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靳说到这，忽然厉声吼道：「可是他竟然是妖，他骗了朕这么年多！让朕找了这么多年！」

惊悚尖锐的笑声颤动黑夜，穿过高耸的门墙一道道回响，缓慢冗长地拖拉成哀泣，彷佛稍一摇动便将支离破碎。

「所以朕亲自下旨！杀妖剥皮！」轩辕靳抽搐的笑容变得僵硬而扭曲，张开的双臂明明是君临天下的风范，却带着孤寂无依的单薄。

「皇兄！」轩辕澈朝前跪爬了几步，在阶梯前停下，看着近在身前的轩辕靳，哑然无言。

「可朕杀了他又有何用？」轩辕靳踉跄着靠在门边，一手扶着赶上来接住他的小雀子，一手狠狠抓着雕花门柱，牢牢盯着跪在地上的轩辕澈，「朕在他心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皇上，别说了，先回宫歇歇吧。」小雀子担心得轻拍着轩辕靳的背，不停劝着。

「皇兄……」轩辕澈双手俯地，额头狠狠朝青石板上磕去，「求皇兄成全！」

一下两下三下……「咚咚咚」的声音坚韧而凄凉，彷佛直凿进轩辕靳心里。

「好好好，朕就成全了你。朕倒要看看你们一人一妖怎么个白头偕老，朕要瞧瞧这妖他到底有没有心！」

「谢皇上！」轩辕澈最后一磕，再抬起脸时，顺着额头滑下的血痕迷了双眼，教他看不清眼前的人。

轩辕澈当夜拿了圣旨，稍稍准备后，第二日天还未亮便匆匆上路。

由京城至通天山，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足足赶了十多天的路，终于到了。

一行随侍被留在山脚下，轩辕澈独自手捧圣旨爬过一千九百九十九道山梯，两个十三、四岁的童子一身青衣立于云梯两侧，见着他先是按礼数跪拜，随后不着一语地在前方引路。

过了云梯上了乌蓬船，顺着水墨样的山境前行，山与山间露出的苍穹蓝得不带一点云墨痕迹。轩辕澈坐在蓬内，探着头看着周遭万物，呼吸着天地灵气，刚觉通体舒畅，却听左侧划桨的小童轻声提醒道：「王爷坐稳了。」

十三、四岁的年纪，有着二十成年男子的声音，轩辕澈方一惊，忽觉身下船只猛然朝前方飞去，竟是腾空于湖面驶行。穿过团团云雾，再现眼前的是一片绿色小岛，上了岛，几只巨大的仙鹤正垂首拍着翅膀等在岸上。

小童道：「王爷请。」

另一小童扶着轩辕澈飞上仙鹤后背，从衣袖里取出一枝短笛，清幽的笛声徐徐几声，只见仙鹤随之舞动翅膀，随即冲天而飞，朝岛深处径去，到了通天山第九十九层山头，仙鹤终于降落。

「王爷，到天尊殿了。」小童带着轩辕澈跳下地，作揖，转身，驾着仙鹤离开。

轩辕澈站定，眼前是一道高耸入天的山门，入门，古木参天、丹墙翠瓦，无不彰显其凝重厚实的岁月痕迹。这是几经风雨沧桑后的斑驳与庄严，严谨中拾过尘世的碎片，却不沾一丝世俗的腐朽。

站在山门内的轩辕澈闭起双眼感受微风拂面，脑海里飘过青吟吟笑声，如泉水清澈。他豁然张开双目，除去一路的焦躁与不安，蓦然净心。

心已平，在天地间，他似乎又看到了青的笑容，终于醒悟自己错过了什么，也终于看到，自己这一生繁华，却从未好好明白珍惜二字。现在待要去珍惜，还来得及么？

「王爷，这边请。」不知从哪走出来又一个小童来到他面前引路，「掌门正在三清殿等您。」

「好。」轩辕澈握紧手里的圣旨，紧紧跟随其后。

天玄道长端坐在殿内，见到轩辕澈进殿，微点颌。

「王爷，贫道等你很久了。」

「掌门道长，青儿可在通天山？」轩辕澈疾步向前，鞠手行礼，随后双手侧身而立。

「在。」

轩辕澈闻言，眼中一亮，将手里握着的圣旨横在两人中间，「皇上圣旨……」

「贫道已知。」天玄一手捋过白色长须，含笑平声道：「天云已在天一水池边等候王爷。不过王爷离去前，贫道有一言相赠，人妖相恋是逆天之行，王爷本是正麒麟护体，但若过多与妖物近身，正气被破，恐会折损阳寿。」

「若青儿不在，活过百年又能如何！」

「王爷一意孤行，贫道亦无可再劝。不过此青蛇今非昔比，王爷且要有准备。」

说罢，天玄唤来一小童，领着轩辕澈又往殿后的天一水池而去。

百妖塔位于天一水池后方的悬崖边。

天云道长停在百妖塔下十步之外，止了轩辕澈前行的步子，这才自个儿靠近塔底。

白色的拂尘一挥，口中念念有词，不过一眨眼光景，就看到百妖塔下，嘶溜穿出一条通体翠青色的小蛇。

天云一声「起」，拂尘掠过，小蛇便缠在他手臂上，轻吐着红色分叉的舌头，其身形不过如同一只普通的青蛇，却不是当初在喜堂上变幻出的巨大青蛇了。

「这是青儿？怎么变小了？」轩辕澈一惊，唯恐被道士骗了。

「王爷不用怀疑，这就是先前在王爷府上作怪的青蛇妖。这只蛇妖被封百妖塔之底半月，已散去大半妖力，自然原形也变小了，之后它能不能维持人形都成问题，恐其性情也已大变，再不是王爷认得的那只蛇妖。」

轩辕澈一听此话，心中更是大震，一想着若自己来迟个几日，那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叹了口气，伸出手想要接过那条小青蛇。

「王爷真要带它走？」天云道长似乎仍有疑虑。

「请道长将他还给本王。」轩辕澈的眼睛只盯着小青蛇一眨不眨，像是怕他转眼就消失了般，「难道道长是要抗旨？」

「贫道不敢！」天云有些不情愿地将青蛇交到轩辕澈手中，又叮嘱说：「请恕贫道直言，这只青蛇若放回人间后再犯下杀戮，贫道依旧会将其收伏，到时即使有圣旨也恕通天山无法尊旨。还请王爷明白。」

「知道。」轩辕澈微微一笑，举起手臂看着细条的小青蛇卷起尾巴缠紧他的手臂，正虚张声势地朝他吐着舌头嘶嘶作响。

「青儿，我们该回家了。」他用另只手点了点小青蛇的脑袋。

「嘶嘶！」小青蛇歪过脑袋，两颗黑溜溜的眼睛清明如镜，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些什么。

轩辕澈摸着小青蛇的手放得更加轻柔，腻滑的鳞片在手心中冰凉，他想到青儿总是低温的身体，也是这般凉凉滑滑的，可每每情动时，却会发出微热，缠着他不留一丝缝隙。

感伤中充斥着重获爱人的喜悦，冲突的感情让轩辕澈一时分不出是喜是悲，只知道将手里的小蛇看紧看牢，彷佛那条扭动着身躯不带感情的小物已然承载了他所有的爱与生命，只等有天将过往纷飞入目，如脱蛹的蝴蝶，在重生中绚烂。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听见自己对着小蛇的轻语，喃喃的，彷佛超度亡魂的诵经。可是，他超度的何尝不是自己呢？

轩辕澈带着小青蛇下了通天山，临走前掌门又嘱咐小道童送上一个平安符让他贴身佩带，说是在危难时候用来救命，轩辕澈看也没看就往怀里一塞，带着昏昏欲睡的青蛇走了。

下山后赶了一日的路，第二日，很快就抵达了杭州。这是轩辕澈和青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彷佛是宿命一般，如今他们又回到了杭州西湖畔的别苑里，但一切已物是人非。

进了房间后，轩辕澈将青蛇放到床上，没想到他一溜烟顺着床柱盘上房梁，一边还探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房里的一切。

仆人陆陆续续进来，不一会就摆满了一桌的菜，都是青喜欢吃的。

等了一会儿，轩辕澈不见青蛇下来，再仔细瞧去，发觉他已经盘在悬梁上呼呼大睡。这下，他是上去也不是，离开也不是，只能干等着。

连日赶路已让轩辕澈疲惫不堪，而今紧张的情绪一放松下来，顿时就昏昏欲睡，等着等着，再到一睁眼，已经是黄昏。一桌的菜早已冷了，且未有被动过的痕迹。轩辕澈一抬头，发觉悬梁上的青蛇不见了！

他这一惊，顿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拉开大门就朝外冲去。外头伺候着的下人们见着自己的主子忽然发了疯一样从屋子里跑出来，也是吓了一大跳，赶紧跟上去问：「王爷，出什么事了？」

「青儿不见了，快去找！」

下人们又是一愣，其实京城里也有不少消息传来，那冷青公子是条蛇妖的传闻他们都略有所知，原本还不信的，但看着主子抱着条小青蛇神神秘秘的回来，就不得不信，再加上现在这状况，所有人心中都有了惧意，稍有几个胆大的，又或者曾经服侍过冷青的，首先回过神，在管事的安排下，向着苑里四处搜寻。

找了整整一夜，连苑里的草都翻烂了，还是没见到青蛇的踪影，轩辕澈只觉得一股寒气由头凉到脚，一时也是心神不定，急得没了方向。

「王爷，这天都快亮了，您还是先去歇歇吧，小的们会继续找的。」管事劝道。

轩辕澈紧抿着嘴，看着发白的天际，摇了摇头。

此时，却有个小厮突然道：「会不会它已经钻回房里了？」

这一句话提醒了轩辕澈，他居然急傻了，一个晚上也没回屋里再去确认下。想到这，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房里。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一桌残羹剩渣，还有那壶青最爱的梅酒，居然也翻倒在地，里头一滴酒都不剩。

轩辕澈心中一喜，忙抬头看向悬梁，却没见到青蛇的踪影，于是他又跑到床边，拉开纱幔，不禁一怔，床上没有蛇，但是，却躺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

少年一头青丝散落在被褥边，露出半张侧脸，蜷缩着的睡姿很像还在母亲肚子里的婴孩。这是青，有点像当年轩辕澈刚认识的青，或者说，更小上几岁？

轩辕澈也是纳闷，但一想到他能恢复人形，立刻又高兴起来。他轻轻坐下，伸出手想帮他盖上锦被，却忽觉手腕一痛，原本睡着的青已坐起身，正张开嘴用尖利的牙齿狠狠咬住了他。

青的眼里闪着淡绿色的妖光，不似以前的碧绿，但看着还是让人发怵，再配上他面无表情的样子，和嘴角边慢慢渗出的血珠，一股阴戾之气瞬间在房间弥漫。

轩辕澈痛得簇起双眉，然他只是撇了撇嘴，没有任何反应。

青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对方不会还击，慢慢松开牙齿，退到了床角，然后用手背擦了擦沾着血的嘴，但依旧直挺起脖子，警惕地看着轩辕澈，像是一条随时准备发动攻势的蛇。

轩辕澈看着自己手腕上被咬出的两个血洞，还好没有发黑，说明青的牙齿没有毒，他微微放下心，不再去注意伤口，而是面向着青唤道：「青儿。」

青眨了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有反应。

「青儿。」轩辕澈又叫了一声。

「你在喊我？」青的声音是冰冷的，与他过往温顺的声音完全不同。

轩辕澈一时错觉，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但再一看青那张熟悉的脸庞，虽说整个样貌看起来是比过去小上了两三岁的感觉，但至少还是一样的五官。

「你不认得我了？」轩辕澈试图接近他，却因为青的戒备而僵持在了原地。

「你是谁？」

「我是轩辕澈啊。」

「不记得。」青依旧面无表情。

「那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我？」青轻笑道：「你当我傻的啊，我当然知道我是谁。问题是，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我在杭州的别苑。」

「为什么我会在这？」

「因为我把你从通天山带下来的。」

「通天山？」青迷惑，一双淡绿色妖瞳茫然地眨了又眨，嘀咕道：「可我记得我是在青云潭底刚醒过来啊？」

「青云潭？」这回轮到轩辕澈迷茫了。

「是啊，玉隐山的青云潭啊！我每一百年会在潭底蜕一次皮，这是第三次。只是……」

「嗯？只是怎样？」

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腿，不解道：「王说我们要到五百年才能修炼成人形，可是我现在，好像已经是人形了？」说完，他拿眼瞅着轩辕澈等他的反应。

轩辕澈赶紧拿起一边的铜镜放到青眼前，「这是你现在的样子。」

「我变成人后是这个样子？」青摸着自己的脸有些不可思议，一边还自语着：「可是这才三百年啊……」

三百年。

轩辕澈端着铜镜一时无言，他忽然想到了天云道长的话：「这只蛇妖被封百妖塔之底半月，已散去大半妖力。

「之后它能不能维持人形都成问题，恐其性情也已大变，再不是王爷认得的那只蛇妖……」

再看着眼前的冷青，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了他们中间，即使距离再近，他都不再是那个会撒泼笑闹的冷青了。

「对了，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青继续追问轩辕澈：「你既然知道我是妖，你不怕我？」

「怕？为什么要怕？」

「你们这些没用的凡人一看到我们妖，不是应该吓得屁滚尿流的么？」

「我知道你是妖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当然不怕。」

「那你说说，我怎么会在你这？」

「你被通天山的道士捉了，然后压到了百妖塔底，我去求皇上下旨命他们放了你，所以你现在和我住在一起。」

「是你救了我？」青努力回忆，但还是想不起零星半点，「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而且我好好的在玉隐山，又怎么会被那帮臭道士抓去的？」

轩辕澈看着青满脸的疑惑，千万个理由在心底盘桓，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怎么不说了？」青催促着。

「我慢慢告诉你。不过，你先得从床上下来，好不好？」轩辕澈朝着青伸出手。

青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轩辕澈再看看自己，说：「你也得先给我套衣服啊。」

轩辕澈命人送进来一套衣裳，递到青面前，过了一会儿，看着青手忙脚乱地摆弄了半天，他才意识到青居然不会穿衣服。

「我帮你。」轩辕澈默默接过衣服，帮青穿好，直到帮他系好了腰带，这才发觉，这原本就属于青的衣服现在居然显得大了些。

「你在看什么？」青看着轩辕澈盯着他，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彷佛是不甘心般，轩辕澈再度问道。

「不记得。」青满不在乎地摇了摇头，一翻身蹦下床，在大铜镜面前照着自己，乐道：「原来我变成人后就是这样的啊。不知道魅那只死狐狸会变成什么样呢？」

说完，他又转回来坐到桌子边，撑着脑袋滴溜着一双眼看向轩辕澈：「喂，你可以说了，我是怎么被那些道士抓走的？」

故事的开头总是美好的，轩辕澈诉说的时候带着微笑，像是回到了他们初识的时候，青也听得津津有味。再到后面，青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轩辕澈的声音也越来越沉重，直到说到他与迦罗大婚当日。

「你拿着剑横在自己的头颈间，威胁说如果我继续与迦罗成亲你就自刎。」

「那你答应我了么？」青问着。

「当然没有，我只当作你在胡闹，所以继续拜堂。」

「喂，你是不是人啊？怎么会继续拜堂？你不怕我真的自刎啊？」

「大堂四周都有影卫埋伏，只要我一个手势，他们就会制住你，你怎么可能死得成？我以为自己是万无一失的。」

「噢？那后来呢？」

「后来……」轩辕澈的记忆里，是满目的红，红色的喜堂、红色的血，还有青那滴红色的泪。他一一诉说着当日发生的情景，声音竟然开始发抖，「当时我该上去抱住你的，我应该……」

「哪来那么多应该！」青鄙视的斜了他一眼，又催促道：「快点继续说啊。」

轩辕澈的故事还在继续，青饶有兴趣的听着，不时插着话，全然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彷佛所有他经历过的痛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了，那些无关痛痒的画面里，是轩辕澈与另一个叫「青」的蛇妖。

「就这么完了？」

「嗯。」轩辕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青的反应，但见他依旧百无聊赖地撑着脑袋趴在桌面上，一双腿不时前后晃荡着。

「这个故事简直比白蛇和许仙的还麻烦。」青笑着耸了耸肩膀，说：「所以，我在百妖塔下压一压，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三百岁？看来我能变回人形已属万幸。不过我记得王说过他认识树妖那个老东西，也许能帮我讨回五百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