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在镜子前面,只是改变了气流的密度,所以你会觉得我从远处走近了。”这个看不出年纪的女鬼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项雪晖可以想象如果她是一个活人,此刻应该已经红了脸。“眼睛会骗人的。”
“你是因为无聊所以找我聊天,还是……有什么要跟我说?”
“能帮我找出我是谁吗?”
项雪晖僵直在原地,眼角看着已经站在他身旁的女鬼。那双眼睛很黑,黑得就像里头什么都没有一样,没有光,就只剩下了一个洞。左侧皮肤已经起了鸡皮疙瘩,连汗毛都竖起来,项雪晖小心地往门口移动。
“我也可以帮你找出你是谁。”追着项雪晖的不只是那空空的声音,还有女鬼本身。
在项雪晖的手触到门后的椅子时,女鬼的手也扶了上来,像被风轻拂过,只是那阵风很冷。或许许嘉鹤也像风一样飘走了。若是密度不够大,高密度的气流会流向低密度的气流,然后将它们打撒,当然,人的这个魂魄应该和真实的气流不一样。项雪晖干咽了口唾沫,无视覆盖在手背上的那双手的影响,将浴室的门一下拉开。项雪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更不喜欢和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女鬼聊天,还是和许嘉鹏。
“你已经呆了两个半小时了。我刚刚路过听到有响声,怎么了?”许嘉鹏就站在浴室门口,身上换了套居家服,不像医院时那么专横,也不像吃饭时那么内敛,完全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关怀备至的体贴的男人。
“我有些累,所以睡着了。”项雪晖垂下眼皮,扫了眼身体两侧,女鬼已经不在了。
“嘉鹤。”许嘉鹏往前一步,在项雪晖做出反应前,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进自己怀里。“你不乖。”
许嘉鹏比许嘉鹤高出大半个头,这么被他强行拉过去对视,不得不踮起脚才行。被抓着踮起脚,本来重心就已经失了,还那么突然的动作,项雪晖一下就趴在许嘉鹏的身上,紧接着抓着左臂的手就移到身后。许嘉鹏将项雪晖的身体搂住,紧紧跟自己贴在一起,非常亲密,而又危险的动作。
“看着我,嘉鹤。”
项雪晖闭着眼睛别过头,脸颊上被许嘉鹏说话时喷出的暖暖的气息给弄得痒痒地,不禁缩了下脖子。后腰上的手更加用力,可以说勒得他都有些疼。项雪晖的心情极差,本来晚饭就没吃上几口,被许嘉鸮骚扰了半天,好容易走了,来了个女鬼,正平复心情想和女鬼聊聊,许嘉鹏来了,还神奇地把女鬼都吓跑了。
“你又走神了,许嘉鹤。”
“我很累。”项雪晖转眼对上许嘉鹏的眼睛,深吸了口气想镇定情绪,鼻腔里就立刻飘入一股香味。项雪晖不熟悉这样的味道,在他过去的生活里,遇不到会用这种气味香水的男人。很纯粹的香味,特别是在融合了许嘉鹏自身特有的男性体味后,变得更加浓郁持久,可以说一直钻进身体的最深处。
“还记得这个味道吗?我生日的时候你送我的,后来我一直就只有这款香水。Tears&Heal。”
“是吗?”项雪晖再次别过头。“我不记得了。可以松开吗?我要睡了。还有,虽然我不记得之前,但是我想,既然我有自己的房间,那么也请你们以后给予我最资本的尊重,不要随随便便就进我的房间。”
“嘉鹤。”许嘉鹏那一声笑很轻,鼻腔中的气流急促地滑过项雪晖的脸颊。“你的房间,向来……不是你一个人的。”感觉到项雪晖瞬间抖了下,许嘉鹏直接凑近吻住项雪晖的耳朵。“要不要现在就验证下。”
“滚!”项雪晖话音一落,脚已经狠狠地踢在许嘉鹏的小腿上,是用了全力,自己的脚趾都疼。
许嘉鹏一时吃力,大脑也没多想,直接对攻击者做出了回击,将项雪晖一把摔在地上后,曲膝就抵在他柔软的腹部上,一手抓住项雪晖的右手腕,一手掐住咽喉,人立刻被制服得不能动弹一下。
项雪晖本来状况就不好,这一下被摔得已经有些闷了,加上脖子上死掐着的手,有那么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自己马上要离开这个身体飘走了一样。耳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在响。
我要先死,然后,看着你们受苦。
008 许太太
有那么一瞬间项雪晖会自弃地想,这个身体反正不是自己的,反正早就经历过这些在他看来乌烟瘴气的事情,为什么要那么坚决反抗?但就在准备妥协那一刻,还是控制不住本能地要抗争,不是因为这个身体和施暴者是嫡亲,不是因为这个身体和施暴者是同性,而是现在在感受这具身体的人是他项雪晖,而不是许嘉鹤。必须有所不同,即使他没有办法再做回项雪晖,也不可能认命地就去当许嘉鹤,他做不到。
当天晚上,项雪晖发起了高烧,接下来两天都是迷迷糊糊地一直处于昏睡之中。周围出现过什么人,说过些什么话,他一概不知,甚至连自己是做梦还是意识清醒都分辨不出。
第三天傍晚,项雪晖起来喝了碗粥,吃了份沙律,服侍他的是一位之前没有见过的年轻女佣。那女佣很文静,微微笑着,非常可爱,说自己叫Eva。项雪晖和她聊了几句,知道对方是出来打工的学生,临时找了个家政服务来做。不管做什么,待遇很好,而且她现在需要的是钱来支付学费,而不是为将来工作累积经验。临时的雇员,没有什么背景,用英文名,单纯的学生,这样的人留在项雪晖身边,应该是很合适的。
然后没有其他人进来,也没有其他东西进来,项雪晖看了会儿房间里的书,又睡到了第二天上午。
“二少爷起来了?今天外面太阳很好,要去花园散散步吗?”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挺热闹的。”
“昨天太太回来了,这会儿和几个朋友在厅里搓麻将,边上还有两只小狗儿在,是挺热闹。”见项雪晖气色好了很多,Eva的话也就多了起来。“我来那天,冷冷清清地,我还挺纳闷呢。哦……三少爷也在。”
项雪晖眉头皱了下,转身看向底下的花园。“你把吃的送进来吧,我不下去了。”
许太太回来了,也就是许嘉鹤名义上的母亲,那个光看照片都会让项雪晖有压力的蔡经雅女士。因为许嘉鹤生母的关系,她和许嘉鹤的关系不会太好,没太糟糕就上高香了。谁会待见一个外头女人给自己丈夫生下的孩子,说白了那就是私生子,是自家的丑事儿,能留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已经是够宅心仁厚了。
项雪晖无奈的叹了口气,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拆不了就挨着,只要不被打死就再来。
项雪晖在自己的房间里又呆了一天,傍晚时管家过来敲门,让项雪晖去楼下餐区和大家一起吃饭。这个大家除了许家三兄弟,这次自然要加上许太太。项雪晖没有拒绝的理由,点了点头。
因为一直在房间里,项雪晖还穿着睡衣,至于是谁帮他穿上的这个问题项雪晖根本不愿去想。站在柜子前看了会儿,不禁皱起了眉头。许嘉鹤衣柜里的衣服,款式和颜色都挺单一,不过质地很好,项雪晖认得其中两个牌子。此外,还有一件和许嘉鹏之前穿的同一款的居家服很显眼地在里头挂着。项雪晖不客气地将那件衣服拎出来,很嫌弃地塞到最里面挂上。然后拿了件白色戴帽子的休闲衫,配了条米色的棉质居家长裤,随意地梳理了下头发,才磨磨蹭蹭地出了卧室,准备下楼去吃一顿激不起食物的晚饭。
这天晚上,饭桌上还有第五个人,一个项雪晖不认识的年轻女孩。和Eva差不多年纪,五官长得很好,好得有些让人觉得不真实。她看向许嘉鹤时,弯着眼睛笑了笑,顿时又让她可爱了几分。女孩和项雪晖斜对着坐,她左边主位上是许太太,右边是许嘉鸮,而许嘉鹏就在他和许太太中间的位置。
“这是我们的堂妹,二姑姑的小女儿,柳妆,杨柳娇艳的妆容。”许嘉鸮向项雪晖介绍道,看向他的眼神又恢复到一个弟弟正常看自己二哥时该有的。“跟妈妈一起回来的,要在这儿住上一阵子。”
“嘉鹤哥。”柳妆甜甜地叫了声。
“你好。”项雪晖对着柳妆客气地笑了笑,一眼都没有去看许家那两兄弟。
“都齐了,那就吃饭吧。”从许嘉鹤下楼那刻开始,许太太就没有正眼瞧过他。
不知道是不是许家的规矩,吃饭时都不说话,大家端着自己的碗吃着,也不看旁人。项雪晖是真饿了,觉得菜烧得也合自己的胃口,就闷头自顾自吃着,又很小心地不弄出声音,因为不想引起额外的注意。尽管从他走下楼的那刻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或多或少集中在他身上,不管眼睛是看向哪里。
沉闷的一顿饭后,项雪晖跟着一起转移到了另一处餐区,佣人已经在那里摆放好了水果和茶。项雪晖虽然已经来了几日,到还真没有四处逛过。这一处餐区对着两面落地的窗户,尽然能看到湖。
“听嘉鹏他们说,你撞到头,很多事情不记得了?”许太太没指名道姓,大家也都听得出她在问谁。
项雪晖抬起头看向许太太,头一次那么近那么真实地观察这位女士。五十大几的人了,保养得还跟四十岁一样,比自己的妈妈年长,看着却年轻了很多。自己的妈妈眼角和嘴角都有很深的皱纹了,但是笑起来却很慈爱,而且很好看,因为她笑时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温暖。项雪晖不知道许太太看他两个亲生儿子时的眼神是怎么样的,妈妈应该都差不多。只是别人的妈妈和自己的妈妈,那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是都不记得了。”项雪晖如实道。
“都不记得了?”许太太似乎在琢磨项雪晖的这句话,出口间不轻易地瞟了两个儿子一眼。
“是的。……母亲,都……不记得了。”项雪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加上“母亲”那两个字,因为叫“妈妈”实在很别扭。先不管许嘉鹤会不会和许嘉鹏,许嘉鸮一样叫蔡经雅妈妈,项雪晖自己就不行,他的妈妈明明还在另外一个城市里生活着。一想到这里,项雪晖就觉得鼻子酸酸地。
“可还记得叫我母亲,挺好。”许太太低头吹了吹自己端着的茶杯,很优雅地饮了口。项雪晖看不到她这一刻的表情,只是隐约从话语里觉察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看来这位许太太并不太相信他失忆的事情。
柳妆在一边吃着水果,眼睛小心地转来转去,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又塞了块苹果给自己。
“等二哥再休养几天,我就带他回公司,忙起来后,说不定很多事就都想起来了。”许嘉鸮最后那句话是转过头对着项雪晖一个人说的,那眼神瞬间就变了,和盯着笼子里老鼠的猫没两样。
“妈,你明天跟我们一起回公司吗?”许嘉鹏没有去理会边上的两个弟弟,正儿八经坐着。“董事会要召开第二次的分权会议,到时爸爸也会通过视频参加。走个过场而已,细节问题之前都已经商定了。”
“那我就不去了,在家舒舒服服地享受几天,难得妆妆来,……嘉鹤也在。”
“那嘉鹤。”许嘉鹏面不改色地转向项雪晖。“明天你就好好陪陪妈妈和妆妆。”
“啊,其实我明天也没什么事情,大哥太厉害了,我这个小弟就有了偷懒的机会。”许嘉鸮嬉皮笑脸地,在项雪晖开口前就把话抢了。“二哥没失忆前就闷闷地,现在就更是了,要玩的话,还是要有我呢。”
“你好意思说?”许太太语厉面慈地看向许嘉鸮。“如果以后再让我知道你上班偷懒,看我怎么收拾你。明天和你大哥一起上班,一分钟也不许给我迟到,更不准早退。不光明天,以后都是如此。”
“妈!不能我和大哥两人都困公司里头,不是还有……”许嘉鸮又变了次脸,从一个打算据理力争抗拒母亲不公对待的儿子变成了一个欲和母亲撒娇的小儿子。“妈,你就不怕大哥欺负我?”
“你不添乱就不错了,真是,那么大的人,给妆妆笑话。”
“我才不笑嘉鸮哥呢,嘉鸮哥很厉害的,小时候还帮我打跑过坏人。”柳妆又对许嘉鸮笑着皱了下鼻子。
“小丫头不错,小时候没白疼你。”许嘉鸮眯着眼睛笑了笑,又道。“现在不是人人都知道知恩图报的。”
项雪晖端着自己的小瓷盘,对着上头几块自己不认得的切好的水果发呆。耳边嗡嗡地,听到的话从一只耳朵进去,直通大脑后就从另一只耳朵释放了。他们话里藏了什么潜台词,有什么暗含的意思,项雪晖并不想知道,更不会去猜测,只是陪着坐着。有许太太和柳妆在,那两个兄弟是不会做什么的。
那个又忽然出现的女鬼,只是在他们吃饭时,用好奇地目光打量了下柳妆,然后就离开了。这幢房子里是不是真的就只有这么一个不拥有身前记忆的女鬼,目前还无法判定,因为项雪晖连活人都见到不多。
刚刚许嘉鸮说过几天要他回公司上班,这对项雪晖来说倒是个难得的好消息,至少他可以有些自由,有机会可以和外界联系,比如说陈守垚,还有汪海。就算许嘉鹏和许嘉鸮都在一个公司大楼里,他们也不可能八小时都耗在他那里。作为一个部门经理,独立办公室还是有的,何况是许家的公司。
现在,还有一个人,项雪晖好奇地想见见,那就是在医院休养中的,这个身体的亲生父亲,许佰时。项雪晖是很爱自己的亲生父亲的,这个男人离世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心里低谷。这次醒过来,项雪晖也有想过,会不会有可能看到自己父亲的灵魂,但是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个念头。项雪晖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在过世七年后,还留在这个世界上飘荡,他希望他可以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享受,比如说,那个天堂。
009 相安无事的一天
因为许太太在家的缘故,项雪晖当天并没有受到来自两兄弟的骚扰,包括那个女鬼也没有出现,所以就有了些时间来做一些必要的调查。许嘉鹤不是一个喜欢写日记或者日志的人,甚至他书房的办公桌上也没有记事本,便签之类,项雪晖觉得这件事情有些蹊跷。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他住院的近一个多礼拜里,有人过来把这些东西收走了。因为目前没有什么证据和线索,全属于项雪晖自己的无端猜测。
许嘉鹤的床头柜里有一本相册,项雪晖不记得自己住进来第一天有没有拉开抽屉检查过,所以无法知道是自己疏忽没有发现还是后来有人偷偷放进来的。项雪晖原本想找在这个宅子里工作的人聊天来获得一些关于自己和这个家的信息,在接触过管家后意识到这个方法并不太可行。可以在这里做下去,做得长久的人都不蠢,拿谁家的钱,看谁的脸色,做自己本分的事情,不碎嘴闲言,例外的人都不会在这。
那本相册里放的是许家三兄弟小时候的照片和一家五口的合照,穿得挺喜庆,估计是过年时拍的。三个人的照片有三种,各自独照,许嘉鹏和许嘉鸮两兄弟,还有就是三个人一起。三个人一起的照片里,许嘉鹤永远是站在最中间,并且被两兄弟簇拥着,不是搭肩就是揽腰,笑得都挺开心。最早的照片里许嘉鸮应该也有五六岁,再之前的没有。最后的照片上,许嘉鹏穿着学士服,手臂搂着许嘉鹤的脖子,而许嘉鸮站在许嘉鹤身后的位置,抱着他的腰。如果是之前,项雪晖一定会觉得这三兄弟感情很铁。
许太太是一个很精明细致的女人,项雪晖知道她一定会发现三兄弟之间关系的变化,那么她对许嘉鹤的印象怕是真正要跌入低谷。为了自己的两个人儿子,项雪晖甚至觉得如果她真的要除掉许嘉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那张唯一的全家福,让项雪晖第一次看清了许佰时的样貌,那种在家人陪伴下才会有的轻松幸福的状态下呈现出的面貌。许佰时有张很福相的圆脸,他的三个儿子,长得都像自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