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穿越)上——梦溪石
梦溪石  发于:2013年09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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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清醒得很!”

徐时行皱着眉头拨开他的手,自嘲地笑出声:“在二十六岁以前,我一直以为我姓徐,可是有一天,我爹突然告诉我不是徐家的人,我姓申,我爹,不是我亲爹,我娘……也不知道在哪儿……”

所有人听着这桩秘闻,都瞠目结舌,不知道如何接话。

他兴许是真的醉了,又或者压抑在心里太久,借着这个机会发泄出来,脸上没了平日里温厚的表情,声音似哭似笑。

“汝默,那,那徐家呢,你养父家呢?”王锡爵讷讷问。

徐时行又喝了杯酒,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漠然道:“我养父已经去世了,徐家知道我的身世,觉得我私生子的身份不光彩,有损徐家家风,不肯认我,可是申家,就是我亲生父亲家,在我中举之后,却写了信来,要我认祖归宗。”

潘允端一拍桌子:“岂有此理!俗话说,生恩不及养恩大,申家怎能如此,汝默,你便是不要理会,他们又能如何!”

徐时行摇摇头,苦涩一笑:“徐家已经不要我了,我也回不去了,只能回申家。”

他中了状元,一举成名天下知,本该是最风光的时候,谁又能想到竟会有如此曲折的身世来历。

赵肃算是明白了,这席间各人,包括自己,人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此刻都有些交心的感觉了,酒后吐真言,这话还真不错。

众人默然半晌,帮着思来想去,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徐时行有些后悔说了出来,可又觉得畅快很多,只是低头默默喝酒,也不说话。

冷不防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是赵肃。

“人生在世,本就不可能事事如意,总是要向前看的,姓什么也不会改变你是你养父的儿子,是我们朋友的事实。你现在有功名在身,又是皇上钦点的状元,申家不敢对你如何的,哪一天就算他们背弃了你,也还有我们这帮人支持你。”

大家醒过神来,俱都出言附和,七嘴八舌地宽慰他。

徐时行心头一暖:“多谢少雍,多谢诸位。”

王锡爵也道:“少雍说得没错,汝默,你也不用管申家了,他们要真想认你,怎么你考中功名之前,就没见他们出现,这分明是趋炎附势,见你有出息了,就想来分一杯羹,真是无耻之徒!”

赵肃无语,王元驭这脾气未免也太急了,虽然是实话,可也不用这么直白啊,别人都安抚得差不多了,他这一说,倒像在火上添油。

陈洙道:“说起来,我还是被少雍一语惊醒,醍醐灌顶,才觉得自己从前太过狭隘……”

徐时行知他有意转移话题,免得自己的情绪沉浸在这上面,便顺着问:“他说了什么?”

赵肃却全然没了印象,闻言骇笑:“伯训也太看得起我了,我也不是古哲先贤,如何能片言只语就让你大彻大悟?”

陈洙睇他一眼,微微笑道:“当初乡试,我得了亚元,还有些沾沾自喜,无意间却听你说,如今倭寇横行,鞑靼又肆虐北方,国家看似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过,时时都有不测之灾,才知道即便是当官,这官也当得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丢的不止是官位,还有良心和性命。”

张廷臣被他的话挑起感慨:“谁说不是呢,这全天下的官,一开始也不是全想着荣华富贵,总有几个想做点实事的,可是日子一久,周围的人都贪,你不贪,上官就不容你,同僚也将你视为异类,除了辞官之外,别无它途。”

潘允端也道:“如今严党横行,贪官污吏遍地都是,就算我们被分到翰林院,三年之后也是要外放的,届时这些事情,怎么躲也躲不过的。”

徐时行虚咳一声:“慎言,慎言。”

潘允端不以为意:“汝默你也太小心了,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不会有严党耳目的,再说这是事实,说两句又怎么了?”

徐时行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他。

“其实,贪官未必就不是干吏,清官也未必就能造福百姓。”

赵肃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话,见其他人都在看他,续道:“戚继光、胡宗宪两位大人,诸位年兄都该听说过吧?他们依附严嵩,收受贿赂,这是不争的事实,可他们同样也镇守东南,剿杀倭寇,战功赫赫,却未曾骚扰百姓。”

王锡爵摇头:“贪污便是贪污了,据说胡宗宪此人侵吞军饷,用度奢靡,出入甚至需要十六抬大轿,这种人,便是杀了一百次头也不为过。”

赵肃一笑:“我没有为他开脱的意思,只是想说,如今官场贪污成风,屡禁不止,而且也不是一两条法令能够禁止得了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胡戚二位一般,竭尽所能做一些实事,而不是被人视为异类排斥,这样的话,自己的名声倒是成全了,可于百姓于天下,又有何益处呢?”

他的一席话让所有人陷入沉思,连王锡爵也只是抿紧了唇,却不再反驳他。

陈洙苦笑:“难道就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了?”

赵肃不假思索:“有,等你能够制定规则的时候,让别人都跟着你的规则走,否则在那之前,你就先得遵守规则。”

徐时行叹道:“少雍浑不似弱冠少年。”

赵肃哈哈一笑:“对极,我确实是城南槐树下的那只狐狸修炼幻化成人形的!”

话未落音,下巴却被人捏起。

王锡爵左右端详,嘿嘿出声:“你别说,可还真像,这还是未长开呢,若再过两年,只怕全城半数的闺中小姐都要倾慕于你了,不如咱们来订个亲,我媳妇也快临盆了,若是生下女儿,以后就嫁给你吧,这样你可就得喊我一声岳父了!”

“……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众人都哄笑起来。

从这次小聚开始,赵肃慢慢地建立起自己的人缘和关系网。

一甲三人之中,徐时行谨慎有余,魄力不足,王锡爵则过于急躁,唯独赵肃虽然年少,却沉稳雍然,遇事总能冷静以对,又肯给别人出些主意,所言所想也总能让人信服,隐隐地便有引领着其他人的意思,这是后话了。

却说金榜题名不久,差事很快就下来,他们甚至连回家探亲的时间都没有。

不出所料,一二甲名列前茅的这些人都被分到了翰林院。

徐时行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

王锡爵、赵肃、余有丁、陈洙、戚元佐、张廷臣等人,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正七品。

而赵肃又多了一个额外的兼差,就是到裕王府教导世子殿下。

如果现在皇帝只有裕王这个儿子,那么这份差事定然会惹来许多眼红的,但是现在还有个景王在,看皇帝那意思,还指不定传给哪个儿子,而且景王府上也已经传出侍妾怀孕的消息,未来如何还难说得很。

——卷一·陌上谁家少年郞·完——

卷二:书生便应气如虹

第42章

槐花盛放的季节,也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

京郊崇文门外有折柳亭,也不知何年何月所建,年久失修,但因是京城通往外头的必经官道之一,所以人来人往,旁边还有几处落脚歇息的茶棚,不算冷清。

赵肃骑马陪着元殊出城,到了这里,赵肃勒绳下马,元殊却未动。

元殊要带着去上任的仆从和书童马术不精,一路跟在后面,累得气喘吁吁,才终于赶上他们。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元殊淡淡道,纵然再舍不得离开,也需要面对这一刻的到来,他不喜欢这种依依惜别儿女情长的场面,说了这句话,掉转缰绳就要走。

赵肃忙按住他,笑道:“小师兄可还记得,那年咱俩打赌,说如果我能考中进士,你就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元殊撇嘴:“我还当你忘了这事儿,果然是不肯吃亏的,说罢。”

他也没问赵肃想要什么,仿佛只要他说了,自己无论如何也会做到。

赵肃大笑:“看你这模样,不知情的还以为我要你去摘星星摘月亮,其实也就是一桩小事,师兄到曲靖之后,烦请收集当地一些土地丈量,人口税收,民风人情的东西,账册也行,县志也罢,甚至是当地百姓的口述传闻也可以,待下次见面时再一并给我。”

这种古怪的要求显然是元殊意想不到的,他很诧异:“你要这些作甚?”

赵肃眨眼:“给你找点事情做,免得你到那里一瞧见热情洋溢的苗女,便忘了师弟我了。”

元殊见他不肯说,也不再多问,就答应下来。

他知道赵肃自小就很有主见,每件事情大都有自己的道理,却不知赵肃不是不肯说,而是不知道怎么说。

古代交通资讯都不发达,不可能像后世那样几秒钟就能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情,赵肃只想尽可能多地了解各地民情,但他自己现在还不能出京外放,这个愿望只能暂时交给元殊来帮忙实现。他也说不上这些东西能派上什么用场,但先收集着总是没坏处的,也许总有一日能用上。

“我走了。”

“师兄,保重。”

赵肃退后一步,拱手,行礼,郑重而严肃。

“一路顺风,还有,后会有期!”

元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会有期!”

说罢叱的一声,扬鞭纵马,绝尘而去。

赵肃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未动。

当初刚来到这个时代的陌生感,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氏,戴公望,元殊,朱翊钧,是这些人在身边一点点地影响他,让他慢慢地从骨子里彻底变成一个大明人。

是的,我是一个大明子民,纵然中国人这个词,现在还不流行,可时间倒溯几百年,我们也有一个共同的称谓:华夏民族。既然来到这里,就算能力有限,我也希望能够努力一回,起码做到问心无愧,而不是将来后悔,所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

傍晚的风扬起衣袂,橘黄色的霞光透过云层铺洒下来,却衬得他的侧脸越发丰神如玉。

小书童侍立一旁,站得脚酸,忍不住轻声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赵肃嗯了一声,也不上马了,两人牵着缰绳,慢慢地往回走。

“你想作甚!去去去,离远点儿,我们还要做生意呢!”

旁边茶棚传来老板娘的呵斥,他们循声望去,却见一人蜷缩在亭子旁边,衣衫褴褛,脸上一片污渍,已经看不清面目,他伸长了手,正要去拿茶棚客商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馒头,想来是身上的味道实在难闻,离他有些近的人纷纷掩鼻。

那人身形高大,即便弓起腰,也能看得出来。

对方被茶棚老板娘一喝,飞快地抓起馒头又缩回原处,开始慢慢啃食,也不抬头,老板娘气得直跺脚,但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回转身去做生意了——她是小本生意又不是占地为王,人家只是拿了个掉在地上沾了灰的馒头,总不能不让。

赵肃不由停下脚步。

“公子?”

赵肃沉吟片刻:“你去把这几个铜板拿给他。”

小书童大惑不解,仍旧照做了,他走过去,捏着鼻子把铜板都丢在他跟前,就跑回来,态度实在谈不上友善。

那人见了铜钱,慢慢地抬起头,看向赵肃,一双眼睛黝黑有神,与外表迥然不符。

他没说话,只是对着赵肃磕了几个头,收起铜板放入怀里,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亭子的另一头,坐下来,头靠着柱子,似乎要睡觉。

赵肃有点失望,他觉得自己被后世的小说影视误导太多了,见到一个举止奇怪的乞丐就觉得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结果人家还真是个乞丐。

“走吧。”

“诶!”小书童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跟在赵肃后面。

夕阳的余晖落在两人身上,将影子拉得老长。

嘉靖四十一年,严世蕃因母丧返乡,没了他在左右谋划,严嵩在御前频频失仪,加上蓝道行扶乩指严嵩为奸臣,嘉靖皇帝开始对严嵩感到厌烦。

于此相比,俞彻弹劾鄢懋卿的折子,反倒成了导火索而已。

五月,刑部右侍郎鄢懋卿被落职抄家,共抄得白银三百万两,珠宝玉器十数箱,全数充入宫中内库,鄢懋卿流放戍边。

随着鄢懋卿的落马,赵暖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终于从诏狱被放出来,虽然因为赵肃老师和都指挥使刘守有的交情,锦衣卫总算没有对他施加刑罚,可就算这样,人也瘦了一大圈,连带面黄肌瘦营养不良。万幸的是,赵暖经此一事,大彻大悟,终于彻底敛去那些少年轻狂的习性,开始脚踏实地地做起买卖。那间被赵肃租出去的铺子又被他收了回来,镇日早出晚归,埋头做事,甚至不再提起俞家小姐。

赵肃中了探花的消息也传回长乐,自然轰动整个县城,赵氏宗族喜不自禁,逼着大房吴氏请赵肃母亲陈氏回府去住,后来还是陈氏自己不肯,才罢了这个念头。

陈氏淡定如初地经营着那间点心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她也听了赵肃的建议,不再扩大本地规模,只是遣了两个会做点心的伙计来找赵暖,预备在京城里开第二间唐宋居。

回春堂沈少东家的买卖也越做越大,写信来告诉赵肃,说是明年就要北上去山西那边找晋商谈生意,也会到京城来看他们。

八月的时候,严嵩因伤心丧妻,年事已高为由请求致仕,嘉靖帝恩准。

严嵩进宫辞行,君臣二人谈了一夜,出来的时候严嵩两眼通红,据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皇帝同样也面露伤情。严阁老二十年深得圣心毕竟不是假的,君臣之间也确实有情份在,人要走了,抚今追昔,皇帝看着白发苍苍的老臣,原本一心想遣走他的心思也开始动摇。

最后,严嵩还是走了,六月中旬时候启程,结果兴许是年纪大了,进入直隶境内时便病倒了,嘉靖帝闻讯,还派了宦官与太医前往探询,让他就地休养,直到病好了再动身。

时光慢慢滑过,眨眼之间,赵肃入翰林院也有一年了。

翰林院的工作,对一般翰林来说,算不上忙,可也不会太闲,上至论撰文史,或者是随侍御前以备皇帝问询,下至整理书册档案,基本上每日都有事情做,偶尔也能泡上壶茶,聚在一块儿聊聊朝政八卦,但对于赵肃来说,他又多了一个额外的差事,那就是教导裕王世子,所以每日基本上是翰林院和裕王府两头跑,间接也算锻炼身体了。

这一日他忙完手头的事情,又到裕王府去。

轻车熟路地走进朱翊钧的院子里,远远便看见朱翊钧趴在那里习字,旁边还站了个人。

他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他。

朱翊钧是面露喜色,另外一个人则微微一笑。

“少雍来了。”

是张居正。

赵肃不敢失礼,忙拱手道:“张大人!”

此时的张居正,年过而立,正是风华最盛的时候,虽然面色白皙,却并不阴柔,站在那里,目光湛然有神,气度渊渟岳峙,已经隐隐有了他老师徐阶的真传。

张居正笑道:“少雍不必多礼,我路过这里,碰巧看见小世子在读书习字,便进来瞧瞧。”

他本身也是翰林院的侍讲学士,掌管着翰林院,论起来还是赵肃的直属上司,理应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他之前因为要兼着国子监那边的差事,也是几头来回跑,又要不时去徐阶那里议事,算起来跟赵肃见面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此刻近身见了,便仔细打量起来。

殊不知对方行礼的同时,也在暗自打量他。

张居正心道:这赵肃得师相几番夸赞,想必别的方面定有过人之处,只是单有一点不好,那便是形容姣好,面相偏于柔和,相由心生,难怪连教小世子也诸多纵容,令得世子的字至今也没什么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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