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带路的小黄门不得不再三停下来,一边回头催促他走快一些,一边偷偷打量着这穿着黑色衣服,灰发碧眼的洋人。——如今虽然海禁开放,可西洋人的出没也仅限于沿海港口,而且受限甚多,像范礼安这样的,自然绝无仅有,也难怪从没见过泰西人的宦官好奇万分。
朱翊钧是在乾清宫西暖阁接见他的,一切按照自己平日的习惯来,没有丝毫特殊之处。
范礼安跟在小黄门后面走进来,看到一个身穿绿松石色袍服的年轻人坐在书案前,旁边弯着腰正指着桌上地图为他讲解的,正是老熟人赵肃。
范礼安瞧见赵肃,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反应过来,那个年轻人就是皇帝,于是弯腰鞠躬,郑重行礼。“泰西耶稣会教士范礼安,参见伟大的皇帝陛下,愿您健康!”
“大胆,怎么不跪!”旁边张宏低喝一声。
范礼安道:“在我们那儿,没有跪拜之说,重要场合贵族会对他的君王行单膝跪礼,其余时候只须鞠躬,而神职人员,对于除了上帝之外的人,是不用跪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很紧张的,语气也有些断断续续,因为这些日子在明国的逗留,足以让范礼安窥见这个庞大帝国的冰山一角。在这里,没有所谓的教皇,皇帝才是集所有大权于一身的人,这里的礼节与泰西也截然不同,平民见了官员,先要跪拜,如果礼节不周,很可能会被定罪,但是范礼安还是选择了坚持己见,一方面是自己对于上帝的忠诚,另一方面,是想试探试探这位东方皇帝的性子。
张宏还没说话,皇帝开口了:“不跪就不跪吧,敬在乎心,而不在形。”
后半句范礼安没听明白,眨了眨眼,但前面的听懂了,他马上鞠躬:“您真是一位宽厚而开明的君王!”看来这位皇帝并不固执保守,这对天主福音的传播大有裨益。
宫女端着茶放下,皇帝让他们都退出去,屋里只余范礼安,赵肃与他三人。
“赵师傅请坐,范礼安,你也坐吧。”皇帝嘴角带笑,看起来心情不错,“范礼安,你这一路过来,感觉如何啊?”
范礼安老老实实答道:“所见所闻,与泰西大不一样。”
“哦,何处不同?”
“肤色、穿着、语言、习俗、信仰,只要是想得到的,就都不同。”
对于欧洲的大致情况,朱翊钧并非第一次听,所以毫无惊讶,他开始询问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如今泰西诸国,哪国最富有,哪国最强盛?”
范礼安道:“若论富有强盛,当属西班牙、葡萄牙两国,这里习惯称之为佛郎机。”
朱翊钧问:“朕听说泰西诸国割据,各自为政,这两国的国土并非最大的,可他们何以能称霸欧罗巴,这两国百姓又是以何为生,佛郎机可是以农治国?”
“回禀陛下,这两国原先只是国力普通,在泰西诸国中并不出众,然而大航海时代开辟之后,两国君主窥见先机,葡萄牙国王甚至让自己的儿子亨利王子率领舰队出海探险贸易,由此发现了不少殖民地,大量香料与黄金倾入本国,故而成就了强盛的国力。”
纵然早已在赵肃那里知道了大概,但亲耳听见一个泰西人如此描述,朱翊钧还是大为惊讶,中国素来士农工商,商排最末,以农治国,这个思想早已在历代统治者心里根深蒂固,就算知道商人能为国库带来不少收入,可依然消除不了对商人的歧视,然而泰西居然还有一国王子亲自出海,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皇帝毕竟年轻,容易接受许多新鲜的思想,他不仅不迂腐保守,相反觉得十分新奇,而且转念一想,便敏锐地意识到一个问题:“财富大量流入佛郎机,从而令两国一夜暴富,但这种财富,是大半集中在国王与贵族手中吧,那么这两个国家的平民,又是以何为生?”
范礼安愣了一下,道:“平民之中,除了商人,还有手工业者和农夫,他们属于国家中的下层平民,也是对天主最虔诚的信仰者。”
“为何?”
“他们生活困苦,希望死后能够进入天堂,是以日夜祷告。”
“祷告就有用吗?”朱翊钧挑眉。
若换了欧罗巴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对上帝发出如此轻佻的质疑,定然会被群起攻之,但眼前这个人是皇帝,而且还是对天主没有任何信仰的东方皇帝,范礼安不得不耐心为他解惑:“是的,如果对天主信仰虔诚,就能得到救赎。”
装神弄鬼!
朱翊钧心里哂笑一声,又问:“朕听说在你们那里,教皇是神灵在人间的代言人,那么国王呢,他的权威何在?”
罗马教皇虽然名为精神领袖,实际上又插手欧洲各国的政治,各国君主同样不甘示弱,在教廷中安插人手,又或通过交好的主教,对教廷施加影响,这些关系错综复杂,远非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
范礼安想了想,选择用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回答:“教皇陛下是上帝的使者,他掌管着天主教,而天主教主宰着人们的精神世界,至于国王与贵族,那是世俗权力的统治者,不能与教皇相提并论。”
“若是教皇与国王,同时向一个平民下达相悖的命令,那么这个人,是听从教皇的,还是国王的?”
范礼安哪里想得到皇帝会问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由暗自叫苦,面上依旧反应灵敏,给了一个狡猾的答案:“那就要看这个人对上帝的信仰是否忠诚。”
对上帝忠诚,就听教皇的,不忠诚,就听国王的。
皇帝哈哈大笑:“范礼安,你可真是个妙人!”
范礼安见皇帝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也渐渐放松下来,反问了一个问题:“尊敬的皇帝陛下,我在这里几个月,一直有一个问题得不到答案,恳请陛下为我解惑。”
“哦?你讲。”
“我瞧见大明国,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们,信仰都不一样,有时信仰的神明,叫真武大帝,有时拜佛教中的菩萨,有时甚至在逝去的先人面前,乞求平安,我路过杭州时,也曾见过为几百年前的将军所建的庙宇,里头拜祭的人来来往往,很是热闹,难道您竟能容忍自己的国民,同时信奉如此之多,不同教派的不同神明吗?恕我直言,他们如此善变,又如何能得到神明的庇佑?”
在欧洲,只有一个上帝,那就是耶和华,纵然出现了强烈要求改革的新教,也是在《圣经》的基本教义之下,并没有出现一个新的上帝,但因为宗教而起的纷争也从来没有少过,几百年前,十字军东征,讨伐信奉伊斯兰教的奥斯曼帝国,更是异教徒之间争端的见证。
但中国不同,这里有道教,有佛教,有儒教,甚至还有关公、包公等等,独立于三教之外的神明,范礼安实在无法想象,满天神佛,全部混杂在一起,难道人们不会因为信仰不同而打仗么?他还见过一个人早上去拜佛祖,中午去拜太上老君,晚上回家又对着先人的牌位祷告,这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第113章
“问得好。”皇帝笑了笑,道:“拜祭神明,是为乞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拜祭先人,是为不忘祖宗,延绵仁孝之本,拜祭先圣先贤,乃是告诫后世子孙须得精忠报国,智勇双全。此三条,集仁、义、礼、智、信,正是我泱泱华夏数千年的根基。”
范礼安官话讲得溜,那也仅止于口头交流,对皇帝这种掺杂了书面用语和中国传统文化的话,还是半懂不懂的,赵肃便给他解释:“仁,就是宽容,我们有位先哲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不喜欢的东西,就不要强加给别人。义者,忠义也,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对父母,对朋友要忠诚。礼,便是礼节,照理说,入乡随俗,你也应当跪拜我皇,但我国又是礼仪之邦,尊重客人,所以陛下宽宏大量,准你不跪,这就是仁与礼。”
范礼安听出赵肃在挤兑他,眨了眨眼睛,也风度极佳地弯下腰:“是,我深深体会到了皇帝陛下的宽厚仁慈!”
赵肃笑道:“智,既是巫医百工的智慧,也是为人处世的智慧,譬如我们讲究克制,过于贪婪,就会令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范礼安赞同道:“《圣经》也曾说过,从人心里发出的欲望、贪婪、诡诈等罪恶必然污秽人的心灵!”
“至于信,即做人要讲信用,所以立木为信,一诺千金,当官的,也要用大公无私的心去评断一件事情,不能被私人的感情蒙蔽了双眼。”
范礼安叹道:“多谢陛下与赵大人的讲解,看来东西方确然有许多相似相近的东西,只是我依然无法理解,这些神明或逝者,都是虚无缥缈的,不存在的,难道人们不会觉得很不安全吗,又有什么人来保障他们的祈求得到实现呢?如果自己许下的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他们会不会因此改变虔诚的信仰?”
朱翊钧道:“朕即是天子,受天命执掌国家,管理万方百姓,自然要让这华夏百姓都能衣食无忧,所以不需要另外一个皇帝。至于你最后一个问题,同样可以用在你们的教皇身上,你们泰西百姓许下的愿望,难道就实现过?既然如此,还要发那赎罪券做什么?”
范礼安语塞,他没想到这位皇帝竟然耳目灵通,连赎罪券都知道,辩解道:“赎罪券从十年前就已经停止发售了,而且教皇陛下也不是皇帝,他并不掌握实权。”
朱翊钧微微一笑:“可他同时也干涉着各国的政治,听说各国君王还需经过他的加冕,才能称之为皇帝,否则只能叫国王,由此可见,他也是皇帝,泰西人精神上的皇帝。”
范礼安哑口无言,他本想说服皇帝统一宗教的意图落空,还被驳得片甲不留,这才想起自己千辛万苦见到皇帝,不是来辩论,而是来神情福利的,忙道:“多谢陛下教导,令我一席话读十年书!”
赵肃纠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范礼安打着哈哈:“学习不精,让您见笑了。尊敬的陛下,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您能答应。”
朱翊钧不动声色:“喔?”
“请您让我长居北京城,并允许我修建天主教堂,用以传播天主福音,让世人都能感受上帝仁慈的爱。您对宗教如此宽容而尊重,必然不会拒绝我这小小的请求吧!”
“这个请求么,自然是可以的。”
范礼安大喜,可还没来得及说感谢的话,又听皇帝道:“只不过,现在不行。”
难道自己不辞万里来到东方,希望就要落空吗?
范礼安心情大起大落,瞬间白了脸,差点就失礼了:“陛下,这是为何?”
皇帝略薄的唇边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在范礼安看来有点狡猾的笑容。
“我国的宗教,无不传承了千百年,历史悠久,你的天主教贸贸然过来,就占据了一席之地,就算朕同意了,其他人也会不服气的,但是呢,你一片赤诚之心从泰西来到这里,不给你传教似乎也说不过去。”
“那陛下您的意思是?”他小心翼翼地问。
皇帝道:“你方才所说的教义,大明早就有类同的说法,所以不仅是朕,只怕朕的百姓也不会感兴趣的,除了教义之外,你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呢?”
啊?范礼安呆了呆,忽然想起他旁边这位赵大人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让你传教,能带给大明什么好处?
他提振起精神:“自然是有的,如今的泰西,正是文艺复兴的巅峰时期,我可以为贵国带来欧罗巴最引以为傲的艺术与音乐。”
皇帝摇摇头:“这些强差人意,但不是朕最感兴趣的。”
范礼安一愣:“陛下要的是?”
“天文学理论与学说,地理学的发现与航海技术,还有你们泰西的医药学,如果可以送一艘佛郎机战舰过来,那便锦上添花了。”皇帝如数家珍。
范礼安听得目瞪口呆,半晌终于找回声音:“陛,陛下,战舰之事,涉及各国机密,并非我能作主的。”
“华夏文化与泰西截然不同,但大明人胸襟宽广,自可容纳不同的声音,你不觉得这些东西比虚无缥缈的教义更能吸引我国百姓么?”
这个时期,欧洲受宗教改革影响,天主教内也出现强烈要求革旧的声音,废除赎罪券就是措施之一。这些来到东方的传教士,同样接受了文艺复兴的洗礼,不仅要修习神学,还要学习天文、地理等知识。
范礼安原本觉得丰富多彩的艺术会比实用科学更能吸引这个国家,但没想到在皇帝这里就碰了壁。“陛下,您说的其它东西,我都可以办到,只是战舰一项,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之外。”
朱翊钧道:“朕也非强人所难,既然你没办法,那就算了,不过要换个条件,你须带着那些泰西的东西,从国子监开始,到全国各处讲学,让大明的学子也能了解西学,朕给你一年的时间,如果到时候,能引发大明学子对东西学的辩论,你便算是完成了任务,朕不但准许你传教,还会在京师划一块地给你建教堂。”
范礼安悲喜交加,惆怅纠结,一方面觉得传教有望,胜利就在眼前,另一方面又觉得皇帝提出的要求不是他能独立完成的。
想了又想,道:“尊敬的陛下,我很荣幸,但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而且我匆匆来此,身上并没有带多少东西,我另有一位朋友,对天文学与地理学皆十分精通,我恳请能让他也一并来明国,顺便将所需书籍和仪器带过来,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务。”
朱翊钧微微颔首:“可以。”
他又询问了范礼安一些泰西的民俗人情,和对方口中颇为自豪的建筑和音乐,半天之后,才放范礼安离去。
人走后,殿内余下皇帝与赵肃二人。
皇帝伸了伸懒腰,一张脸往赵肃那里微倾,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肃肃,这可比内阁议事还累,你要怎么补偿朕?”
其实哪里会比平时累,不过是借着四下无人,趁机耍赖亲近罢了。
这项工作皇帝陛下已经进行了十来年,自然驾轻就熟。
赵肃看着他两眼亮晶晶渴盼表扬的神色,忽而想起自己前世养的爱撒娇的萨摩犬,不由一笑:“陛下希望臣怎么补偿?”
第114章
赵肃说这话的时候,只是随口一出,等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语气里似乎带上了调戏的意味,不由有点儿尴尬。
难得对方主动开口询问,简直如同天上掉下馅饼来,霎时间,无数念头在朱翊钧的脑海里一闪而过,最后俱都化作温柔笑意:“你最近瘦了许多,定是经常熬夜,朕希望你每顿多吃几碗,就是对朕最好的补偿了。”
赵肃叹道:“听说陛下近来都是过了子时才睡,寅时未到便起,比臣熬得还厉害,臣正要劝陛下爱惜龙体,切勿废寝忘食,政务虽多,却非一日之功,国家不可一日无朝廷,朝廷不可一日无陛下。”
朱翊钧:“你这是出于一个臣子和老师的关心,还是出于你自己的关心?”
赵肃对上他专注凝视的眼神,忽而想起那一夜的颠鸾倒凤,想起本梦半醒之间这个人隐忍痛苦的闷哼,平素冷静无比的心就突然柔软下来。
“自然是臣出于对陛下的关心。”
朱翊钧有些失望,难道前些日子两人那样亲密无间的距离和誓言,也没法改变什么吗?
便又听见那人低声而缓缓道:“看你辛苦,我心里不好受。”
他瞧见了朱翊钧眼底的失落,心头一揪,抛却了君臣之别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