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切在钟坚锐把赵铮抱到他面前时宣告终结。
明玥几乎是在刹那间崩溃了,他坐在那里,身体抖的就像秋风中的兀自在枝上挣扎的最后一片落叶,他站起来,却又在下一刻向前摔倒,钟坚锐惊惶地冲到他面前想去扶他,却恰好将赵铮送到他手边。
那双白的近乎透明的手紧紧地握住了赵铮垂在身侧的手。
明玥没有流泪,却比痛哭更令钟坚锐感到他的绝望与痛楚,那种就像手足被砍断身体永远失去某一部分的痛楚从明玥的手上透过赵铮的身体传来,让他不得不赶紧解释:“他之前好几天没合过眼,又一直没吃什么东西,这些天又一天一伤,所以刚刚和敌人动手的时候突然就晕过去了……”
明玥霍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一张嘴,眼泪反而掉了下来:“他没死!”
钟坚锐摇了摇头,明玥身子一软,幸好及时用手撑住,才没整个栽到赵铮身上,他微微闭上眼睛,静静地任由泪水滑落。
钟坚锐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明玥突然道:“其实赵铮比息哥哥来的还早。”他说,“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赵铮就做了我的护卫,我小时候因为爹爹忙,又没有娘亲管教,再加上少府主的身份,所以比一般的小孩更加蛮横任性,府里很多孩子都很怕我,也很讨厌我。虽然不敢明着和我做对,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再也没有人肯和我说话和我玩了。只有赵铮,不管我多坏多不讲理,他都陪在我身边。但我总嫌他太正经又太闷,和大人们是一伙的,总故意给他找麻烦。”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后来息哥哥来了。息哥哥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他比赵铮好玩多了,胆子又大鬼点子又多,在他面前我完全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小白痴,只会追在他屁股后面跑。息哥哥除了和我一起念书之外还要练功,但其实他很懒,所以先生留下的功课很多都是我在帮他做,就连爹爹教他的武功他也是一阵一阵的,时而进步神速时而踏步不前,后来我慢慢就发现了,原来他练功没进展的那些日子他常常偷偷爬墙出去一混一整天而且从来不告诉我他去哪了也从不带我,我很生气,就和爹爹告状,结果爹爹把息哥哥狠狠地打了一顿。”说到这他停了一下,目光变的有些奇怪,脸上的神色似是苦笑又似是自嘲,“其
实我早就该想到的,他每回出去的时间,都是……”
他摇了摇头,笑了一笑,道:“息哥哥虽然被打的很惨,但他伤好之后还是继续偷偷摸摸地出去,我怕他再被爹爹打,就不敢再去告状,于是有很长一段日子,我又回到了只有一个人的时光,那时候陪在我身边的,仍然只有赵铮。直到现在,只要我一回头,他仍然站在我身后,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他抬起头看向钟坚锐,美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堪称落寞的微笑,他道:“钟大哥,我喜欢息哥哥,不是哥哥的那种喜欢,但我想我对赵铮,真的把他当做我的亲哥哥一样。”他的声音突然变的低沉,缓缓地道,“所以,我不想他死。”
钟坚锐没有说话,看着明玥和赵铮,他心里想起的却是另一对兄弟。
“钟大哥,是我害你陷入这种困境,你便是怨我恨我也是应当的。以你的武功,若没有我这个负累,应该有很大希望逃出这里,你为什么不走?”
这是这些天来,明玥第一次对他说出心中的疑惑,但面对少年貌似平淡的询问,钟坚锐却有一种对方正在哭泣的错觉。这种感觉让他下意识地抓了抓头,有些迟疑不知是否应该坦诚相告。
最后他只是说:“我答应了明息在他从北疆回来之前保护你照顾你,自然应该留下来。”
“若是息哥哥没有拜托你,你还会留下来吗?”
钟坚锐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很谨慎的语气道:“我想我会。”
“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这种性格的人没有办法。”钟坚锐有些无奈地笑笑,道,“要我看着认识的人身处险境自己却逃之夭夭,这种事我做不到。其实你真的不用介意,今天就算换成其它人或是重新再来一次,我还是同样的选择。我也怕死,但如果活下去的代价是有生之年的日日愧疚,我宁愿选择安心地去死。所以你不要觉得是你连累了我,我没那么伟大,我只是个只想着自己感受的很自私的人。要说连累,在定州的时候我也连累过墨息,要计较那可真是没完没了。”
明玥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楚,轻声道:“墨息……你和息哥哥相识时,他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吗?”不待钟坚锐接口,他紧接着道,“钟大哥,谢谢你,你是个好人,也是息哥哥的好朋友,只可惜,我不是一个好弟弟,也不是一个好朋友。”他突然转过话题,“距离天一教上一次进攻已经过去多久了?”
钟坚锐一时还没从这话题的跳跃中转过来,怔了好一下才低头去看地上的影子,迟疑着道:“大概……也没多久……不过估计暂时他们是不会再……”
“刚刚他们进攻的方位是西北,是
从云灵山另一头绕过来的攻击是吧?”明玥突然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散落的碎石子,一边划一边道,“再上一回他们的攻击出现在东北,是在太阳转到这个位置大约辰巳相交的时候,再上上一回是在昨日半夜丑时左右,方位是在正南,再往前推昨日……”他口中不绝手上不歇,极快地将十天来天一教的攻势时间与方位做了个简述,钟坚锐既不识他地上的鬼画符,亦不太懂他说这些的意思,只睁大了一双眼睛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明玥说完将树枝缓缓移动,随后在某一点上定住,脸上的神情变的有些森然。钟坚锐只觉心中微战,竟对这不懂武功的少年生起一阵惧意。
“十天来进退有踞,对方其实一直在向我传递一个信息,如果我猜的没错,或许我们还有一线生机。”他拄着树枝站起来,用手撩了撩被风吹乱的发丝,目光望向云雾笼罩的山峰,淡淡地道,“敌人下一回将出现在浪水上游,钟大哥,你便陪我去会一会敌方那位首领吧。”
钟坚锐大惊,脱口道:“明玥你疯啦?你……”
明玥对他的惊异丝毫不以为意,他走到溪边弯下腰,掬了把溪水洗了把脸,他素来好洁,虽身处险境每日梳洗清洁亦不懈怠,他又不曾亲身杀敌,是以十数天来虽显憔悴却不邋遢,在这水边一站,仍是粉雕玉琢般鲜亮。
“钟大哥。”他微笑着看着钟坚锐,道,“我是明家的人,即使我不会武功 ,我身上流着的也是昔日天下第一人明进的血,你偶尔也将你的信任分一些给我,好吗?”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何况就像我刚才说过的,就算钟大哥不怕死,但我却很怕死,虽然钟大哥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感到失去半身的痛楚,但我却有失去后会痛澈心扉的手足,所以不管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重视我的人,我都会尽力一搏。毕竟……”他淡淡地笑了一下,声音骤然低下去,“就算息哥哥来救我,他也救不了我不是吗?”
“我们救不了他们。”
“既然这种实话就算每天拿出来说个一百遍也不会变成谎话,那能不能麻烦你不要老把它挂在嘴边?”
“不是……其实只是因为每回说完它我心情都会很恶劣而我心情一恶劣出手就会比较有威力所以你看……”
东振林以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明息,嫌恶地摇摇头,道:“你这练的都是什么邪功啊……”
“喂不要说的自己像是名门正派一样……我看你使阴招的时候也没光明正大到哪去。”
“我可没杀过我教一名教徒。”
“所以我们才会到现在还闯不进去啊!”明息火大地一脚冲他踹过去,东振林
早有预见地向旁一闪,明息一脚踹歪了,正踹到一旁扯着衣服擦背上伤口的黄秤。
累得像只狗一样吐着舌头喘气的青年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哀叫,明息正想随口骂他别吵,突然被蓝一平冷冷地扫了一眼,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又咽下去了,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蓝一平分明是孙晋的手下,怎么这看人的眼神活脱脱像周秦啊。
东振林却不知他心里的小九九,捡了根枯枝点地,道:“我推算了一下这些天柳云川进攻的线路和时间,如果我算的没错,他下一波攻击将在一个时辰之后,位置应该是在这里,如果我们避开他的主力转向刚刚发生过战斗的这里,说不定我们能够突破他们的包围圈闯进去。”
“你确定?”明息一边咬紧臂上扎的布带止血,一边凑过去看了看他地上的图,不待他回答,径自道,“死马当作活马医,只好撞大运了。”
东振林看了他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就算我们能够冲进去,我们恐怕也没有机会冲出来,你不怕死,你的手下呢?”
明息不答,过了一会儿,突然对他说:“老实说,我一直搞不懂你到底什么意思。”他道,“你接近坚锐到底为了什么?魔教?但你回去之后却并没有揭露他的身份,否则如今他不会陪阿玥一起被困在这里。为什么?”他的目光并不锐利,却更似深深的困惑,“你到底想怎样?”
东振林看了他一眼,嘴角泛起一线嘲讽,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自己,只道:“你说怎样,便是怎样。”
“喂!不要这么不负责任啊!”明息被他这无所谓的态度激的有点火大,忿忿地道,“你在这儿现了形,难道还想安安稳稳地回去不成?”
东振林不咸不淡地道:“你管我回不回去。”
明息气结,过得一阵,冷不丁地道:“东振林,你一定缺爱吧?”
“……”
黄秤拉着蓝一平窃窃私语:“喂你看到没有?天一教那个公子哥脸变绿了耶……又变白了。这是什么功?”
“嗯那是铁面皮功,不过看他那样子练的还不到家。”
“练到家是什么样子?”
“我家大人那样子。”
然而玩笑归玩笑,两个人彼此都能从对方貌似轻松的语气中感受到压在心上的沉重,不管明息与东振林做何打算,对黄秤与蓝一平来说,心中仍然抱着一线希望,期待着这个事件能在最坏结果出现之前发生转机。
可惜,能带来转机的人并不是身在现场的任何一个人。
前几天还在下雨,但雨一停,阳光就从云层里钻出来,俏皮地四处洒落,将繁碎的叶子花朵泥地水波都装饰的一闪一闪,包括男人雪白的衣摆 。
与衣料几乎融为一体的是他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这是个四面临水的阁子,虽才入夏,荷叶却片片伸展开去翠的可爱,岸边植的却不是垂柳而是一片竹林,那水却是活的,水面上飘飘荡荡的浮着好些个残花花瓣,带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眉睫低垂,似在沉思,又似只是在端详自己那双完美的近乎无暇的双手,不知过的多久,他突然抬起眸子露出笑容,柔声道:“你来啦?”
大剌剌从门口跨步而入的男人笔直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手在扶手上拍了拍,四下打量了一下,勉强点了点头,“虽然小了点,还算凑合吧。”
他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微州旧的厉害,你又提的突然,仓促之间,也只有这儿勉强能用。”说着取了一旁炉上的水壶滤杯泡茶,口中道,“这是明前的金翠眉,用的白露那日攒的露水,你且试试合不合你胃口。”
“喝口茶也这么讲究,也亏得你们天一教有钱,普通人家哪养的起你!”来人突又挑起眉笑了一笑,那双和晕伴雾的桃花眼眼波一转,便将这一池春水都比了下去,“也对,寻常人家虽养不起你,倒是实心实意地把你供着。”
他轻言慢语地道:“人家供的是观音娘娘,可不是我这个大魔头……来,尝尝。”
“哟我的娘娘。”原本就是带着磁性的优雅嗓音,这突然一低,便不由自主地带上一抹引诱的味道,来人手一伸,却不接他递过来的茶杯,只在他腕上一握,连带着将他整只手合了一合,指腹在他手背掌心轻轻捻动,“怎么好像瘦了?”
“你突然大发神威灭了东南柳家,谁知道你下一步会不会也一夜之间把我天一教给灭了,我这些天日夜难安,可不得瘦了……”
来人嗤的一声笑出声来,手上突然发力,他轻轻“啊”了一声,上身被他拉的前倾,半趴在了桌子上。
掌中的茶一滴也没洒出来。
来人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将杯中的茶细细啜尽,末了舌尖在杯沿一转,随后缓缓滑下,将他扣杯的拇指含进口中。
过得好一会儿才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味道不错。”却不知是说茶还是别的。
对方不松手,他也不挣扎,却抬起眼睫觑了他一眼。他本是端庄慈悲的菩萨相,这唇角微挑眼睫一颤,似嗔还喜,竟是说不出的撩人。
“过来。”
他听话地站起身靠过去,身子略有些歪斜,原来他右脚似是使不上力拖在地上,行动不大方便。
纤长有力的手指扣上他削瘦的腰肢,被揽进怀里的时候,他听到男人低低的笑:“你这些天若当真日夜想着我,倒也教人
快活……”
他仰起头,双手环上他的颈脖,将跨坐在他腿上的身体微微前送,贴在一处的肌肤隔着衣衫轻轻摩擦:“那你要不要检验一下?”
分明是挑逗的动作与话语,但他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柔和安详,就连声音也沉静的不带一丝欲望。
双唇相接,先只是唇瓣单纯的摩娑,随后逐渐深入,舌尖热情地缠在一起,最后终于对方占据了主动,将这个深吻一直持续到他口腔麻痹涎水不及下咽顺着唇角滑下为止。
两个人的呼吸都已变的急促。
“我的观音娘娘。”来人含笑审视他因为刚才那个吻而泛起绯色的面颊,“但乞瓶中一点甘露,救我一救。”
他揽在对方颈脖上的手因那双解开衣带潜入他衣内肆虐的手而微微颤抖,他却强忍着那颤抖,缓慢而执拗地去解对方扣的严密的衣钮,手指触到那细瓷般光滑的肌肤,近乎贪婪地吸附上去不忍撤离。
“大慈大悲南海观世音菩萨,救一切苦厄,却不知能否救得你这修罗恶鬼……”
往下的话化为呻吟,风轻日朗,却是连水波也化不去这一室旖旎。
稍时风起,刚刚露出尖角的小荷被吹的腰身轻摆,略晃得几下,一颗水珠自顶端缓缓滑落。
小风炉上的火还在静静燃烧,身体里的火却已渐渐熄灭。事过之后才发现自己几乎被剥的精光而对方却只有上衣被自己解了三颗扣子,如此鲜明的对比只能让他再次感叹,果然每次一遇上他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脆弱的不堪一击,即使到现在,也仅能坚持到解到他第三颗扣子而已。
“墨让,”他轻轻叹息,“你真是个魔鬼。”
“错了。”黑衣青年笑了笑,体贴地捡起落到地上的外袍披到他肩上,轻快地道,“魔是你,我只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