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预兆的灾难，没有说法的死亡，是最能引起八卦和议论的。项雪晖混在碎嘴的围观者里，其中有一些人他认识，是一个楼里住的邻居。疑点重重的意外死亡，没有凶杀的痕迹，也断定不了自杀，在一个有争议的房间里，就那么死了。尸体是通过DNA检测才确定的，到底是有多不完整，项雪晖不敢去想。

回去的路上，拖着步子走了很久。来回走了十多年的路，上下学到上下班，如今再没有人跟他打招呼。连常去的那家饭店门口的小黄狗都不再搭理他，悠哉地舔着毛在窝里打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回到宿舍，项雪晖找来了纸笔，关紧门，画了一个很粗略的时间轴。

—◎周五下班回家——周六（？）——◎（周日被救）——昏迷——◎（清醒）——◎（现在）—→

通常的周六，项雪晖会睡一个懒觉，如果没有和朋友约定节目，会留在家里看电影消磨时间，或者孝顺地帮母亲做一些家务，像整理房间洗菜之类。项雪晖自己的房子和母亲的在同一个小区，隔开一幢楼，是父亲离开前替他买的。原本项雪晖打算毕业工作后一两年自己付个首付在市区贷款买房，市区工作多，上班会方便，只是回来看母亲有些远。父亲因为不想母亲一个人孤单，就自作主张买下了，立进了遗嘱。

父亲的遗愿是好的，项雪晖接受了，而且他也确实丢不下母亲，特别是在姐姐出嫁后。

那么那个周六，项雪晖出门了吗？去过哪里，见过谁？思路又一次断了。

作为许嘉鹤，他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去调查项雪晖的死，而作为项雪晖，他都已经不存在了，怎么查？

项雪晖像是被抛弃在另一个平行空间里，不是任何一个人的存在，只是旁观着，看着事情发展下去。查不了项雪晖的事，连许嘉鹤的也无从下手。醒来到现在三四天了，没有人来找过他，没有人。

站在镜子面前看里头的人，项雪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和这样的人交上朋友。差不多身高，差不多年纪，比原来的自己瘦些，白些，柔和些，干干净净眉清目秀，挺讨人喜欢。这样的人，不应该被惦记着的吗？

如果项雪晖的灵魂可以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为什么许嘉鹤不可以？

也许这个世上每天都有人醒来后，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项雪晖这样安慰自己，然后换衣服上工。

汪海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项雪晖的好友，下了班就过来，有时还要帮忙，因为相比他的“身强力壮”，项雪晖的身体单薄了很多，而且还是“大病初愈”。项雪晖其实并不想再欠着汪海的情，但这个时候再要去和人保持距离，就真的有些太矫情了。所以项雪晖就以“家和”的身份正式和汪海结交上，只求这个身体以后不会给对方带去麻烦，至于带给自己的，都已经占据别人身体了，麻烦不麻烦的，都得担着。

项雪晖不是病人后，和陈守垚这个主任医师接触的机会不多，偶尔在医院里碰到，也就点头打声招呼。陈守垚对着项雪晖时始终是一副微笑友好的模样，反而是项雪晖有时会忽然很尴尬。

也不知是因为模样好，做事勤快，还是孤零零地显可怜，医院的护士对项雪晖都挺友好，有些小姑娘还会给他带自己做的饭菜，甚至一些病人家属也会。除了晚上一个人时会想得太多，其它时候忙忙碌碌地倒也充实，只是这样的生活不可能长久，项雪晖心里明白，他身边的那些人更是如此。

就在项雪晖做出下一步计划之前，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003 见鬼

这天项雪晖推着清洁车，和前几天一样敲门进各个病房打扫。那位和项雪晖住过一间病房，也就是项雪晖进到这个身体里第一个看到的老人就在那一层。还是原来的房间，原来的床位，身上的管子一根没少。

老人的子女很少过来，只是定期往医院里汇钱，药一次不少地上着，反正老人自己也不知道。项雪晖觉得那几个人挺不是东西，再怎么样也该抽空来看看老人，轮流着一天来一次，总是应该的。

这天照常敲门进去，发现里头多了个人，就站在老人的床边，就那么看着。那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中等身材，穿得有些老土，不过很正气。国字脸，黑色短发，不比汪海那小平头长多少。

“你好。”项雪晖对那人微微一笑，友好的问道。“你是亲属吗？……不好意思，是我冒昧了。”

国字脸男人很惊讶地盯着项雪晖，那表情变化很快，根本捕捉不到他最真实的用意。项雪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上可以同时闪过那么多的表情，惊讶，震惊，惊喜，兴奋，再又不安，怀疑，迷茫。

“我只是来打扫一下，不会吵到老人家的。”

“哦。”男人终于晃过神，回头看了眼床上的老人，说了句。“谢谢。”

项雪晖没再多说，认真地将自己的活儿干完，又轻声地退了出去，将门带上。老人还是没有一点反应，整个病房里只有呼吸机工作的声音。那个男人看向老人的眼神，那么依赖幸福，就像是一个孩子看到自己下班归来，带了早上承诺给他的糖果的父亲时一样。项雪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好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他，姐姐，母亲，还有其他一些亲人，都有在他身边陪伴着，没有让他一个人走得太可怜。

那么项雪晖自己呢？还有那个许嘉鹤。忽然间，项雪晖发现自己善感了。

次日差不多的时间，项雪晖再次敲开那间病房时，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场景。老人就坐在被整理干净的床上，扣着自己外套的纽扣。那身衣服，应该是新的，显得老人特别精神，可以说红光满面。

“你……老先生，您好了？”项雪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现不太礼貌，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那一脸的震惊。

老人抬头朝项雪晖眯眼睛一笑，乐呵呵地点了下头。

“真是奇迹啊，您这是……要出院了吗？不再观察一天？”

“住够久的了。”

“也是，那……您的孩子来接你吗？”

“是啊。”老人很得意地应道。“我儿子来接我呢。”

“那真好。……昨天那个人，是您孙子吗？”

“不，他是我儿子，就是他来接我走的。”

“儿子？……哦，好年轻。”项雪晖呆站在老人面前，整个人还处于震惊之中。

“我想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不过……希望是很久以后。”老人利索地站起身。“我走了，小伙子，保重。”

项雪晖目送着老人走出病房，手里还抓着拖把站着没动，隐约看到昨天那个男人在门口闪过。病房里已经空了，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比前一天要重一些。项雪晖耸了下肩，弯腰干起自己分内的活来。

这天傍晚，汪海过来和项雪晖一起吃饭，去了医院附近的大排档。两人叫了三个小菜，开了瓶啤酒，汪海一个人喝着，说着白天工作上遇到的好笑的事，还模仿他们的大肚子领导说话，把项雪晖逗得直笑。

“瞧把你乐的。”汪海嘴里那么说，心里可高兴着，见项雪晖对着自己时终于放松下来，还挺有成就感。

“是你说的好，和说书似的。”项雪晖靠近，放低了声音继续道。“你看，隔壁桌的人都给你逗乐了。”

“隔壁桌？”汪海回头左右看了两眼。“我看他们吃得挺斯文的。”

“不是他们，是另外一桌。别看了，人都盯着我们了。”项雪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谁盯着我们？家和，你在说谁？”

项雪晖很久以后想起那一瞬间，还是觉得很心惊，比自己醒过来，变成另外一个人，还让他觉得恐惧。尽管仔细那么一想，又完全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不是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体里复活了吗？其实也就断定了，在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死后的那个世界，肉体消亡后，还有另外一种继续存在的形式。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项雪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孤单的人。

汪海好心，但不聪明，即使聪明，也理解不了项雪晖忽然的反常，那个关于“看着他们的邻桌”也成了项雪晖难得淘气开的吓唬汪海的玩笑。但是介于项雪晖的身体不好，这应该是汪海一直以来的固执认定，在项雪晖说想早点回去时，汪海二话不说买了单，小心翼翼地扶起项雪晖，还一脸关切。

“谢谢你，汪大哥。”这六个字，项雪晖不知道和汪海说过多少次，像他欠汪海的，还不够了。

汪海将项雪晖送到医院侧门时，遇到了正面走来的陈守垚。这个侧门离宿舍很近，一般很少会有人走。

“怎么了？脸色不太好。”陈守垚见项雪晖一直低着头，脸色有些苍白，自然地过去扶住了他。

“也不知道，刚刚吃饭还好好地。说不舒服，就给送回来了，别不是有啥后遗症吧？”汪海焦急地插话道。

“我带你去检查下。”陈守垚说着，已经完全将项雪晖控在了自己这边，牢牢抓着。

“不用了，陈医生，可能是有些累。”项雪晖抬了下头，目光往另一头瞥了眼，很快避开。

陈守垚眉头微微一皱，立刻恢复往常亲切笑容，说道。“还是我送你进去吧，不要争辩了，你是我担保了进来的，我可得罩着你才行。小汪，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家和有我看着呢。”

“嗯，陈医生在，我百个放心。”汪海接着又转向项雪晖，声音低了一度。“我明天再来看你，注意休息。”

陈守垚抓着他的力是不是有些过大，项雪晖感受得到，笑着对汪海这个傻大个点了下头，就跟着陈守垚往里头走。那个方向直走是去宿舍，往右边拐弯就是陈守垚办公室所在的那幢楼了。

“我真的没事儿。”跟着拐了弯，项雪晖的脚步慢了下来，明显有些抗拒。

“检查下吧，家和。”陈守垚这话里，居然还带了一丝恳求。

陈守垚的办公室，项雪晖来过一次，就是看自己最初检查报告那一次，很尴尬的场面。简单的测了下血压和心跳，陈守垚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和项雪晖隔开一张办公桌，就那么看着他，脸上仍旧带着笑。

“我就说没事的。”项雪晖飞快扫了陈守垚一眼，垂下头想了会儿，开口道。“和我一病房的老先生……”

“昨天晚上过世了。”陈守垚答得简单，没有什么情绪。这样的话，估计对很多人说过。

“哦。”项雪晖往座椅里缩了缩。

“家和，你是在害怕吗？”

“没，没有。”

“我不是汪海，家和。”陈守垚轻叹一声，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一给文件袋放在桌上。“这两天正巧很忙，上头来了个考察小组，今天下午才送走，所以一直都没有时间来找你。”

“是什么？”项雪晖疑惑地抬起头，余光扫到透明文件袋那一刻，眼睛立刻瞪大。

“这是许嘉鹤的档案，我托了朋友弄到的。”陈守垚见项雪晖伸手去拿，一下把文件袋按住。“家和，在你看之前，有些话，我想先跟你说。……许嘉鹤是左撇子，他奶奶在他出生前就过世了。”

“那又如何？”项雪晖缩回手，警惕地盯着陈守垚。

“我是一个医生，但我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科学也无法解释。有很多的病例，病人莫名其妙得病，治愈，或者死去，都没有办法解释。”陈守垚平静地叙述道。“我必须认识到这些，才能救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今天早上去打扫过那间病房吧？……汪海送你过来时，那还是许嘉鹤。”

“什么意思？”项雪晖忽然跳了起来，隔着桌子扑上前，一把抓住陈守垚的衣领。“你看到他了？”

陈守垚坐着不动，还是那样平静带笑地看着项雪晖，目光里微微有变化，项雪晖现在关心不了。

“我在问你呢？你是不是见到他？你说话啊？”

“家和。”陈守垚握住项雪晖冰凉的手，绕过桌子站在他面前。“冷静点。”

“你一开始就知道吗？为什么不说？还是……还是对于你来说，早不是第一次了？……说啊！”

“别激动，嘉鹤。”陈守垚抱住混身颤抖的项雪晖，将他牢牢困在自己和桌子之间，小声温柔地在他耳边说着。“听着，不管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不管许嘉鹤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管你曾经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你就是他，你必须要面对的，嘉鹤。而且你要面对的，除了这个身体的主人本身，还有许家，特别是许嘉鹤那两个豺狼一样的兄弟，知道吗？没有为什么，你没有权利问为什么，因为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你。”

“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眼泪从眼眶里不断滚下来，依旧模糊不了项雪晖的视线。不只是陈守垚和他，还有其他的眼睛在盯着他们。好奇地，盲目地，惊讶地，就和在自己家楼下围观的人一样。

004 盟友

项雪晖那天晚上发了高烧，第二天早上还模糊时，被从普通病房送进了该医院最贵的单人特护间。提出这个要求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身体的亲哥哥，许嘉鹏，风风火火带着人冲进来的气急败坏的许嘉鹏。

不记得自己怎么睡过去地，比上次莫名其妙的昏迷感觉还要久，因为做了梦，梦里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一直走着就是看不到尽头，也遇不到任何一个人。奶白色的世界空荡荡地，除了自己什么也没有。那个所谓的自己有时候也不过就是一种自我意思，或许在那个空间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项雪晖再次醒过来那一刻，就觉得左手一阵疼，皱着眉头慢慢眯开眼睛，看见一张陌生年轻的脸，那双眼睛关切里带着火，让人看了不觉一阵心慌。项雪晖一下睁大眼睛，不顾自己手上莫明的疼痛，想要坐起来往后躲。这个身体对眼前这个人，和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过度反应。

“嘉鹤，你醒了。”

项雪晖干咽了口唾沫，那种压迫感比初醒时更加强烈。这个人的身份，多少有些猜测，正想开口说话，眼前忽然一黑，唇上跟着一热，有什么软软烫烫的东西直接钻进口腔来了个大扫荡。

“唔。”项雪晖本能地想要别过头躲开，抬手正要推压向自己的人，左手瞬间一阵巨疼，浑身冒出冷汗。

“别动。”忽然变得异常温柔的声音，连看他的眼神也弱了几分，宽厚的手掌触摸在脸颊上，带着老茧的手指磨得脸上的皮肤都有些微疼。“我就亲亲，找了你几天了，嘉鹤，就好好让我亲亲，乖。”

什么叫就让你亲亲，一男人有什么好亲的。项雪晖又气又疼，才反映过来刚刚伸进自己嘴巴里的是对方的舌头时，就又一次感觉到了它在自己空腔里的肆虐，左手没法动，活动自如的右手被抓着，身体本来就没有什么气力，还给一大汉压着。这个时候又让项雪晖想起了陈守垚给他看的第一份检查报告，于是用力合上牙关就那么一口下去。也不知道是咬得不是时候，还是对方太有经验，一下就躲开了。

“嘉鹤，你……”对方本能地扬起手正想抽下来，见项雪晖被吻得鲜红的嘴唇打着哆嗦，红着眼睛一副泪盈盈的样子，一下又心软了，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几下。“好了，今天就这样，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