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安心

李建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唉，傻孩子，傻孩子，真是傻孩子！娘亲的魂魄要真的还在这里，你就是躲在被子里，她还是看得见的嘛？你想念她，想哭，那是天经地义之事，干嘛要躲？可要是我没能及时发现，害你在被子里憋死了，那娘亲才真的要伤心透顶了呢。”

“对不起，哥，对不起……我……是我太不懂事了，在你这么忙着办丧事的时候还给你添这样的麻烦……”李世民不觉慢慢地靠进大哥的怀中，满心歉疚的这样说着。

“行了行了，你没事就行了。”李建成的手指轻轻地在弟弟那一头乌发之中来来去去的穿梭，“你要这样想才对：娘亲虽然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她生前是那么好的人，死后一定也会是升到天上去列藉仙班，过着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我们应该替她高兴才是，对不对？”他感到弟弟的脑袋在自己怀中动了一下，显然是在点头。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娘亲不在了，可是你在这世上还有我嘛，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像娘亲一样爱护着你，照顾着你。你相不相信大哥能很好地爱护你，能很好地照顾你？”

“相信，当然相信了！大哥，大哥，大哥……”李世民把整个脸庞都埋在了大哥那宽厚温暖的怀里，不停地叫唤着、叫唤着、叫唤着……

眼前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感觉仍在。李世民感到，有人在抱着自己，还有就是天在下雨——因为正有雨点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蓦地，他猛的一睁眼，充盈在他眼前的，是一双不断地往下掉着眼泪的眼睛，那泪水就落在他脸上。——原来不是天在下雨，而是抱着他的人在哭，不停地落在他脸上的，是那人的泪水。

李世民一张口，几乎就要喊出“哥……”来，但幸好他的眼睛比他的嘴巴更快地认出，现在抱着他的可不是他的大哥李建成，而是……皇帝！

皇帝？！

他心中一惊，腰上一用力，已从那人的怀中直起身来，左右环顾了一下，才发现皇帝是坐在床榻边上，把自己抱在怀里。而床榻上躺着一人，脸色苍白，但神情平静安宁，像是只不过睡着了一样。那人，自然便是小姐了。

这一来，他终于回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发生的事情。看着小姐那恬静得根本不像死去而只是睡着的样子，禁不住又是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一下扑到她身边，抱着她的两肩，用力地摇晃，叫道：“娘，娘，你醒醒啊，你快醒醒啊！”

杨广从身后又抱住了他的腰，带着泣声说道：“世民，世民，不要这样，她已经走了，要清醒过来的，应该是你啊！”

可是李世民不听他的话，仍是继续叫着：“不，她不会死的，她还有好多好多幸福的日子要过的，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就死了？”

“不，她已经走了！”说出这否定他的话的，却不是杨广，而是……

杨广和李世民一起回过头去，只见阿杨那丫头正站在他们身后，脸上的神色平和之极，简直就与死去的小姐如出一辙。

“而且，她也不是你的娘，她是……我的娘！”

李世民不觉张大了嘴巴，一时作声不得，也没留意到身旁的皇帝听了这话之后眉尖一挑，眼神变得异常的凝重，不住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阿杨。

阿杨的双眼却始终只是紧紧地盯着李世民，继续说道：“明明不是你的亲娘，明明她才是我的亲娘，你却比我还伤心……我知道这是你宅心仁厚的缘故，但是……真的、真的没有必要伤心的。你知道吗，刚才她一手拉着郎君，一手拉着你，喃喃地说着‘够了，够了，我已经够了’的那句话时，我看到她那心满意足、从深心最底之处开心出来的样子，是自我懂事以来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过的！她……真的够了！她走得很安心，这就……够了！”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眼中却终于慢慢地溢出了泪花，慢慢地从眼眶滚落下来。但她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平和宁定，没有丝毫的波动。

李世民脸现惭色，伸手抹了一把满脸都是的泪水，道：“对，我们要这样想才对：小姐虽然是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她生前是那么好的人，死后一定也会是升到天上去列藉仙班，过着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我们应该替她高兴才是，对不对？”

阿杨那也挂着串串泪水的脸，霎时便随着他这话而笑逐颜开，不觉点了点头，道：“对！”

言罢，二人便那样相对而视，相对而笑。一瞬之间仿佛这一个小小的房间就是整个大大的世界，而且只有他们二人存在于这世上，相对而视，相对而笑……

“你……是谁？”一个声音响起，像是不甘心被这两人遗忘了在这世上——其实就是在这房间之内——还有他这第三者的存在。

阿杨转头看着杨广，仍是一脸波澜不兴的平静。

“陛下，这是公主啊，是小姐九年前给您生下的女儿啊！”急急忙忙地向皇帝解释的，是李世民。

他只道皇帝一听，肯定会大吃一惊，但紧接着就会大为感动，然后便是扑上去一把抱住这个女儿跟她相认——正如刚才他与小姐相认一样。

谁知，杨广听罢，脸上丝毫没有吃惊之色，反而是一团乌云也似的阴影又在眉宇之间渐渐的聚拢。

“陛下，公主这九年来一直被困在掖庭宫里，没过上一天她理应享受的公主殿下、金枝玉叶的生活，这真是太可怜了！幸好现在陛下已经知道了此事，这就马上接她出去吧！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待她。小姐是红颜薄命，才刚刚与陛下聚首就已经魂归地府，可是公主还那么的青春年少，以后的日子长着呢，一定要让她享尽小姐生前没有来得及享受的荣华富贵，对不对？”

李世民一脸热切之色的向杨广说着，仿佛又回到了他在嘉猷门边求恳着皇帝跟他进来的时候，也仿佛又回到他刚才在这房子外的小花园里向阿杨憧憬着小姐和她未来将会过上很多很多幸福的日子的时候。

然而，在嘉猷门边之时的皇帝，被他这热切之色迷得昏乎乎的，想都不想就跟着他往这里面走；在小花园里之时的阿杨，也被他这热切之色感染得跟着兴奋莫名。可现在这个时候，除了李世民一个人自顾自的越说越热烈之外，皇帝的脸色却是越来越阴沉，而自小在这掖庭宫里长大、早就习惯了察颜观色小心做人的阿杨看见皇帝那样的脸色，心中便已隐隐的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了几分的了然。

果然，杨广回应李世民最后那一句“对不对”的，是一手抓起他的手臂，拉着他大步流星的往屋外走去。

“哎，陛下，陛下，您怎么这样就走了？公主殿下怎么办？您还没……”

“你给朕闭嘴！”皇帝一声怒喝打断了他的话，却以更快的速度向嘉猷门那边奔去。

以李世民的气力，要拖住杨广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但他此时哪敢得罪皇帝？——惟恐会因此而连累了阿杨这苦命的公主能有出头之日的命运，只得顺从着皇帝一边往外走，一边仅来得及回头向阿杨大声喊了一句：“阿杨公主，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回头再来找你。”

85.劝服

魏忠和柴绍坐在嘉猷门的门槛上等待着，忽见杨广一手抓着李世民的手臂，一副也不知道是急匆匆还是气冲冲的样子跑了出来。二人连忙站起来向着皇帝躬身行礼，他却似乎根本没看见他们，毫不停留的继续往嘉猷门外奔去。

杨广一步就跨出门槛，李世民却连忙顿住脚步。可皇帝的手仍抓着他的手臂一个劲往外拖，他却止步不前，自然是被拉得身子前倾，差点就要摔倒。他连忙伸出未被杨广抓住手臂的另一手，扶住嘉猷门的门框，却感到皇帝仍在用力地拉他出去，不觉急得叫道：“不，我……我不能出去的。”

杨广听他这样叫着，这才停住脚步，但抓着他手臂的手仍是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只是转头喝道：“朕现在命令你出来！”

“可是……可是按规矩我不能再踏出掖庭宫一步的呀？”

“这些死规矩你就守得那么严，朕这活生生的皇帝跟你下的命令，你反倒不听啦？”

李世民犹自迟疑，柴绍连忙赶到他身旁，劝道：“世民，规矩也是人定的嘛。这世上还有哪个人能比陛下更高？陛下的口谕既然是要改了这规矩，你听从就是啦！”

李世民这才向着皇帝略略低了低头，道：“是，我……呃，世民奉敕！”

可是他这句话才一出口，皇帝的雷霆斥骂已当头劈下：“朕不是早就教训过你要向朕称臣的吗？你怎么又忘了朕说过的话，还是这样屡教不改？是不是又要朕再罚你跪上一百个晚上，真把你这两条腿都跪断，你才能听得进，才能记得住？！”

“对……对不起，臣……臣不敢，臣……奉敕！”李世民赶紧改了口，这才抬腿跨过嘉猷门那一道高高的门槛，随着皇帝走出了掖庭宫。

杨广抓着李世民的手臂就这样一路走下去，才走了几步，迎面便遇上几个宫人。那几个宫人本是边走边聊，忽然一抬头看见前面的路上一个穿着一身黄澄澄的袍服的男子一手抓着一个少年快步走来。这些宫人就算认不出皇帝的脸，至少还是认得皇帝那身龙袍的，可是他们何曾见过皇帝这样全无前呼后拥就径直走来的？更不要说根本就没有侍卫提前清场开路，喝令他们回避到路边下跪迎候圣驾了。一时之间，他们是发懵了，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只会呆呆地盯着皇帝看，脑子里升腾起来的只是一句：这……这真的是皇帝？

魏忠和柴绍都跟在二人身后。魏忠一见此情景，急忙紧赶几步跑到杨广之前，冲着那几个宫人喝道：“蠢货！见到圣驾还不赶紧避到路边下跪？”

那几个宫人这才如梦方醒，明白到眼前这大异寻常的家伙确实就是皇帝，连忙避到路旁，跪下来连连叩头请罪：“小人冒犯圣驾，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魏忠回头对皇帝说：“陛下是想回承香殿去是吗？这样一路走过去，那可不行的呀。”

杨广皱皱眉头，左右顾盼，道：“我们来的时候骑的马呢？”

“陛下，您这样没有侍卫护驾，也没有侍卫在前清场开路，就这么在宫内纵马飞奔，也……也是不行的呀。”

“偏你有这么多意见！那你说怎么办啦？”

魏忠听得皇帝的语气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不善，只吓得心儿咚咚狂跳。他想了想，勉强按捺下慌乱之情，道：“陛下，这旁边就是海池，不如您先与李侍卫到海池边上坐一坐，看看风光，也是歇歇腿，小人这就赶回承香殿去，召来步舆，也让还在西内苑里等着的骁果禁卫过来。等会儿陛下先坐步舆回承香殿，过一段时间再由柴队正领着李侍卫到承香殿去见驾，这可好？”

杨广看了一眼给自己牢牢地抓在身边的李世民，“哼”了一声，道：“为什么要朕先回去？他怎么就不能也跟在步舆旁边一起回去？”

“陛下明鉴！小人知道海池边上有个地方可以坐着休息，那地方挺隐蔽的，外面路上走的人不会看见那里的情况。等会儿小人带着步舆和骁果禁卫前来，就只让他们在外面的路上等着，小人再下来海池边上接陛下上去。这样那些外人就以为陛下是到海池来游玩，不晓得李侍卫也在。但如果李侍卫也跟着一起回去，不但抬步舆的宫人、护驾的骁果禁卫都看到了，这一路回去也难免会被很多人看见。陛下现在毕竟还没有正式地下敕把李侍卫从掖庭宫释放出来，如果他这时就已经公然呆在陛下身边，小人只怕会有多嘴好嚼舌之辈把消息传了出去，如果因此而惹来什么朝廷大臣的弹劾奏章，这对李侍卫不好，对陛下也不好嘛。”

杨广听着心腹这苦苦相劝之言，脸上怒色稍霁，却仍是坚持道：“这样前怕虎、后怕狼的，那让他晚一点来承香殿不也照样会被人看见、被人议论？五十步笑一百步，有多大区别啊？”

“陛下回去之后先赶紧下一份手敕给掖庭宫，说是您要亲自提审李侍卫，这样他今天去承香殿的事对外至少是有个较为名正言顺的交待。之后陛下说是要减他一人的刑罚也好，是要大赦掖庭宫内的罪人顺便把他也释放出来也好，再找别的说辞便是。这总比现在还什么理由都没有就已经公然和他走在一起、一定会惹来宫内无数议论腹诽为好嘛。”

杨广听罢，终是点了点头，道：“好吧，那就按你说的办好了。”

魏忠见终于说服皇帝，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连忙他在前带路、柴绍在后殿后，把皇帝和李世民二人夹在中间，离开大道，走到海池边上。海池边上与大道之间有一排排的树木隔开，虽然这时是冬天季节枝叶落尽，不如平时有繁茂的树冠能遮挡得更好，但粗大的树干本身也足够掩人眼目了。魏忠再带他们沿着海池走了一段路，来到一处与大道更是隔了一个小坡、因此从大道那边完全没法看到的地方。

杨广来到这地方，不觉得有什么，李世民和柴绍却都是同时暗暗吃了一惊。原来这里在一棵大树之下有一块可供二人并肩而坐的石墩，正是他们二人以前常常在此一起坐着聊上几句话的隐蔽之处。

柴绍只觉自己的心一阵乱跳，想：怎么魏忠也知道这个地方？难道……以前我跟世民在此相会之事……他竟是知道的吗？

他悄悄觑向魏忠，却见他神色无异，只是忙于抹净石墩上的尘土，把怀中揣着的厚厚的几层貂皮铺上，扶杨广坐下。皇帝的手始终还是紧紧抓着李世民的手臂不放，他坐下了，李世民也只好跟着挨在他身边坐下。

柴绍见状，慢慢的放下心来，想：看来他只是知道海池边上有这么一个可以坐下看风景的地方，应该并不知道我和世民以前经常在这里相会。

他正这样想着，魏忠走近前来，低声道：“柴队正，请你在这个拐弯的位置站着，守候圣上和李侍卫，如果看到有不明所以的人走近，你马上把他们赶走，不要让他们转过这个拐弯之后看到圣上和李侍卫。”

柴绍点点头，道：“魏公公请放心，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魏忠这才转身离去。

柴绍站在那拐弯之处，一时往来路张望以防有意外的不速之客闯入，一时又看看那大树下石墩上并肩坐着的两人。这时他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不过也能听到他们之间一直沉默着，没有交谈一句。

可是，光是看着他们的背影，柴绍的心里就已经忍不住不断地往上翻涌着酸意。他不禁要想，以前他与李世民常常在此一起坐着聊几句话，如果当时有人无意走过，看到他们的背影，是否就像是他现在看到的这两个背影一样呢？那人如果现在又无意地走过，再看到这两个背影，是否会根本分辨不出这两个背影与他以前看到的那两个背影有什么不同呢？

只有世民是一样的！至于坐在他身边的是什么人，根本就不重要吧？这世上总会有人，愿意跟他这样……并肩而坐的吧？

86.猜测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时间，柴绍便看见魏忠小步快跑的回来了。他经过柴绍时向柴绍点了点头，但没说一句话，径直赶到皇帝身旁，附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杨广这时才终于松开了一直紧抓着李世民的手臂的手，由魏忠搀扶着沿来路返回上面的大道。但在这整个过程之中，柴绍看到李世民的背影一动不动，始终没有转头看皇帝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