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极了,就为了一句好不容易挖出来的话,也高兴得很,先前那点儿失望都马上烟消云散,喜滋滋地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凑近了他。
“难道看你辛苦,朕就好受了?你心同我心。”
赵肃苦笑,发现皇帝陛下得寸进尺的本事不小,一旦妥协了一小步,马上就会丢盔弃甲。“陛下……”
朱翊钧很明白,眼前这个人太过克制冷静,自己如果不死缠烂打,穷追不舍,用尽手段,只怕连今天握着他的手说些亲热话的情景也不会有。
“肃肃,等再过几年,诸事定下来,天下太平,我们就抛开这些烦人的事情,四处去走走吧?朕也想瞧瞧这大好河山,九州八方,尤其是,能和你一起……”皇帝心血来潮,开始天马行空构思起来。
国家百废待新,许多事情千头万绪,哪里是几年就能太平的。赵肃忍不住笑了起来,觉得这人还是有几分小孩儿心性,可又不忍拂了他的兴致,便带着纵容和宠溺道:“好。”
朱翊钧眉开眼笑,其实他何尝不知这梦想渺茫得很,可听见这人答应,自己心里就说不出的喜悦。
两人身份摆在那里,叙完私情,还是脱不开江山社稷。
朱翊钧道:“一年之期太短,这西学又与儒家学说大相径庭,这点时间只怕不足以让大明学子接受。”
赵肃笑道:“范礼安的西学要在这里落地生根,也与开宗立派无异了,历来万事开头难,些许阻滞必然会有的,但这个人若是没两把刷子,完成不了陛下的要求,说明他本事不够,您就更不必为他担心了。”
“是你教朕凡事要想多一点,想远一点,这下好了,朕被你教成小老头子,” 朱翊钧也笑起来,“年轻人倒也罢了,容易接受新鲜的东西,朕看这西学,更像是杂学,那些天文算术,也与我们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千百年来,华夏都只将其当成杂说,他们却作为引以为傲的成就。”
赵肃道:“泰西人刚从黑暗的中世纪走出来,需要这些实用的学说,来对抗宗教的权威,启迪智慧,使其不在愚昧中继续深陷,但是我们不同,从战国时代,便有百家争鸣,而后才独尊儒术,儒学有利于教化百姓,可对于国家长远发展是不利的,因为那里面没有教我们怎么造船,怎么造大炮,所以现在的大明,也需要这些泰西的杂学。”
“朕晓得,所以朕先让他去国子监,国子监祭酒王锡爵是你的好友,想法也不那么守旧,那里头的监生们兴许可以让范礼安打开一个局面。”
若论了解赵肃的想法,没有人比朱翊钧体会更深,因为他是赵肃一手教导出来的,虽然少了赵肃那几百年的先见,但在思维模式方面,二人有时甚至惊人的相似,这使得他们往往做事都有一种默契,无须言传,心领神会。
“陛下圣明。”
朱翊钧嘻嘻一笑,趁他低头把自己说的话整理成条陈时,偷偷凑过头去,飞快亲了对方的脸颊一下,又很快转回来,装作若无其事,让赵肃好气又好笑。
皇帝却忽然想起一事,脸色肃然起来,坐直了身体。
“另有一桩旧案,也该是时候下手了。”
“陛下是指?”
朱翊钧微微冷笑,与方才判若两人:“整顿皇店、卫店、官店、绅店,这些国之蛀虫不除,朕寝食难安。”
几年前他便已有这个念头,当时顾忌考成法还未实施,不想多起波澜,就忍了下来,张居正的考成法,毕竟只针对官员考核,而皇店这些,涉及皇亲国戚,太监锦衣卫,已经超过考成法的管辖范围,鞭长莫及,反倒有恃无恐,愈演愈烈,皇帝能忍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
笔尖顿了顿,赵肃提醒他:“陛下,京城的皇店里,有冯公公的份子钱,听说皇后娘家也有人在官店里头参了股,现在整顿,只怕牵连太大。”
朱翊钧摇头:“现在不做,以后再拖,更难下手。此事你不要插手,谁都不用插手,朕亲自来做,任他们哭喊上天,看能怎么着!”
万历四年底,皇帝着手整顿京城及周边各处皇店、卫店、官店、绅店等,查实盘剥勒索过路商贾,借身份横征暴敛,敲诈鱼肉百姓者,一一取缔并下狱,并命刑部会同大理寺制定大明商律,结束了之前将商法混杂在户令中的现状,为各行各业的商人划出一个大概的行为规范。譬如禁止粮商在地方遭遇饥荒时囤积粮食,高价出售盘剥百姓的行为,禁止海商将朝廷严禁的物品挟带出海私自贸易等。——以前虽然也禁止类似的行为,可大都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很少明文记载于律法中。
又严厉禁止宗室、国戚、宦官、文武官员等领取国家俸禄的几类人借身份占地开店勒索百姓商贾,凡是以前有此作为的,店铺一律抄没归还原主,以后再犯者,或杖责或流刑。
这部无心插柳的律法被后世视为大明第一部专门的商业法律,所以即便它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和缺陷,却无损其珍贵的价值,正是因为万历皇帝的第一步,才有了后人的不断完善。
这是后话了,回到眼前,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的作为自然遭到不少人反对,尤其是内宫之中,利益受损的人纷纷告状,但皇帝却表现出不为所动的强势,任谁来说情都没用。
冯保、皇后、潞王等人甚至跑到两位太后那里哭诉,陈太后素来不管事,早就躲得远远的,李太后被闹得脑壳疼,她对娘家人约束很严,不允许他们在外头借着自己的身份胡作非为,所以李家人都很老实本分,也没在这次风波里闯祸,但潞王不同,潞王作为先帝与李氏的幼子,当今皇帝的弟弟,李氏平日里对他溺爱到了骨子里去,朱翊钧也很疼爱这个亲弟弟,因此养成他贪图享乐的性子,什么都要最好的。
许多人看到潞王的受宠,也纷纷上门贿赂,利用他的名义在外开店,这次整顿,自然连带着潞王的那份巨额收入也没了,潞王去找皇帝兄长,朱翊钧难得没有搭理他,反而教训了他一顿,于是他只好向李氏哭诉。
李氏不忍见小儿子难过,便亲自向朱翊钧说情,让他放过潞王的这一份,朱翊钧自然不肯答应,如果不一视同仁,律法也就成了废纸,辛辛苦苦制定出来又有何用。
他铁了心不松口,李氏也恼起来,前阵子刚刚好转的母子关系又这么僵了。
转眼就过了万历五年的春节,元宵那天,赵耕和赵耘闹着要出门看花灯,赵肃答应了,一家人早早便吃完饭出门,京城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街上接踵摩肩,他一手牵着一个,差点被人流冲散,好不容易到了人稍微少点的地方,赵耘瞧见做糖人的,开始流口水,挪不动脚步了。
“爹爹,我要这个!”赵耘指着一条活灵活现的糖龙。
“来两支吧。”赵肃和小贩说。
话刚落音,一支糖龙已经递到赵耘面前。
赵肃抬头一看,那人笑吟吟地打招呼:“咦,好巧啊!”
第115章
朱翊钧一身樱草色直裰,系着白玉腰带,看模样便知又是微服出宫,只是实在风流出色,即使寻常服饰站在那里,也比旁人耀眼许多。
赵肃见他一脸无辜,脸上只差没写着“真的是偶遇”几个字,不由起了调笑的心思。
“公子是出来买糖葫芦的?买够二十根没有?”
朱翊钧早就从他口中得知自己小时候的糗事,闻言也笑道:“碰巧忘了带钱,还好撞上你们,看来这二十根糖葫芦的银钱,还得你来出!”
旁边赵耘见了朱翊钧,想也不想,张口就喊:“皇……”帝哥哥!
剩余的三个字在赵肃的手掌中消音,他委屈地瞅着父亲。
“唤万公子。”
赵耕更机灵些,马上跟着父亲喊:“万公子好!”
朱翊钧咳了一声:“这有些生疏了,也不是外人,喊叔叔便可。”
叔叔?
兴许是他的模样怎么都不像叔字辈,两个小娃娃瞅了瞅满脸胡子的沧桑小贩,又瞅了瞅朱翊钧,眼睛里写着怀疑。
赵肃强忍笑意:“还是唤大哥吧,万大哥。”
“万大哥好!”
小孩子脆生生的声音无法弥补皇帝心里的失落。
他不就是不想落肃肃一辈而已,有这么难么?
逛了会儿街,拎了一大堆东西,全是小孩们指名要的糖果玩意,直到赵吉两手差点提不过来,赵耕和赵耘才终于觉得累了,几人便去了临近的茶楼歇脚。
上元灯节,京城里家家都出来看灯,连茶楼里也人满为患,二楼雅座早就被订满了,只有一楼大厅,刚送走一拨茶客,空出几桌来,赵肃几人连同跟在皇帝身边的便装侍卫们一去,立时坐得满满的。
茶楼里不比外头安静,店小二提着茶壶点心四处吆喝,加上此起彼伏的说话声,熙熙攘攘,嘈杂不休,乍一望去,还有不少书生打扮的茶客,在那里清谈辩论。
赵肃聆听了一会儿,叹道:“一年又一年,又该到会试了!”
朱翊钧低笑一声:“可惜你当年中探花的风光,我没能见着,俊俏赵郎,风流探花,据说曾轰动一时,传为佳话。”
赵肃睇他:“这客栈里年轻才俊也不少,您不妨先物色物色。”
这似笑非笑的一眼,或许无心,却是风流内蕴,华彩天成,看得朱翊钧心头一荡。
“纵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两人的座位紧挨着,又离得极近,这句话只有彼此听见,赵肃也不知自己怎了,平素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此刻居然被说得脸上一热。
朱翊钧深谙温水煮青蛙的道理,暗自一笑,浅尝辄止。
隔壁几桌的辩论之声越来越大,就连赵肃他们想刻意忽视也不行。
书生几人,有二十几岁的年纪,也有三四十的,但看起来都一脸意气风发,无疑是此番进京参与会试的举子,神情之中挥斥方遒,多是对未来前程的信心。
明代书院林立,自有王氏心学之后,加上海禁一开,商业兴起,民间议政的氛围也越加开放,如雨后春笋,什么论调都冒出头来,颇有百花争鸣的架势。
会试将近,天下学子云集京城,除了金榜题名,谁都想在考试前先博个名头出来,这样的话,能高中当然最好,就算不能,起码也名声在外,于前程有利,再说文人相轻,书生意气,碰到一块了,不让他们说上几句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的茶楼,自然没有什么“莫谈国事”的规矩,相反,茶楼老板们还会专门辟出一块地方,可以让这些学子辩论,旁边供看热闹的旁听,以招徕生意。
在赵肃看来,这些争论无非也是在儒家框架下,程朱理学、王门心学等几门学问的辩论,而不是像先秦战国那般诸子百家逐鹿天下的氛围。
千百年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深入人心,这不是不好,一种学说的盛行,不乏统治者的扶植,也有它本身的必然趋势,但是一条路子走到黑,难免就会失之偏狭,唯我独尊久了,也会失去进取的锐志,纵观明清的思想家学问家,十个手指头也就数完了,左右不过是王阳明、李贽、黄宗羲、王夫之几个。
说白了,现在的学术之争,就像小孩子在过家家,很难碰撞出惊天动地的火花,只有思想开放,才会多出几个如王阳明这样开宗立派的人。
赵肃只要一想到范礼安在全国各处学院宣讲西学之后可能会引起的轰动,就觉得前景可期,不由也有些走神,直到朱翊钧扯扯他的衣袖。
“你听。”
那几个人,谈论的是当今朝政。
皇帝登基五年,新政不少,能说的也不少,但提起举朝皆知的变化,莫过于海禁与考成法。海禁开放的利弊,在赵肃他们进来之前,那几个人似乎就已经谈论过了,所以等到赵肃等人坐定,对方已经开始在说考成法。
这一说,分歧就来了。
“大家瞧这大明官场,是个什么模样?”
说话的人年纪二十七八上下,一身装束随意不拘,举手投足俱是张扬恣意。
另一人道:“谁不知官场之中,素来是官官相护,互相牵连,上至阁臣,下至芝麻绿豆的小吏,谁没收过银钱贿赂,只是这收也就收了,偏生能做事的没几个,好在今上登基之后,励精图治,倒是好转不少。”
“这是夸您呢!”赵肃碰了碰旁边的人,小声笑道。
“且听下去。”朱翊钧只是笑,趁机在桌下握住他的手。
“曾兄此言说少了一点!”最开始说话的那人哈哈一笑。
那位曾兄自然不服:“沈兄有何高论?”
沈兄道:“依我看,当今圣上居功五分,另外五分,却要归于考成法。”
又有一人插嘴,神情不以为然:“沈兄未免危言耸听,要知道我朝以仁孝治天下,考成法过于严苛,动辄罢黜官员,有失仁厚,这些官员都是十年寒窗,金榜题名的读书人,怎能因法废人,说免就免了,这实在有悖祖宗家法,长久下去,人心惶惶,必然无心做事,朝廷焉能久安?”
事实上,在张居正推出考成法之后,这种论调并不在少数,当时民间言论甚为自由,因为觉得考成法有失祖宗法度,有失仁道的文人也很多,这就形成一股不小的舆论,让张居正非常厌恶,以至于历史上,在两年之后,他下令关闭天下书院,禁止人们非议新法。
“大谬!此言大谬!”那沈兄拍了下桌子,不是发怒,而是给自己下面的言论作铺垫,果然吸引了不少注意。“考成法严苛,那是因为朝中尸位素餐的冗员太多,治乱世用重典,眼下虽然不是乱世,可前朝积累下来,层层弊政,非大刀阔斧不能打开局面,如果不是考成法,只怕就算包公再世,也无济于事!”
赵肃听得微微点头,这人虽然论调有些偏激,但是能够看到这些方面,说明他心里已经有了制度优于人治的概念,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大器,况且他们在市井公然讨论新政,这人字字句句,明着在肯定新法,暗着却是在捧张居正,人多口杂,难保就有人传到张居正耳朵里,这个人也就扬名了,他的用心不可谓不深。
这时,又有一人站起身来,大冷天摇着扇子,也不嫌冷。“沈兄勿要激动,大家于此,不过是闲谈几句,重在畅所欲言罢了。考成法如何,我且不议,单问一句,这考成法,若是毫无弊处,何以我一路行来,还听说有官员因当地大旱,却为求政绩考评,租借大户粮食填充官仓,以避上头核查的事情?如果不是考成法,又怎会有人弄虚作假?”
那沈兄面色一沉,道:“害群之马到处都有,怎能以偏概全?”
那边几人争得不可开交,脸红脖子粗,这头朱翊钧哂笑:“都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果然不假。”这是嘲笑几人都在耍嘴皮子。
赵肃略带嗔怪:“都是书生,要如何动刀动枪?若是换了子重在此,只怕辩不过,就直接抡刀子上了。”
朱翊钧想到贺子重放到哪都一副表情的面瘫样,顿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赵肃啜了口茶,缓缓放下茶盅,抿唇笑道:“我倒是有心去掺和掺和,也与他们说上一番。”
朱翊钧扬眉:“喔?好久不曾都仰望先生舌战群儒的风采了,今日可是有幸之至,洗耳恭听,拭目以待!”
赵肃起身,对上他眉眼弯弯,等着看好戏,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眼神,弯下腰近前,在他耳畔道:“陛下勿调皮,臣去了。”
磁性低语贴着唇拂过耳际,酥酥麻麻,朱翊钧被撩拨得一阵心猿意马,等回过神时,便见那人秀颀潇洒的背影,不由牙齿痒痒。
第116章
“诸君纵论天下,心怀家国,令人敬服,在下不才,可否于末座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