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弘基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走出房外，登上正殿二层的平台，果然见到李世民正坐在那里张目往南远望。

李世民一听刘弘基的话，赶紧就跟着他下了平台，见小队里的其他人都已经穿戴整齐的在院落里列队等候，连忙跑进右首的平房里快手快脚地穿上自己的侍卫服，排在队列的最后，跟着大家往球场走去。

一路上，不断地碰到千牛卫中的其他小队也列队前去。各支小队自动地组合成更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进球场。

自从去年十月初的那次大比试之后，千牛卫和骁果军都还不曾如此齐整地在这球场里集合。

李世民上次是被皇帝拉在他身边，坐在高台之上俯瞰全场；如今却是站在场下，只是成千上万的人群之中的一个，仰首看向这时仍是空空如也的高台，他不禁感慨万千，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须臾，上百千牛备身和上万骁果禁卫都已经齐集球场之内。再过一会儿，当值着近侍班的一名千牛备身赶在皇帝驾临之前，飞骑进场，喝令众人下跪候驾。于是李世民随着众人跪伏于地，等待皇帝的到来。大约等了一盏茶的时分，由远而近传来杂沓的马蹄声，然后是翻身下马行走进来的脚步声。这些声音反而衬托得全体千牛卫和骁果军的一片静寂更显肃穆庄严。

待这些声音也完全地静止下来之后，便听得司礼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参——见——圣——驾——！”

那地动山摇的“臣等叩见陛下，愿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三呼“万岁”之声在李世民耳边隆隆的响起，把他的呼叫之声淹没得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有那么一刹那间，去年十月一日的那一幕——自己就近在皇帝身旁，这些三呼“万岁”好像是冲着自己呐喊出来的情景——在他脑海之中一掠而过。他忍不住又再浮起那个念头：这……就是做皇帝的滋味啊！

听得司礼官的“平——身——！”之声响过，众人又一齐回答了“谢陛下！”然后便一齐站了起来。

李世民与其他人一样，平身之后自然而然地抬头望向高台之上，只见正中仍是摆放着那张宽大的御座，这时那上面当然只坐着皇帝一人。而御座侧边还放着一张稍小一点的胡床，上面坐着一名看起来年纪甚轻、穿着突厥贵族服饰的男子。

然后，他听到身边的刘弘基问长孙顺德：“顺德大哥，你不是很熟悉突厥的情况吗？那人是谁？莫非就是突利王子？”

“不错！他，就是当今突厥始毕可汗的嫡子……突利！”

127.切磋

这时只听得那突利向着坐在正中御座上的皇帝说道：“父汗命小王前来觐见陛下，既是想得见上国天子龙颜，也是要一睹大隋天朝的山川人物。小王自突厥南来，一路上已经饱览了这中原大地的山水形胜，果然是恢宏壮丽，颇有大开眼界之慨。听说中土有一句汉话是什么‘人杰地灵’，中国既有如此之灵地，想必也有不少能与之相称的英杰。因此小王辄盼能见识一下一众拱卫陛下、当为大隋最出类拔萃的勇士们的风采，还望陛下能体谅小王这一番心意，恩准这些也算是护卫小王的不成器的随侍……”说到这里，他往站在身后的一群突厥人一指，“……能与据闻是隋军之中最骁勇的骁果军切磋切磋武艺之道，也好让他们这些长居大漠、孤陋寡闻的小子们向上国天朝的各位勇士讨教学习一番。”

球场内的众人听突利这突厥王子如此长篇大论地说出这样优雅得体的汉话，都是暗暗称奇，一时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两个——要不，就是这突利自小便学习汉话，还对中土文化知之甚详，可是大隋这边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的人却没有，可谓是我在明、敌在暗了；要不，就是突利早就找汉人给他想好了这一番无懈可击、让皇帝难以推却的说辞，然后背得滚瓜烂熟，这时只是照本宣科的念将出来，但这也说明突厥人此番是有备而来，其居心叵测，可想而知。

再看看他身后那些所谓“不成器”的随侍小子们，一个个身材高大、虎背熊腰、膀阔臂粗，至少看起来都是力大如牛之人，估计也是武艺高强之辈，想必是从突厥全军之内千挑万选出来的精锐之士。

但是突利这一番话明显是向皇帝下了战书，还说得如此的冠冕堂皇，可算是把人挤兑得没法拒绝。另一方面，这聚集在球场上的骁果军，确实也是如突利话中所言，是大隋举国之内最为骁勇之师，因为那是先皇隋文帝把近侍亲卫之中最精锐的“骁卫”与隋军之中最精锐的“果毅军”合并而成的。以他们与突厥的精锐武士较量，那也是门当户对的强强对碰了，因此虽说突利是有备而来，像是占了攻其无备的便宜，但他所求者，也还算是公平之争。

在场众人大多在宫内侍候杨广多年，深知这皇帝是要强好胜之人，决无任由突利这称臣于大隋的属国王子当面欺到头上还要躲闪回避之理的。果然，突利的话音刚落，皇帝马上就回应道：“难得特勒有此兴致，朕也想顺便检阅一下这些儿郎们最近的功夫练得怎样，有没有松懈怠懒了。那就趁着这个机会，让特勒也陪着朕来督查一下他们吧。”

皇帝这一番回答，透露着傲慢之极的意味——不是答应对方的请求，让双方的近侍亲卫进行地位平等的比试，而是借对方的随侍之人来检查一下自己身边的侍卫的练武进境——，可说是完全地展现出他是天朝上国的君主、绝对地凌驾于突利这臣属小国的王子之上的景况。

球场之内的众人都听得暗暗点头，并紧紧地盯视着高台之上的突利，看他有何反应。却见他脸上仍是保持着笑吟吟的神态，并未显出惊异或气恼之色，像是没听出皇帝的言外之音，又更像是虽然听出来了，却也不以为意。他这看起来胸有成竹的模样，却让场上一些不仅只是一介勇夫、也颇有心计之人不觉暗暗一皱眉头，觉得今日之事恐怕不会简单地了结。

于是，双方各出数人，在台下的空地上分别进行了空手搏击以及各种兵器对打的比试。这逐一比试下来，虽是互有胜负，但总体上还是突厥一方胜出的次数较多。高台之上的突利一直谈笑风生，显得一切尽在他掌握之内，甚为高兴；皇帝的脸色却是越发的黑沉，显然对这样的结果极为不满，甚至是深感恼怒，却又不便发作出来。

如此比试一番之后，突利仍是笑吟吟的望着杨广，道：“陛下，大隋骁果军的精锐，小王算是见识过了。但小王见这场下除了骁果军，还有千牛卫的勇士。听说他们也是陛下的近侍亲卫，只是人数比骁果军要少得多。越精锐者自然人数越是稀少，想来这千牛卫的勇士之能耐比之骁果军，应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那可否让随侍小王的这些小子们……就让刚才在与骁果军的勇士们的比试之中侥幸胜了一招半式的那几个，与千牛卫的各位精英也切磋几招？”

场下众人一听，好些千牛备身已忍不住面上失色。这千牛备身的人数虽然比骁果禁卫少得多，但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们更为骁勇善战，而只是因为他们差不多都必须是出身高门贵第的子弟，不像骁果军是只论武艺精良与否、而不问是否出身贵族。千牛备身的出身如此狭而有限，人数自然要比骁果禁卫少得多，其精锐骁勇的程度也就难免同样是狭而有限了，其实总体水平是比不上骁果军的。突利这言下之意，却是让他那些本来就已经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突厥好手之中，再拣出在刚才的比试里胜出、也就是说他们是比骁果禁卫更强的精锐中之精锐，与总体水平还不如骁果禁卫的千牛备身再作较量，那结果岂非不问可知？只怕这一回就不再是互有胜负、总体上突厥一方赢得更多，而是大隋一方全军尽墨都有可能。

众人这时才完全明白突利乘着这次来觐见皇帝的机会要求以他的随侍与隋室的宫廷侍卫比试，不仅仅是有备而来，其实根本就是处心积虑，有着一整套旨在羞辱大隋的计谋。他应该早就作过细致的调查，知道隋室的宫廷侍卫之中，最骁勇精锐的是骁果军，而千牛卫其实只是贵族子弟云集，主要是权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获得晋身的阶梯。于是他先让自己带来的精锐亲随与骁果禁卫比试，确证了他们比骁果军还更强之后，再从这实战之中挑选出更精锐的少数最强手，要求与其实更不如骁果军的千牛备身较量。

这样从表面来看，好像是突厥的武士与大隋的武士是从精锐战至最精锐，其实结果早就在突利的掌握之中，将会是从稍占上风进展到全面胜出，从而彻底地羞辱了大隋——今日两战之事，这些突厥人回去之后肯定会大事宣扬，让世人都误以为这是一次有如“田忌赛马”一般的比试，结果是突厥的“中马”略胜大隋的“中马”，但突厥的“上马”却是大胜大隋的“上马”！

这种局面，岂止是千牛备身之中的有识之士看明白了？高台之上的皇帝自然更是心知肚明，于是他的脸上便越发的犹如黑云压城一般阴沉得可怕了。

突利说完了刚才那番话之后，停了下来，等了一会儿，见杨广沉默不语，便又故意逼紧一句：“陛下，怎么了？小王如此小小的请求，陛下也不能答应么？”

这时球场之内台上台下合共上万人的视线，全都目不转睛地聚集在这大隋天子身上，静候着他发话，那寂然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的紧张。

然而，顷刻之后，众人忽见杨广脸皮一松，竟是哈哈大笑了出来，道：“特勒，看来你不是很懂我们中土的规矩啊。”

一直笑容满面、显得轻松自在智珠在握的突利，这时终于露了一丝诧异之色，微微一怔，道：“陛下此言，恕小王愚钝，实在不明所以。”

不要说突利不明白，场下众人也不明白，都只是紧紧地凝视着皇帝，竖起耳朵，听他对此有何解释。

只见杨广脸上的笑容虽显得甚是欢快，却犹似画在脸上一般甚为虚假：“特勒第一个不懂，是不懂朕这些千牛备身都是出身高门贵第的子弟。特勒第二个不懂，是不懂在我们中土，地位相差悬殊之人是不能进行比试的——地位卑下之人去挑战地位尊贵之人，那是以下犯上，是死罪；而地位尊贵之人去跟地位卑下之人打斗，那就是迂尊降贵，是大失身份之举。所以呢，朕这些千牛备身只会在他们互相之间进行比试，从来都不与骁果军里的人较量的，当然也不好跟特勒的这些勇士过招了。——如果是突厥要与我大隋开战，战场之上两军对阵，朕的这些千牛备身为国效命、为朕尽忠，到了那个时候自然无需顾虑身份高下之别，定当与特勒的这些勇士一决生死。可是现在嘛……特勒还是不要为难他们，强迫他们做出如此有失身份的事了吧！”

皇帝这一番话可谓不尽不实、甚至是颇有强词夺理之嫌，但确实也算是能够自圆其说。于是一时之间，突利坐在那里，只能是一副张口结舌之态，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无从反驳。

杨广见他无言以对，冷笑一声，又道：“特勒这次看来是有备而来，只是准备得还是不够充分啊。也没有好好地查个明白，先把朕这些千牛备身的状况、还有我中原衣冠之国的礼仪之道了解得清清楚楚。好了，特勒这些精心挑选出来的勇士跟朕的骁果军较量，算是占了一点点上风，也是很难得了。魏忠……”他转头望向跪坐在御座边上的这个心腹亲信，“……你传朕的旨意，从国库里拿些绸缎锦帛出来，好好地赏赐突利王子的这些亲随。”

魏忠连忙应了一声“是”，正要爬起来走下高台传旨，突利却忽然也是哈哈的一笑，道：“且慢！”

突利这一语呼出，不但把魏忠的动作止住了，还使得场内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在他身上。

只见他脸上又恢复了刚才一直以来的笑吟吟之态，道：“多蒙陛下教导，小王对千牛备身与中土礼仪都有了更深的了解。不过，小王难得来一次天朝上国，还是不想错失了这个能与陛下身边这些最最精锐的千牛卫的勇士们切磋武艺的大好机会。”

众人一听，又是一愣，想：难道突利还是要强迫千牛备身屈尊跟他那些亲随比试吗？

皇帝轻蹙长眉，道：“特勒，朕虽然以皇帝的身份强令千牛备身与你的亲随比试，他们是不能违命抗旨的；但朕身为一国君主，怎能不以身作则、遵守礼仪之道？特勒渴望切磋武艺的心情朕能理解，可是朕不会因此就去强迫那些千牛备身的。”

突利神态自若的说道：“陛下放心，小王也听说过中原有‘入乡随俗’一语，既然如今身在此地，自然不会做出有违中土礼仪之事。小王的意思不是要让小王这些身份卑下的亲随与陛下那些身份高贵的千牛备身比试，而是……小王想自己来跟千牛卫的勇士们切磋学习！”

128.挑战

球场上的众人一听突利此言，一时尽皆惊愕万分。

刚才他们听皇帝那一番回答，都觉得真是“巧妙”之极，不但借不合礼仪之名推掉了突利的要求，隐隐还暗示突利的亲随地位远远低于千牛备身这些隋室的贵族子弟，虽说实在是有点儿“死要面子”之嫌，但也足以封住了突利的嘴巴。没想到突利才哑口无言了片刻，就已经想出如此的应对之言。

杨广也是心中微微一惊，随即想到：突利这小子敢于以自身代替他那些亲随挑战，想来他是心中有数，知道自己的本事不比那些亲随差。要不就是他深知千牛备身的水平不如骁果军，他估量着自己能赢的。哼，你既然有那样的把握，我还怎么能给你牵着鼻子走？

于是他仍是一脸冷冷之色，道：“以特勒是突厥可汗嫡子的身份，诚然是当得起与朕的千牛备身较量，只是刀枪无眼、拳脚无情，朕可不想让特勒只为逞一时匹夫之勇的快意而受伤、甚至是丧命，否则那将大损我大隋与突厥的邦谊。朕为一国之君，可不能像特勒你那样纵情任性，只顾着意气之争。”

他这一番话，仍是一边听起来极为“义正辞严”的拒绝对方的要求，一边还明里暗里都在贬低对方的身份地位、乃至行事处世的方式。

突利却也是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才会说出刚才那番临时“换马”的话来，这时听了大隋皇帝这番推辞之言，仍是微微的笑着，道：“陛下如此爱护小王的性命安危，如此顾惜突厥与大隋的邦谊，小王由衷的佩服感激。只是，我们突厥人向来最鄙视的就是为着害怕什么受伤殒命便退缩不前的胆小鼠辈，一介无权无势的匹夫被人耻笑瞧不起倒也罢了，像我这样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就更加不能做出这种畏死避敌的事情来。陛下若是为着怕您的千牛备身伤了我而不让我跟他们比试，这对我的羞辱可是更甚于他们当真伤了我，这反而更会损害了突厥与大隋的邦谊呢。”

他见杨广张开嘴好像又要说些什么话，连忙抢着继续说下去，不让杨广有机会插口进来：“不过既然陛下那样担心刀枪无眼、拳脚无情，那小王与陛下的千牛备身就不比拳脚与兵器，而是比箭术吧！”

“箭术？”杨广不觉又是一愣。

众人也跟着一愣，随即不由得暗暗点头，想：比试箭术确实是最不会损伤性命的较量。参加比试的人各自向着指定的目标发箭，中的者胜，不中者败，胜负分明，却不会直接伤及对方。

但这一来，皇帝拿来搪塞突利、不肯让他跟千牛备身比试的借口，就完全失去了能令人信服的理据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推三阻四的话，一方面是正如突利所说的那样，会显得是在羞辱这突厥王子，另一方面也掩饰不了大隋一方害怕不能取胜的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