顾自的起身,站直,走到殿外,唤来太监,将殿中熄灭的蜡烛换掉,再一根根的点燃。
一百六十八根,照的纤尘可见。
他没理我,更没看我半眼,拾起那本掉在地上的折子,提了朱笔,继续往下写。
看完了一本,还有一本,偶尔,他会间或的咳嗽两声,便有太监送来温汤,他含笑吞下。
最后,案头的那一叠小山般的折子批完,他站起身,终于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对我微微笑了笑,道:“天色已经晚了,岳卿就在此歇息罢!”
说毕,并未等我回答,便对一旁的太监,大声的吩咐,摆驾,去岳贵妃处。
115.小重山(岳飞番外3)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只得呆呆的看着他,想要找个借口,让他别去,可我身为人臣,又能找什么借口,不让皇帝去自己的妃嫔处?
难道我能当着内侍宫女的面,对他说,你别去,就留在这里?
我不能。
直到他的脚步,到了殿边的门槛处,我才猛然开口:“陛下,臣有事启奏!”
他没回头,站在门口处,没有动。
背后看不见他的神色,更不知他怎么想的,只直到过了一会,他淡淡的,带着些许倦意,开口:“朕累了,卿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他刚刚批的折子,准我明日启程前去河北。
按照他一贯的作风,想必诏书已经下到了尚书省。
明日我就要走了!
我横下心来,行了礼,奏道:“臣所奏之事,情况紧急,万望陛下稍留片刻。”
他还是没有回头,只说:“那你讲罢!”
我不敢抬头,生怕现在抬头,脸上流露出的那种臣子对皇帝不该有的神色,便落入一旁的内侍眼中。
一板一眼,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事关机密,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殿门开着,风穿堂而过,刚刚点亮的一百六十八根蜡烛,即刻便熄了一半。
殿中虽站了不少人,可无一人发出声音,很静,很静。
从我这里看去,只能看到他衣袍的下摆,淡褐色的常服,随着风微微摆动。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他似是哂笑了一声,用着有些沙哑的嗓子,下令:“都退下吧!”
脚步声响起,殿中顷刻,一个人不留。
我这才敢抬起头,看着他。
他离我,足足隔了二十五步,他站在殿门口,我站在殿中央。
心潮起伏,我说不出话来。
又是风吹来,他低低的咳了两声。
二十五步,一步步的朝他走去,走过他,将殿门关上。
再无风吹过,我看着他。
脸色有些惨白,眼圈也有些红,唇紧紧的抿着,他没有看我,他的目光,落在一旁正在往下滴蜡的红烛上。
他的脸上,浮现了自嘲的神情,最后,他终于将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匆匆扫了一眼,又挪开:“都走了,你想说什么?”
我该如何开口?想了半晌,才想起我送过来的药。
“陛下的药,还没喝。”
他二话没说,大跨步的朝几案走去,揭开盒盖,里面的药尚冒着丝丝热气。
他冷笑了一声,端起药碗,扬起脖子,就往下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