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快八年没回家了，八年呢，抗日战争都胜利了他就是不敢迈进家里那个破门槛。早上七点他顶着一头鸟窝乱发，两眼都是血丝闯进医院气势太过土匪差点让保安给拦下来，最后还没到探望时间，他坐在骨科住院二病区外头的冰凉长椅上等医生查房，拿出手机开机22条未读短信震得他手指发麻，他瞄了眼发信人又把手机扣上了。

后来离家千里那么多年，他偶尔也会想自己要是个异性恋多好。找个不错的妹子，风风光光结个婚，每天下班回来都有老婆在家等着，然后跟湿兄一样为了终于要当爸爸高兴得要命，周末就带着一家人回家看爸妈，也不要住那么远，开车十几分钟。饭后老妈跟媳妇儿儿子客厅聊天，自己跟老爸洗着碗一起抱怨下老婆的罗嗦就很好。

之前不管不顾直愣愣地出了柜，搞得见面都生疏，谁的错。

但沈衡完全没想到要怪熊向东，只能就自己想不懂嘿我怎么就是个同呢。

抬头看到沈妈妈提了给老头的早饭站在长椅前，他想说妈老了皱纹深了白发多了没穿喜欢的潮新款儿了看起来更瘦了，但他只是站了起来整夜滴水未进的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小衡，进去看你爸爸吧。”

七八年没见的父子这种情况下见面会怎么演？

两眼含着泪珠儿微微颤颤叫一声“爸”再咬牙忍泪默默望过去，这是四娘版。

从门口就泪奔过去扑在病床上，撕心裂肺哭喊着“爸爸呀，我的爸爸呀——”，这是琼瑶版。

拍案而起“孽子！沈家没有你这个儿！”，并徒手掰断床头铁栏飞掷而去，这是金庸版。

而做好万全心理准备，跪下磕头请罪的心思都有了，然后走进病房没见到人护士说他拉屎去了，这就是沈衡版。

沈衡囧着个脸想都能被扶去拉屎了看来情况也不错时候，身后的门就打开了。他到底还是僵了一下，回头看到他爸更吃惊的脸“小衡？”

其实沈爸爸应该是还打算再生下气的，但刚见到儿子的惊喜早破坏了他的剧本，板着脸再撑下去又略不妥，他闷着头被护工扶着一瘸一拐走到床上去躺好，就当没看到沈衡没看到他。

沈衡杵在那儿有点愣，忽然手足无措得不知道做什么好。沈妈妈就生气了给了老头肩膀一下说没看到儿子来看你了吗。沈爸爸这才把脸转过来，闷声闷气答了声“嗯。”

这会儿沈衡才开始真正觉得想哭。

38

那些不在意的人，嬉笑怒骂也是关老子屁事，唯独对越亲近的人要求反而越苛刻。

晚上沈衡跟妈妈回家，母亲问他就答讲了这些年的些事儿，平平静静就说完了。觉得跟家里生疏久了，真正想要跟小时候一样在妈妈怀里大哭都绝逼不敢做了。最后沈妈妈就说你看，想要读临床的研我们也不是供不起。生气也是心痛你，没必要把自己逼那么绝，生气的是你甩手就走了，根本不想下家里的感受。活受罪自讨苦吃。

沈衡嗓子堵得慌跟老熊学的流氓痞伶牙俐齿全没有了，这么些年，跟家里冷战，一个人咬牙坚持，到底他妈图个甚啊，得到了个屁啊，白白浪费时间。这是真傻逼。

后来也就支支吾吾挤出来几个字，没啥，现在也挺好。

结果沈衡第二天才想起还没跟医院请假，就跳起来出病房给主任打电话。回来时候在外面看到小护士给老爸扎输液针，估计是个实习生扎了两针还没找对血管就脸涨得通红，沈医生袖子一挽准备亲自出马就听到他爸说哎呀慌什么看准扎，手不要抖嘛。

他就觉得也行，这样还真的挺好。

在家呆了快一周，沈爸爸终于可以回家静养，整天不能走太多不能站太久沈老头呆不住最后把木板老棋盘翻出来跟沈衡下围棋。

这是沈家从小就有的保留节目，父子俩都不多话，遇到一起不爱唠嗑不爱看电视经常一下午就是坐那儿下棋。沈衡还在小学那会儿他妈经常加班回家就发现这俩爷子摇着蒲扇坐在门口的塑料板凳上，面前摆着慢慢一盘子的棋，旁边是吃剩了的方便面葱花汤，还都顶着一模一样的吃到黄连了的便秘表情。

熊向东出现在沈医生全家面前的那天，沈家父子正在沉默地相对便秘。沈妈妈买菜回来看到门口杵了个眉目周正但表情猥琐的男人，非常警觉地暗暗拽住了刚买的辣椒粉问你找谁。

介于沈小衡这闷骚的性格，沈家家长对于这个拐歪儿子人生道路的罪魁祸首完全没有概念，更何况两人本身就不同专业不同年级连毕业照也没见过。老熊直觉这位大人就是丈母娘了，立马拿出端正品行积极向上的五好青年模样，狗腿地问阿姨请问沈衡是住这儿吗？

沈衡厮杀正酣抬头看到老熊长腿儿一迈从门后跟着老妈就走进来了，惊得手指一松黑子就滑下去。

“中了！”

沈爸爸眼明手快白子铿锵落下，利索地封了他退路，抬头看儿子无比憋屈的脸想着“从这小子初中毕业后老头我终于赢了一盘！”忽然心情大好，喝口茶揽须而笑

“落子无悔，落子无悔。”

老熊看到沈衡第一反应是大惊，心说这货初级五子棋都玩不赢肯定是在下黑白棋吧！走近一步我靠还真是围棋还是高阶水平！心中沈小衡宅废颓的形象立马高大起来。

沈衡就莫名其妙又内心咆哮地这么跟闪着星星眼的熊向东对瞪了五秒钟，沈妈妈看不下去了“小衡去给你同学倒杯茶。”

倒茶？倒茶？！ 沈医生最后崩溃地在厨房听老熊跟爸妈天南海北瞎扯，给茶里下毒的心就连绵不息不可断绝……

老头行动不方便上下楼都需要人背，要入冬家里也需要添置一堆物品。熊向东就跑来跑去地打点，连下厨做饭的活儿都包了（去英国五年收获最大的就是被逼出一手好厨艺），老头咳嗽一声沈衡刚站起来老熊就冲过去了搞得医生相当火大，那是我爸！看清楚了我爸！

一切都还很正常，直到医生要回成都前天晚上一家人坐一起吃饭（老熊住旅馆，没过来）。沈爸爸夹了个茄子放在嘴里嚼嚼嚼，转头跟他妈说盐放多了，接着对埋头扒饭的沈衡用跟评价茄子一模一样的语气问“小熊跟你住一起？”

沈医生一口饭呛进气管里，“谁？熊向东？啊？啥？”

沈爸爸把碗搁下，还是不咸不淡地，“你是不是就打算跟他过？”

这么几天呆在家里，他们从再提起过这件事，就像沈傻逼当年梗着脖子说我就是喜欢男的然后揣着不到一千块就离开家这种事儿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沈衡都要错觉他没有跟父母这么说过，没有这么伤害过父母也没有想家想得那么难受，没有死撑得那么艰难过，没有中间空白的八年，就还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着饭偶尔说两句话，。

喉咙里堵着一团饭，盯着筷子那头黏上的两粒米，上一刻他还想着糖醋排骨超美味，现在就大脑一片空白。他发现这次回家，他变得软弱了变得容易伤感了变得没那么铜墙铁壁了他面对着已经六十了的父母，他不能再失去一次了。

“我们……不是，没有。”

沈爸爸点点头，哦了一声，又瘪着嘴巴吧唧了两口茄子，皱着眉头对老伴儿说“真的太咸了。”

“……等你腿好了你来烧！吃就吃嘛，废话多。”

第二天早上老熊来找沈衡一起去机场。沈爸爸把伤腿往茶几上一翘，手上报纸一抖，跟沈衡说把小熊叫上来我有几句话要说，霸气侧漏。

沈衡冷汗都出来了，一路飞奔到楼下，老熊老熊你可绷住我俩是清白的我们是纯洁的男男关系，我爸手段可黑了拿出刘胡兰的骨气出来顶住，革命同志你一定要顶住啊！

老熊一头雾水地被推上来，进门就看到沈爸爸皇阿玛一样的阵仗，内心就默默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站在门口恭恭敬敬叫“沈伯，找我？”

沈伯仰了仰下巴“坐。”

老熊抖抖长腿，仪态万千地坐过去了，心说万里长征的关键一步就看这步了，在拿下沈家儿子这方面我志在必得，小衡衡你可别怪我。

四个小时后他们坐上了回成都的飞机（顺便一提晚点了半个钟），沈衡到底没忍住说我爸到底跟你说了些啥。

老熊笑得淫荡非常花枝乱颤，人家才不告诉你呢~

盖浇饭对于三天两头被扔在屋子里的事儿已经越发淡定了，没事儿就在阳台仰头看星星看月亮人生如此，寂寞如水真是寂寞如水。万般皆空，都是空，空空空空空。

沈衡忧郁地跟老熊说真出事儿了，连廖排骨它都不爱了。

老熊握拳道这好办，然后淫笑着逼近饭饭“饭饭，饭饭饭饭来洗澡了！”

然后纯洁的，如可怜少女一般闪着泪汪汪大眼睛被逼到角落，并且最痛恨洗澡的盖浇饭终于不堪凌辱（？），恢复活力从老熊身上一跃而过，顺便还使劲蹬了老熊老腰一腿，飞快地扑到主人怀里寻求安慰去了。

沈医生抱了下盖浇饭，忽然就皱起鼻子“老熊！关门放水！我不在时候你怎么照顾它的它都馊了！”

嗷呜——

后来老熊跟沈衡死按着盖浇饭给它洗澡，一边被盖浇饭不停地扑水（故意的，尼玛绝逼是故意的），一边拿出干架的力气折腾它的时候，老熊忽然觉得说不定，什么杨湿兄什么王子殿下什么学习委员什么皇阿玛都不是最后大BOSS，这蠢狗才是他万里长征上最最艰难的一关

——如果它继续这么拿出这辈子的精力跟自己作对的话。

39

熊向东他们的工程设计最后收尾阶段就要结束了，从二零零九年六月到一一年二月，他在沈医生家蹭吃蹭住也有一年半。

从江西回来也发生很多事：

杨松明终于当了爸爸，抱着女儿在沈老师面前显摆“叫干爹，来叫干爹！”沈衡就一脸阴郁地说“她才一个月，会叫个屁。湿兄你的医学八年都喂狗了吗？”老熊听到了抓着锅铲就从厨房！！！奔出来了说“湿兄自重哈！我男人可不能是你闺女的爹！”

自从杨湿兄炫耀女儿照片炫耀到学校，整个医学院八卦版就炸疯了。原本众多“杨沈”CP的支持者们纷纷愤而掀桌“居然瞒着沈老师都结婚了！（人家其实并没有）”以及“太虐了看不下去了嘤嘤嘤嘤”和“草，这算神马啊这神马情况啊求解释！！”“看来还是那个老同学更有爱！支持熊熊！”并且放弃官配投奔“熊沈”大业的不在少数。而看着沈老师一天天憔悴（不是这个原因！）下去的学习委员也终于某天在寝室内大哭了一场之后，把自己还没写完的杨沈文档全部格盘删掉。

沈衡开始带大四的班，作为专业课最多的一学期沈老师成功地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连盖浇饭看到他都要犹豫一下才扑过去。班上学习气氛热烈又友好，沈老师每次抽查作业都能看到班长在地上打滚“俺不读书了，读个锤子，俺要回老家种田！”。有次做过PCR实验，08级检验班终于创下C大新纪录，从早上八点做到凌晨四点。沈老师眼睛都搞直了，对着一群灰头土脸的娃吼“下回谁再把标本弄混让大家重做我把标本从他鼻孔里灌进去。”

好像还嫌沈小衡太闲似的，隔壁临床班的娃也不让他省心。陈飞不止一次跟他跳脚说周宇晟要是再缠着他他绝对要把他先奸后杀，先剐后炸。沈医生脑补了下周宇晟一脸春光明媚说客官没问题来奸我吧来嘛来嘛~ 的样子，顿时被自己惊吓到了，连忙劝殿下不如你就从了吧，从了吧从了吧。

甚至春节时候沈爸爸还一声不响一个人跑来了成都。

老熊跟沈衡正在没品地玩儿QQ围棋，老熊一边被杀得屁滚尿流一边极具抖M精神地屡败屡战。沈衡也难得在游戏类胜过老熊，玩儿得杀性大起听到敲门就踹熊向东去开门，熊向东就踹了脚蹲在沙发旁边看他俩的盖浇饭说饭饭去开门，盖浇饭汪了一声老熊只好悻悻地爬起来开门。门拉开发现是沈爸爸，呆了三秒钟，好歹在“岳父大人”四个字出口前及时制止自己。

沈衡惊得一下子站起来差点踩到盖浇饭的尾巴“爸？”

沈爸爸摆摆手说，过来看下你们。

然后腿一抖就迈进来了，沈衡跟老熊对视一眼想的都是“过来看你们”，那个“们”，那个复数是什——么——意——思——

只有饭饭天真烂漫摇着尾巴过去蹭沈爸爸裤腿，各种讨好。老熊心说，还懂得看人，这狗真是狡猾狡猾滴。

然后三月份就这样安静的到来，成都的春天总来得很奇怪。有首本土说唱是这样唱起的：“都说成都来了就不想走有些假打，人家春天就弄死不来成都耍。”

这倒是事实，上午棉衣下午短袖的日子把从广州过来的熊向东搞得很崩溃，大早上的坐在会议厅里面冷得抖腿。BOSS的BOSS站在台前为这次设计眉飞色舞地做着最后陈词，无外乎感谢国家感谢党，感谢各位努力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命运让我们相遇，各地被调来的精英都站起来握手拍肩气氛一片祥和友好，PPT最后一页有两个很高端洋气句子“That’s all。Thank you。”

That’s all。

老熊要回广州了。

Thank you。

事实上沈老爹还真错怪老熊，除了那次闷着脑壳上的“酒后乱性”，他还真就没揩到沈医生一点油水。每晚还是苦逼地睡客房，睡不着就爬起来去厨房把盖浇饭掀起来陪他抽烟，一人一狗烟雾嫋嫋中蹲在阳台进行心电交流，感慨春夏秋冬，人生如此，人生如此啊。

此等最高精神境界的交流进行了两三次之后，就因为沈医生打扫狗窝发现烟头把老熊暴揍一顿而被迫终止，实在可惜。

最后那天老熊吃晚饭时候跟沈衡说项目做完了，准备过两天就回去了。

沈医生正在奋战一块白菜梆子，腮帮子鼓得老高，点头说唔，路上小心。老熊等了会儿发现这货终于把白菜咽下去立马又去夹回锅肉，觉得等不到其他什么话了，忽然很伤感。

说变了沈小衡一直都一根筋傻逼到底，说不变，这五年没见的时间拉开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他的沈衡现在就跟放在高精防弹玻璃后头一样，看不真切又百毒不侵。

盖浇饭体谅一起失眠多次的革命友情，过来蹭老熊腿以示安慰。沈衡放下筷子忽然抬头说对了，你是不是还欠我房租——

老熊一团黑血卡在主动脉，终于暴走了，扔下碗冲过去掐沈衡脖子“坟蛋老子就要走了老子就要走了，连个十八里长相送都没有吗！快哭着拉我袖子喊官人不要走——”

沈衡给惊得差点摔了碗，扒拉着老熊卡在他脖子上的爪子喊“官人快放手，再不放手我得先走了！”

熊向东气呼呼地放开手看他拼命咳嗽，那些不甘心就跟八九年前那会儿天天巴着沈师弟却死活求而不得的不甘心全部浓烈地燃烧起来，他说你是不是还不信啊，我真想跟你就这么过。

盖浇饭早狗腿地躲到沙发底下去了，探个脑袋出来看他俩气喘吁吁地对瞪。安沈衡就跟忽然被老熊打到七寸了一样，脸色发青。恐怖又诡异的两秒钟过后沈衡端着碗无比淡定地站起来进厨房收碗，回头跟老熊只说了五个字，“过你妹，滚蛋。”

于是老熊就这么卷了铺盖卷滚蛋了。

不过滚蛋前他说了句非常符合他脸皮厚度的话，脚踏茶几，心怀大地，背上是来时候背的小破旅行包，手指指点江山地定住刚起床含着牙刷目瞪口呆的沈小衡

“你等着，I WILL COME BACK！ 耶！”

然后熊向东就这么拉轰地走了，顺便把门摔得震天响。沈衡在原地傻了半分钟才忽然说“操，老子刚才好像把牙膏泡沫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