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说了些什么玩意,反正阿尔多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会机械地点头摇头——他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和自己心里那个不和谐的声音拉锯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热水蒸得头晕,阿尔多觉得自己心里那股奇怪的躁动越来越难以压抑,那种叫他措手不及的欲望里还掺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悲意,好像轮回百代,兜兜转转,直到千秋万岁,才幡然悔悟——自己已经丢了最重要。
他觉得身体里伸出了一只手,顺着池子里水流的方向徒然地张开,想要抓住那些看不见、听不见、已经不复存在的东西……然而他们走得那么快,浮光掠影一样匆忙而过,好像从来都是假戏真做的一场错觉。
这操纵着他伸出手,一把攥住卡洛斯的胳膊,没轻没重地把他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你你你……你不要突然这么热情啊,好歹提前说一声,让我有点心理准备吧?”卡洛斯结结巴巴地说,下意识地轻推了他一下,可是伸手一碰就是一片滚烫的皮肤,他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慌忙弹开——这个喜欢口头调戏以及精神优胜的臭小子也终于知道尴尬了。
都是男孩子,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一起洗澡不是第一次,但是在这么大的一个池子里隔着水汽聊几句天,和赤裸地贴在一起,它毕竟是不一样的。
阿尔多仿佛急切地想证明什么,他几乎有点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嘴唇滚烫,莽撞地撬开卡洛斯的嘴唇,甚至有些粗暴,卡洛斯先是懵了一会,随后顺水推船地伸手捧住阿尔多的头,不慌不忙地回应起他来。
黏答答地贴在一起的胸口上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心跳的声音,最初的尴尬过后,两个人似乎都有些昏了头,青春期的躁动一触即发。
可是忽然,有什么东西划进了卡洛斯嘴里,咸咸的,有点涩,这惊醒了他,卡洛斯率先撤出这个吻,这才发现阿尔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我……是我咬到你舌头了?”他这一辈子从来没见过阿尔多的眼泪,整个人都呆住了,不经大脑地傻乎乎地冒出这么一句。
阿尔多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好哭的……事实上自打他懂事以来,就再也没哭过了,他错愕地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眼泪却完全止不住,他透过模糊一片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卡洛斯,莫名地产生了某种“错觉”。
就好像他和这个人之间已经有过一次生离死别。
就好像这个触手可及的人随时会永远地消失,为了换对方在自己面前再出现一次,他已经用光了所有的运气一样。
阿尔多当然知道这个想法简直莫名其妙,但他就是无法克制,仿佛……那是真的一样。
卡洛斯终于回过神来,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阿尔多的脸色,然后轻缓地搂过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放柔了声音说:“我知道你一定很为难,也不要突然哭嘛……”
为什么他很为难?
卡洛斯皱皱眉,似乎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么一句话,不过他很快释怀——反正只是随口说出来的安慰人的话。
“都吓死我了,有什么事是连我也不能说么?”卡洛斯用手指轻轻地缠着他的头发,“反正不管怎么样,我总会站在你这边的。”
“即使我做了让你无法原谅的事?”阿尔多情不自禁地问,他就是感觉有那么一件事发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做过。
这个问法似乎让卡洛斯有些不舒服,他情不自禁地皱了下眉,然而看到对方期冀的表情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细想为什么自己心里会不舒服,就先心软了:“考验我的忠诚程度么亲爱的?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要知道每一个弗拉瑞特,一辈子都只忠于一个……”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闪电,同时贯穿了两个人的心脏,卡洛斯猛地放开阿尔多,往后退了一大步,睁大了翡翠一样的眼睛:“我刚才……说了什么?”
阿尔多却突然感觉到胸腔一阵尖锐的疼痛,他慌忙用手在空中一抓,勉强抓住了池边的石头,视野却飞快地暗了下去,意识朦胧间,仿佛也有这么一个人,在这种让人窒息的黑暗里,用一种平静而冰冷的语气说:“作为一个弗拉瑞特,就算再混蛋,一辈子也只忠于一个人。”
然后转身离开,毫不迟疑。
接着,阿尔多膝盖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池边,身上盖了一件袍子,卡洛斯已经穿戴整齐,脸色非常凝重地坐在他旁边,见他醒来,异常严肃地按住他的肩膀问:“里奥,你后背上是什么东西?”
“什么?”阿尔多魂不守舍地问。
“过来看。”卡洛斯扶着他,让他背对着池水坐下,示意他扭头去看水面的倒影,阿尔多发现自己的肩胛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个类似胎记一样的青黑痕迹,如同一条藤蔓,从后肩往下延伸下去,要把他缠起来一样。
“这是什么?”阿尔多皱紧眉,厌恶地问。
其实那东西并不丑陋,甚至有种妖异的美感,却不知道为什么,那图案就是让他一阵恶心,胃里翻滚,差点没吐出来。
卡洛斯的手指划过他的后背,皱眉想了半天,最后说:“我……不大确定,好像是在哪见过,但不记得出处了……似乎是一本介绍某种仪式的书?”
他显得有些凉的手指让阿尔多激灵了一下,这提醒了他方才水池里发生的事,阿尔多顿时有些尴尬地避开了卡洛斯的触碰,活动了一下肩膀:“似乎没什么感觉。”
“不疼?”
阿尔多摇摇头。
“听我说,你最好去治疗师那里看看,”卡洛斯严肃地指出,“你刚才都晕倒了。”
阿尔多听了沉默不语。
“里奥?”
“如果是和……有关系的怎么办?”阿尔多轻声问。
卡洛斯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顿时没词了。
阿尔多裹好衣服,扶着卡洛斯的肩膀站起来,在卡洛斯身上亲昵地捏了一把:“别担心,我自己会处理的,这是小事。”
“说真的,你该对自己上心一点。”卡洛斯抱怨。
他其实还想说“我真搞不懂,你每天都在惦记些什么,辛苦得让人都看不下去,难道健康和快乐不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重要得多么?”
然而卡洛斯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张扬跋扈的小少爷开始会为了一个人,学会了收敛自己,体谅别人的感受。
卡洛斯抬头看着他,依然皱着眉,一缕栗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颈子上,阿尔多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的模样,忽然心里一片柔软,忍不住伸出手来,在他的头发上轻轻地揉了揉,鬼使神差地放柔了声音说:“我没事的,你别皱眉,笑一笑。”
随后,他就在卡洛斯那一脸见了鬼一样的表情里醒悟过来自己这句话到底有多抽风了。
阿尔多脸色一绿——究竟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了他的身?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
他欲盖弥彰地慌忙站直,干咳一声:“总之……咳,对了,我要去看看莫卡洛斯老师,希望他好一点了——你……嗯,你不要在这里时间太长,太热了不是吗?”
然后落荒而逃。
第四十九章:掉进回忆泉 五
卡洛斯说了谎,他知道阿尔多背上的东西是什么,甚至还相当了解。
圣殿藏书包罗万象,从吟游艺人的笔记到猎奇禁术介绍指南全部都有,陈列在六座藏书楼里,每一座藏书楼叫一个区,都有专人看管打扫和维护书籍——除了六区。
六区并不禁止入内,但是非常不幸,每年竖着进去横着出来的学员都有一个加强连那么多。
传说很早以前,圣殿的管理者在六区外面设下了一个保护驱逐的法阵,规定凡是有能力通过它的人都可以得到进入的资格。但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学会从同伴那里打小抄,法阵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甄别作用。
所以六区又有一个新的、更变态的规定——每一个有资格入内的人,都必须留下自己的“签名”,攻击防御不限,咒文法阵不限。只要能给后来的人留下进入障碍,哪怕是个安装巧妙的老鼠夹子也没问题。
像卡洛斯这种能坏一锅粥的、老鼠屎级别捣蛋的同学,是不允许圣殿有他没有踏足过的地方的,所以他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试探、被炸飞、半死不活地被治疗师抓走关起来,然后好了伤疤忘了疼地又故地重游,终于“磨”出了六区的许可证。
当然……他也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代价,当他失望地发现六区其实只是个尘土遍布的破烂收集站的时候,收到了大主教莫卡洛斯老师的任命状——任命他为六区挂名管理员,专职负责打扫哪里的灰尘。
不过六区虽然收购了各种破烂,也确实有一些新鲜而危险的东西——比如关于各种闻所未闻的禁术的书籍,就整整有一面墙那么高。
人们对禁术的定义,通常有两种,第一种是达成条件极端危险,成功率极低,比如时间禁术,第二种则更诡秘一点,指一切涉及“献祭”的咒文或者阵法。
六区一本名叫《禁术导论》的书里指出,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有一定权限的,当他想要完成的目标超出了这个“权限”,就需要用等价的东西来换取,这就是“献祭”。
广义上的献祭可以是任何东西,比如远古时期人们用宰杀牲畜完成的祭祀活动。
而“献祭”在后世被认为是头号邪术的原因,就是因为狭义上,这个“祭品”指同胞的血肉或者灵魂。
阿尔多背后那条长长的藤蔓,会从心口发芽,从肩胛伸出,“叶子”会随着“藤”的伸长而枯死,最后只剩下那朵越开越大的、用心血浇灌出来的花。
卡洛斯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名字——“斯旺普之花”,沼泽里的绯红禁术。
它的献祭品是“光影交界的孩子”,传说中罕见的、迪腐与人类的混血。
因为这个,卡洛斯对它的印象特别深。
事实上,自从他十四岁那年发现了阿尔多的秘密以后,对“混血”两个字就格外敏感,甚至他痛苦地思考了一个多月以后,竟然决定放弃猎人的身份,去参加治疗师的学习……当然,后来因为在这方面天分有限,被大主教拎着领子又给扔回了猎人组。
只有别无选择的阿尔多冒着生命危险,一次又一次险象环生地从这位半吊子的“治疗师”手下生还。
那是一本名叫《初生罪》的书,作者偏激得让人蛋疼,字里行间从始至终都贯穿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他主张一切混血都是不符合道德的、应该被处理掉的,而针对应该如何合理有效地处理这些长得和人类别无二致的异类,他整整研究了一辈子,并荟萃“精华”,才写成了这么一本狗屁不通的书。
可见此人虽然生理上是个纯血,精神层面上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杂种。
他在书里这样写:
“斯旺普之花献祭是用活体,我们都知道,迪腐的生殖是一种能量的传承,而当这种能量传承和人类的生殖混合到一起的时候,就成就了一种非常特殊的生命体,如果能利用这种特殊的能量,成功者将获得不可思议的能力。”
“当然,结果是美妙的,但斯旺普之花献祭的达成非常困难,其中最艰难的一点就是获得一个活体的混血儿。除此以外,还需要极深之处的交尾草的花粉,这是一种罕见的地下生物——或者称呼它为地下植物。猎物一旦被它缠上,就很难逃脱,它喜欢吸取猎物心里的血,传说猎物临死的时候,会因为幻觉认为自己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所以想要用花粉激发出斯旺普之花,需要祭品用‘渴望’的心血来浇灌,等到花瓣从黑色变成红色的时候,就是献祭成功的时候。”
不可思议的力量是什么?
除了自己,谁知道阿尔多的秘密?
那个……他心里最渴望的东西又是什么?卡洛斯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心里颇有自知之明地酸溜溜地想:不管是什么,反正不是我。
这天晚上,他猫着腰,偷偷地潜入了大主教莫卡洛斯先生养伤的地方。
血统问题一直是阿尔多的一块逆鳞,从来不允许别人提起,所以卡洛斯就连试探也非常隐晦,并且从对方的反应里得知,阿尔多的秘密没有主动泄露给大主教。
但……他毕竟是大主教捡回来养大的,卡洛斯怀疑自己那个精明过头的老师其实是知道这件事的。
假设大主教是知情的,而他在唐格思古堡意外受伤,回来以后精神一直不好……听说不光是圣殿内部,连周围几个国家的领主都一直在关心下一任权杖主人的情况,阿尔多显然是热门候选人之一……那么关于他血统问题这么严重的事,他会和谁商量?
交尾草的花粉黑市一直有交易,但是滥竽充数的假货更多,献祭——特别是斯旺普之花这种危险的献祭仪式,一点点的错误都是致命的,无论这件事是谁做的,卡洛斯不相信他敢去黑市上买些来路不明的东西,再说那些唯利是图的小贩们嘴也不严,非常容易被有心人注意到,那么……
卡洛斯的绿眼睛里闪过一抹十分不符合他年龄的幽深的光。
他小心翼翼地扒开治疗所修养处院子里的植物——以阿尔多那么小心谨慎的人,那个秘密不大可能是他自己泄露出去的,这么看来,从大主教那里流出去的可能性最大,而老师他向来很疼爱这个学生,假设真的是他,那么“知情人”非要德高望重,并且十分得到他的信任。
执剑祭司拉尔德先生,首席治疗师穆特女士,还有……大主教本人。
就在卡洛斯准备潜进去的时候,一双手突然从黑暗里伸出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箍住他的腰,猛地把他拉到一边。
卡洛斯怀疑人怀疑到自己老师头上,精神正紧张,当场差点炸毛,连重剑都拔出了一半,才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嘘,是我!”
阿尔多把他那一头金发藏在兜帽里,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
卡洛斯卡在胸口里的半口气终于吐了出来,心跳却难以平复,气急败坏地压低声音说:“你干什么?!”
“你又干什么?”阿尔多阴沉着脸反问。
“……”卡洛斯沉默了一秒钟,“我出来散步。”
“猫着腰散步?真有你的。”阿尔多白了他一眼,“别狡辩,你这个连说句瞎话也编不圆的白痴,就算我当时头晕得厉害也看得出你隐瞒了什么。”
我他妈的是为了谁?卡洛斯的少爷脾气被他激了起来,当时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冷笑:“我还就隐瞒了。”
你能把我怎么样?咬我么?
阿尔多脸上惨不忍睹的表情一闪而过:“行了,麻烦你别急着证明我说你是白痴的那个结论——你明明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还故意建议我去找老师,是为了试探我……那件事他知道不知道?好现在你知道答案了,我确实一直隐瞒他。但是你仍然怀疑我没能瞒过去,所以大半夜地爬到老师的窗户底下做贼——于是我背上的东西应该和我的……我的血统有关系,看你的表情,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能是某种不好的异变,但真是异变的话,现在你应该在六区图书馆,而不是在老师的窗户底下,那么我猜应该是某些人为动的手脚——诅咒?可能性不大,说真的我死了就只对你最有好处……那么只有献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