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穿越)下——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13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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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懋学其余一干人等,降职留用,但大家都清楚,他们的仕途,除非张居正下台,否则很难再有升迁之日了。

原本的历史上,吴中行与赵用贤将会受到廷杖,其中吴中行因伤势过重被截肢,赵用贤被流放,而沈懋学因为立场不坚定,临阵退缩,与张居正之子攀上关系,而免遭刑罚。

如今,明朝源远流长的光荣传统——廷杖,早在万历三年就明文取消了,所以这几个人的处罚结果,实际上是要轻很多的。

对于廷杖,明朝官员不仅不痛恨,相反还趋之若鹜,因为谁受了廷杖,那就意味着你仗义执言,敢于得罪皇帝,立马名扬天下,哪怕被廷杖死了,也能在史书上留下光辉的一笔,何其幸哉!

这些人并不知道历史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所以廷杖虽然取消,但这个处理结果,显然无法让所有人满意。——张居正觉得太便宜他们了,而更多的人认为张居正这是太过霸道,以致于连他的学生都背叛了他。

一方面是首辅的不满,另一方面是都察院那帮言官群情激涌,喊着要为同僚伸冤,换了隆庆帝在位,定会惊慌失措,犹豫不决,能拖就拖,但落在朱翊钧手上,他却采取了截然不同,让众人都大出意料的方式,不退反进。

万历五年十二月,皇帝亲自起草言事十法,改革都察院。

在那之前,都察院的主要职责是“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说白了,就是百官里面,看谁不顺眼,就可以弹劾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而人心都是肉长的,所以纵然御史选拔再严格,也逃脱不了御史变成党争的工具,今天关心皇帝私生活,明天怀疑哪个武将有造反的野心,建设性谈不上,但破坏力往往是强大的。

有鉴于此,朱翊钧明确提出一个概念,非证据确凿不可纠劾,并且将都察院的工作内容分成两大块,其中最重要的一块,就是反贪。

明朝官场贪污成风,要反贪,得先立法,过分严厉不行,太放纵也不可,而且,官员俸禄本身就很低,这就连带着要改革官员俸禄制度,现在国库收入增加了,要增加俸禄倒也不难,这是反贪的一个基本前提,否则你不让他们贪,他们连基本生活都没法维持。

为此,朱翊钧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规则,除了提高官员薪俸福利之外,又接受赵肃的建议,规详细划定受贿行贿,挪用公款,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等具体标准,反贪的对象,不仅是官员,还包括官员九族之内的亲眷。

其次则是纠正官员作风,这也划定了明确的范围,而非像以往那样捕风捉影,信口开河,包括违反大明律者,苛待百姓者,冒用政绩者等等,都作了具体的分类规定。

左都御史负责反贪的内容,而右都御使负责官员作风。

从今以后,御史言官需要劾之有物,不可风闻言事,如果知法犯法,自然罪加一等。

皇帝这一手玩得实在漂亮,因为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张居正夺情一事吸引了,都察院改革,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反对声浪,更重要的是,这一次改革,实际上被认为是皇帝对首辅的妥协,导致众人更加将矛头对准张居正,皇帝本人倒没有受到太多的苛责。

其次,这项改革法令,对于法令颁布前的一切行为,既往不咎,也就是说,你以前贪污了多少钱,现在都不追究了,只要你以后遵纪守法,别犯到都察院手里,就不会管你。这自然得到百官一致的称颂和赞誉,认为皇帝陛下宽厚仁慈,虽然他们现在根本料想不到,以后会有多少人因为受贿而落马。

再者,都察院原本分为两京十三道,纠察范围遍及科举、茶马、寻漕、巡关等等,为了谨慎起见,最大限度降低阻力,朱翊钧将此项改革分为三年逐步实行,头一年现在两京地区试行,后面两年逐渐推广全国。

如此一来,几乎悄无声息,就完成了一个要害部门的重大改革。

另一方面,闻道台也渐入佳境,万事开头难,在经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风波之后,如今士子们对于在闻道台上时不时出现的惊世骇俗的话,已经是见惯不惊了,对于一些“离经叛道”的言论,宽容度也大了许多,赵肃眼看时机成熟,便让范礼安开始公开露面宣讲。

宣讲的内容自然也由赵肃和王锡爵等人精心挑选好了,只讲天文地理,西方医学,不提上帝耶稣,更不能宣扬宗教,只有等到范礼安完成先前与皇帝的约定之后,才可以正式传教。

范礼安为了这个伟大的目标,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都在这些中国人面前倒出来,饶是如此,这些闻所未闻的学说,依旧掀起了不小的热潮。

有赞成的,自然也有反对的,有激进极端,说范礼安意图蛊惑人心,颠覆华夏的人,自然也有竭力拥护,甚至引经据典来证明范礼安学说正确性的士子。

这个说:“自古天圆地方,这厮居然说我们住在一个大圆球上,简直是歪理学说,荒谬之极!”

那个道:“说你孤陋寡闻,还真没冤枉你,汉朝张衡就曾说过,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中黄,咱们老祖宗可早在一千多年前就发现了,我瞧那泰西人说的,不像是凭空捏造!”

这样的争论和观点,是在范礼安的西学传播过程中最常见的,以至于后世的学者如此写道: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虽然八股文盛行,但脑子却并不僵化,辩论的氛围造就了他们有理没理都要先辩驳一番的坏习惯,同时也赋予了他们足够的思维发散空间。万事皆有可能,兼容并包,有容乃大,是当时士林最盛行的话。不能不提的是,闻道台的出现,成为后来百家学说争相绽放的一个标志,也许它的最初创立者——赵肃,并没有料到他的一个提议,会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

第128章

万历七年,五月。

云南、福建等地与京城相隔千里,本应走陆路,但自从海禁开放之后,海上贸易日益繁荣,不仅朝廷重视水师船舶,连民间造船业也欣欣向荣起来,海上大小船只日夜往返,在海寇被肃清之后,如今先到沿海港口,再从海路到大沽口,最后入京师,撇开在陆路中遇到的各种关卡,官道崎岖泥泞,反倒要比从陆路直接上京来得快。

短短几年时间,广州、泉州、宁波等沿海城市迅速发展,繁华不下于京地苏杭,船只往来,瓷器、丝帛、茶叶、香料、瓜果,财货之多,歌舞之盛,日夜相继,比秦淮河畔还要热闹几分。

这里是通往海那一边的大门,也是最早接触泰西文化的地方,海禁的开放不仅带来商业上的繁荣,也带来不少异域的风情,大街上人来人往,时不时能看到金发碧眼的泰西人,又或者高鼻深目的天竺人,又有看起来与大明百姓一般无二的琉球、安南商民,番邦俚语,沿街叫卖充斥于耳,当地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但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总会感到新奇万分。

恰逢端午时节,粤地有龙舟竞渡和百姓出游的习俗,高门官宦,小门百姓,闺秀仕女,皆相携出门游玩,三三两两,或聚在河边瞧龙舟,或登山望远,喧闹异常。

“清河绾髻春意闹,三十不嫁随意乐,江行水宿寄此生,摇橹唱歌桨过滘……”

轻轻袅袅的女声似远似近传来,直裰方巾的俊逸男子觉得有趣,不由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却发现那词调用的是粤地方言。

“请问小哥,这歌声唱的是什么?”他问旁边一位路人。

对方见他气度不凡,衣着讲究,身边还跟着随从,知道不是普通人,便热心道:“这是当地的歌谣,是渔女唱的,说自己打渔的生涯,兄台是从哪里来,打哪儿去啊?”

元殊道:“从云南来,往京城去。”

那人道:“瞧您这模样,是读书人吧?明年才是大比之年,莫不是去京城赶考的?”

元殊笑道:“是去寻亲访友的,听说从广州走海路去京师还更顺畅些,就到这儿来了,顺便逛逛。”

那人哎哟一声:“那您可来对了,要我说,如今的广州,可比苏杭还要热闹几分,不提别的,就看这市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接踵摩肩,您瞧不正是这副景象嘛!”

话里话外,充满自豪之意。

元殊听得好笑,也颇感兴趣,便顺着他的话问:“小哥也是读书人吧?”

那人不好意思道:“哪儿呀,我就是跟着出海做点小营生,不过话说回来,从前都说士农工商,商人排行最末,可听说现在朝廷对商人的限制没有从前那么严了,这里头还多亏了那位赵阁老,否则广州城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模样。”

这个时代信息传播滞后,百姓对国家大事懵懵懂懂,一知半解,说起来,也并非这个小海商消息特别灵通,而是因为上回赵肃来广州的时候,与那些商贾巨富达成协议,给了他们不少好处,让他们尝到甜头,自然对赵肃上了心,不忘帮他宣传名声,久而久之,沿海的百姓都知道,这里翻天覆地的变化,都是皇上天恩,也是赵阁老的功劳。

赵肃的名字通过别人的言语传入耳中,元殊又是欣慰,又是高兴,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作何表达。

想当年,自己在书斋里见到他时,他还不过是个身材瘦小,衣裳破旧的少年,唯独说话伶牙俐齿,一点也不怕生,还一直小师兄小师兄地叫,把自己气得不行,却没想到一晃眼,竟也过了这么多年,他成了督抚一方的地方官,而赵肃入阁,仅次于张居正,主持工部,建水师,开闻道台,真正的国之柱石,股肱大臣,记忆里那个孤儿寡母备受冷遇的寒门庶子,仿佛已经在记忆中渐渐模糊。

自己因为离家多年,与族里的兄弟关系疏远,父母又相继去世,老师戴公望也殉了国,到了后来,只剩下赵肃,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唯一的牵挂。

元殊站在河边,瞧着河上一片船桨上下翻飞,龙舟首尾金光闪动,耀眼非常,两岸百姓欢呼四起,忽然就觉得思念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离得越近,思念越甚,却也越发患得患失,担心见了面之后的情景。

听说他早已成家,也有了自己的儿女,听说他如今位高权重,深受皇帝信赖,听说……

身在遥远的云南,可并不代表消息滞后,他平日里与赵肃也时常有书信往来,可毕竟书信与见面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元殊的脑海里,慢慢地勾勒出那人现在的模样:蓄着三缕长须,说话习惯眯着个眼,手一边摸着胡须,如果再勾起嘴唇笑一笑……

奸猾、狡诈、阴险。

他不由自主为自己的想象打了个寒噤。

不不,他心目中的赵少雍,怎么就成了这般模样,当年风靡京城的少年探花,可千万不能是这般模样!

第129章

与元殊上京述职,一路悠闲相比,此时的京城,深宫之中的文渊阁,氛围大相径庭。

皇帝还未到,首辅与次辅,分列左右两边首座。

四目相对,赵肃泰然,张居正冷肃。

自从上次弹劾事件之后,一转眼两年过去,张居正对赵肃的误会没有解开,裂痕反倒越来越深,以至于成了今日这种局面,虽说不乏旁人煽风点火,可说到底,还是两人施政理念的相悖,彼此性格的不相容,即便没有沈懋学的掺和,张赵两人同样不可避免地会因为其它事情而决裂。这是历史的必然。

原本赵肃也曾试图缓和局面,无关正事的时候与张居正闲聊两句,免得上头闹僵,下面的人也跟着左右为难,可老张完全不领情,每次都是不冷不热地回应。而且瞧他那意思,如果不是赵肃一派已成气候,皇帝又袒护着,他一时半会难以下手,早就把赵肃一锅端了,哪里还会天天与赵肃一起坐在这里?用张居正的话来说:看着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都犯恶心。

当然,张居正不是心直口快,做事不计后果的高拱,这句话也就是私底下说说罢了。他的霸道、性子独,都是建立在实力上面,在当上首辅之前,他同样是步步算计,如履薄冰这么走过来的,在没有把握充分打败赵肃之前,他不会再轻易出手。

眼下,看到气氛诡异,张四维出声圆场,打破僵局,他找了个最安全的话题:“少雍是福建人吧,不知这福建过端阳节,有什么讲究?”

赵肃笑道:“少不了吃粽子,赛龙舟的习俗,其实都大同小异,不过若是在老家,媳妇还得做上粽子和团扇,进献给公婆,以示孝顺。”

张四维打趣:“我听说尊夫人一直在老家那边,你孤身在京也有不少年月了吧,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不成,要不要我给你做个媒,娶一房贵妾,这京城里可有不少人家明里暗里朝我打探,想嫁给俊阁老呢!”

好巧不巧,这番话让刚进来的朱翊钧听到了,于是那一瞬间,皇帝的脸色阴沉得可以拧出水来。

他不声不响地走向上座,众人瞧见了,忙起身行礼。

“参见陛下!”

“诸位爱卿相谈甚欢,不知在说些什么,朕也想听一听。”

其他人只当皇帝在开玩笑,只有赵肃听出里头别样的意思,年轻的皇帝就像一只日益霸道的小兽,除了对他的元配无可奈何之外,决不允许他身边再出现新的人,无论男女,在他心目中,赵肃是完美的,这种完美理所当然会引来许多觊觎,所以他要好好看着,不能让旁人有机可趁。

“启禀陛下,臣与赵大人开着玩笑呢。”

皇帝好整以暇,看起来很有兴趣:“什么玩笑,朕也想听听。”

赵肃有点头疼:“都是戏言,陛下不听也罢。”

张居正正有不少事情想说,闻言也道:“陛下,既然人已到齐,不如就开始议事吧。”

首辅次辅都开口了,皇帝不能不给面子,便也不再追问,却仍睇了赵肃一眼,那意思是回头再和你细说。

赵肃嘴角一抽。

“陛下,历时两年,清丈土地业已完成大半,十三布政司并南北直隶府,各州县等,共计土地七百余万顷,比弘治十五年增加了约三百余万顷,然而按照户部的统计,实际上每年朝廷收到的税额,只有五百多万顷,也就是说,剩下的那两百万顷土地,是被逃漏了的,这是户部整理之后呈上来的结果。”

实际上早在几天前,皇帝就已经事先收到张居正的简报,如今手上这一份,只不过是更为详尽的数据,但朱翊钧并不着急,而是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然后递给赵肃。

“赵师傅也瞧瞧。”

“是。”

赵肃看完,问:“元翁对如何处置这批田地,想必已有腹案了?”

张居正拈须颔首:“正是,清丈田地既已完成,接下来便可开始几年前提出来的一条鞭法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有,既然这些田地属于多出来的,那么也可按照溢额田来收取赋税,这两百万顷算下来,到年底,国库起码可以增加数十万两的收入。”

赵肃沉吟片刻:“我觉得这法子有些欠妥。”

张居正不悦:“有何欠妥?”

“这些田地,虽然是各地豪强之前谎报漏报的,但是既然被列入清丈范围,那必定是有人耕种的,富户不可能自己去种田,那就只有贫苦小户,若按溢额田来收税,那么最后负担必然又摊派到贫苦小户身上,百姓的负担依旧没有减轻。”

张居正不以为然:“按照一条鞭法实施之后,你说的问题根本不会存在。届时力役改为雇役,将按田地亩数来征收赋税,丁粮俱多则为上户,有丁有粮为中户,有丁无粮者为下户,以此来收税,不怕田地多者逃税,而无田地者增税。”

赵肃苦笑,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张居正这个制度本身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那二百多万顷的田地,属于额外清丈出来的,本来并不属于这些人所有,而是私自圈占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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