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又是一怔。

皇帝的确是在千牛卫大比试那次在球场亭里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但一来隔的时间长了，他确实已经不太记得；二来他现在已经是以罪人之身被打入这掖庭宫内，连千牛备身的名义都没有了，怎么还能见到皇帝驾临而不下跪呢？但再转念一想，当时皇帝说许他可以免去跪迎圣驾之礼，并没有说原因在于他是千牛备身，而是说他与皇帝之间已经不必再客气了。也就是说，无论他的身份怎么变化，只要他还是李世民这个人，就可以不与皇帝客气，可以不向皇帝下跪的。

皇帝……到现在还记着那句话？还认着那句话？那他对我……

这念头在李世民脑中缓缓的转过。这时他仍然没有抬头去看皇帝，双眼向着地面，看到的只是皇帝那脚上蹬着靴子和下身的龙袍。然后，他突然想到，皇帝既然是站在自己身边，而自己又是在掖庭宫的嘉猷门之内的，那就是说……皇帝已经走进了嘉猷门之内，走进了……掖庭宫之内！

这一惊甚至比刚才见到皇帝突然驾临更甚，他不觉抬起了头，直直地看向皇帝的脸庞，却见他也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脸庞在看，那眼神是那么的专注，简直可以说是……入迷！

下一刻里，是轮到杨广觉得自己的手臂一紧，他一惊转头看向自己的臂膀，见到的竟是李世民一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什么？是世民……抓着我？

这次是轮到杨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虽然他们二人之间已经有过很多极为亲密的身体接触，但每一次都是杨广主动去抚弄李世民的身体，李世民可是从来没有主动地哪怕只是轻轻地触碰过杨广一下。可是现在……现在却是他主动地一把抓起了杨广的手臂！

接下来，则是杨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到的、从李世民口中说出的话：“陛下，请您跟我来一下，好吗？”

“什……什么？”杨广的眼睛从盯着那紧紧地抓着自己手臂的李世民的手，转向了说出刚才那一番完全是不可思议的话的李世民的口。

却见眼前的少年，那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他前所未见的热切之色。然后，他感到从李世民抓着他的手臂上传来一股大力——是他在用力地拖着自己往一个方向走去。

魏忠和柴绍看见李世民竟然拉着皇帝往掖庭宫的深处快步行去，都不由得大为惊骇，禁不住追在他们身后，不约而同的一起叫道：“等一等，你要带圣上到哪里去？”

李世民顿住脚步，转身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却没有跟他们说一句话，而是又转头看向皇帝：“陛下，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请您跟我一起去看，但只能您去，不能让其他人跟着来的。”

看着李世民那双满是热切之色的眼眸，杨广就已经觉得前面哪怕是刀山油锅都无所谓了。于是，他想都没想，回头就喝止跟上来的两人：“你们别跟着来，都给朕安安静静地留在嘉猷门边上！”

二人心中虽是奇怪之极又担心之极——魏忠担心的是皇帝；柴绍担心的却终究只是李世民，只怕他会做出什么于皇帝不利之事，会让他以后的处境更加艰难——，但皇帝开了口那就是圣谕，不能不服从的。二人只得躬身应道：“是！”往后倒退着回到嘉猷门边上。

于是李世民继续拉着杨广的手臂，直奔小姐和阿杨所在的那个房子。进入那个小小的花园，杨广也开始发现，这里就是他刚才从龙首原的高处往下俯瞰这掖庭宫时，看到的那个李世民与那丫头走进那耳房呆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出来的地方。

却见这时李世民拉着他，是毫无迟疑的往正房的门口走去。他伸手才一推开房门，就已经冲着里面喊道：“阿杨，阿杨，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只见房中一张床榻的旁边，一个本来坐在那里向着床榻、背对门口的丫头站了起来，回头看向门外的他们。

阿杨看见李世民拉着一个身穿黄袍的男子进来，一时却仍不明所以，只是看着那男子发呆。她自懂事起就已经住在这掖庭宫里，自然是从来没有见过皇帝，也就不认得他。当然，这宫里没有机会见过龙颜的宫人宫娥也很多，但他们入宫之时都要先学习宫内的各种繁琐复杂的礼仪，其中一项就包括辨认不同身份的人的服饰。因此，即使是没见过皇帝的人，本来也应该能够凭着认出他身上穿着的龙袍而知道来者是谁。可阿杨不但是没有出过掖庭宫，甚至这些宫内最基本的礼仪都一概没有学过，所以皇帝就站在她面前，她还是一片的茫然无知。

李世民却已顾不上向她解释，拉着杨广继续走进房内，俯身向着床上躺着的小姐叫道：“小姐，小姐，你快睁眼看看，看是谁来了？看是谁来看你了？”

小姐慢慢地张开眼睛，看起来是疲惫已极，连撑开眼皮这样轻微的动作都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做出来。然而，当她一看见李世民身后站着的那人，双眼突然就大大地瞪开了，目不转睛的死死盯着那人，脸上是一片惊诧莫名之色，双唇颤抖，却一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李世民侧身退开一步，把杨广往更靠近小姐的方向推过去，然后一时看看躺着的小姐，一时看看站着的皇帝，留意着他们二人脸色的变化。

皇帝突然看见小姐，脸色也是蓦的一变，就跟小姐一样，也是双眼大大地瞪着，目不转睛的死死盯着小姐，脸上一片惊诧莫名之色。

房内一时之间是一片的死寂，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连呼吸之声都好像被屏住了。

终于，一个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阿萝？！”——率先说话的，是皇帝！

“郎——君——！”然后是小姐那带着哭音的叫声如同那架在弓弦之上已经很久很久、早就蓄势待发很久很久的箭矢，终于迸射而出。

小姐拼命挣扎着要起来，可是她已经太过虚弱，一时之间怎么都没法靠自己的力量起来。李世民赶上一步想伸手去扶她起来，但更靠近她的皇帝已经一弯身，将她的上身抱了起来。

小姐顺势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她一边哭，一边急喘着气还要挣扎着说出话来：“郎君，你终于来看我了，你终于来看我了！我就知道，他们说的都是错的！他们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来看我了，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一定会来的！你果然来了，你果然来了！”

李世民又退后一步，向着站在一边已是看得目瞪口呆的阿杨招了招手，示意她跟着自己一起悄悄地退出那房间，并轻轻地把门带上。

二人站在那小小的花园里，只能隐隐地听到房间里传来模糊不清的话语声，还有偶尔一两声小姐激动之际提高了嗓子叫出来的声音。

阿杨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李世民，只见他热泪盈眶，唇边却分明地挂着笑意，出神地看着那正房掩上的门户。

就是这样，李世民看着那门口，阿杨却是看着他，良久良久……

终于，李世民偶一回头之间，发现阿杨在看着自己，便冲她一笑，道：“怎么了？”

“你……真的做成了！”阿杨慢慢的说道，“你刚才说，这世上若有人能越过那三个困难办成这事，那……就是你！你……真的做成了！”

83.够了

越发欢快的笑意从李世民的唇上溢出：“我就说嘛，‘天助我也’！今天一天，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直在帮着我。我也相信，像小姐那样的好人，上天已经让她吃过那么多的苦了，不可能连她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的！再说呢，这世上的事情，不管是多么的难，看起来是多么的不可能办到，我们都要拼力一试的！不试过，怎么知道一定不行呢？对不对？”

听着李世民又再重复此前他们分头行事之际所说的话，阿杨不由得又点下了头。刚才她点头，是因为被他那热切的目光、热切的话语所感染；而如今，亲眼看到他真的把这事办成了，她是不得不由衷地怀着感佩之情而点头。

这少年……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人啊！果然我想的没错。上天早不早、晚不晚，偏偏就在这个小姐行将离世之前，把他派下来，就派进这掖庭宫来。这是天意！这的确就是天意啊！

却听得李世民以一如刚才那样热情洋溢的语调继续说道：“阿杨，现在皇帝来见小姐了，说不定小姐这病甚至可以不药而愈呢？你想想看，小姐就是因为久候她的郎君不至，又失去了她所生的儿子，才会如此病入膏肓的。现在她这两个心结，全都解开了。我连皇帝都能劝服他进来看小姐，我一定也能劝服皇帝，让他把小姐接出这掖庭宫。以后小姐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舒适生活，还天天都能见到她的郎君。至于她的儿子呢，她既然认定我是她的儿子，我就一辈子都做她的儿子好了。这样，她郎君也有，儿子也有，心里只有快乐，再无悲伤，她就可以一直幸福地生活，过完这辈子余下的日子——就像你娘十年前所期望的那样……哦，不，你的娘就是小姐，你是公主，你也可以离开这掖庭宫，过上真正与你这尊贵的身份相配的生活。公主殿下，以后……你也可以一直幸福地生活，再也不用受以前那样的苦啦！”

阿杨听得红晕上脸，连连摆手道：“不，不，你不要叫我公主，我……我还适应不来。”

李世民大笑了起来：“有什么适应不来的？你若真的适应不来，那我就更应该多叫你几声‘公主’，让你能快点适应过来。”

“不，我……这一辈子都不能适应你叫我公主的，你……还是叫我‘阿杨’吧！我……喜欢听你这样……叫我。”她的脸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甚至垂下了眼帘，不敢看眼前的少年听了她这样近乎直白地诉说心情的话会是什么的反应。

她芳心鹿撞，正咚咚乱跳的等着李世民会怎样回答自己这句话，却还没听到他开口，房间那里就传出皇帝的叫声：“世民，世民！”

李世民连忙快步赶到门前，应道：“是，陛下，我在这里。”

“进来，快进来！”

他依言推门内进，只见杨广一手搂扶着小姐坐在床榻之上，另一手紧紧地握着小姐的一手。小姐一见他进来，便伸出另一手叫道：“孩子，孩子……”

李世民赶上前去，伸出双手同时握住了小姐的那一只手，应道：“娘，孩儿在这里！”

小姐就这样一手握着杨广的手，另一手握着李世民的手，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脸幸福得像要融化了的样子：“郎君也在我身边，孩子也在我身边，够了，够了，我已经……够了……”她微笑着，脑袋就搁在皇帝的怀里，合上了眼睛，像是心满意足之极，想这样合上眼睛好好地体会这幸福的滋味；又像是经过刚才那样意外之极的惊喜而觉得很累了，想这样合上眼睛稍稍歇息一下。

李世民握着她的手，不动，也不说话，只怕打扰了她静静地享受此刻的快乐。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李世民还不觉得什么，杨广却是直接把小姐拥在怀里的，开始觉得不妥了，因为他感到怀中那身子竟是正在慢慢的冷却下去。

“阿萝！阿萝！”他轻轻叫了几声，挪动了一下身体，却见小姐既没有睁眼看他，也没有开口应他，身子却是随着他的挪动而软软地向另一边歪倒。

李世民这时也觉察情况有些不对劲了，赶紧腾出一手扶住小姐那歪倒的身子，叫道：“娘，娘，你先醒醒，你先醒醒！”然而，小姐仍是丝毫没有反应。

杨广伸手在小姐的鼻子下一探，脸色霎时大变，回头四处张望：“有没有镜子？这里的镜子在哪里？”

李世民在这房间里住了差不多两个月，当然是知道镜子在哪里的，但他不敢去拿，只是一脸尽是不可思议之色的盯着小姐那已经开始现出青白之色的脸庞，喃喃的说道：“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娘，你快醒过来，今天是我们一家子才刚刚团聚的日子啊！你快醒啊！”

这时阿杨也已经走进房来，听到杨广这样说、李世民这样叫，便一个箭步冲到房子中间的那张大桌子上，从一堆杂物里把一面小小的铜镜翻出来，交到皇帝手上。

杨广拿着那面小铜镜，把镜面朝向小姐的鼻子下方。哪怕还有再怎么微弱的一丝气息，鼻子那里呼出的热气也会让铜镜蒙上一层水雾。然而，那铜镜搁了好久好久，镜面仍是光洁明亮，始终没有半分的模糊。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铜镜还给站在旁边的阿杨，一手拉起还在不停地叫着“娘，你快醒啊！”的李世民，道：“不要叫了，她……已经走了。”

这话传进李世民耳中，他喉头之处只发出“咕”的一声，但觉眼前一阵昏黑，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便是全然的人事不知……

眼前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但感觉仍在。李世民感到，有人在抱着自己，还有就是天在下雨——因为正有雨点不停地落在他的脸上。蓦地，他猛的一睁眼，充盈在他眼前的，是一双不断地往下掉着眼泪的眼睛，那泪水就落在他脸上。——原来不是天在下雨，而是抱着他的人在哭，不停地落在他脸上的，是那人的泪水。

“哥……”李世民伸出手，拭抹着那哭着的人脸上的泪水，“不要哭了。你为什么哭啊？”

那抱着他哭泣的人——他的大哥李建成——一见到他睁开眼，霎时已是笑逐颜开，眼角还有来不及收住的泪水落下，笑意已溢满了整张脸庞：“二弟，二弟，你醒啦？你没事啦？”

“嗯，我……我有什么事吗？”李世民困惑地问着，却也同时发现胸口处有一种气闷难受的感觉，像是那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娘亲去世，你明明心里难过，却一直忍着不哭，我还以为你没事，就顾不上理会你。可是今天是娘亲的‘头七’，刚才仪式才一结束，你就飞奔回入自己的房间，好久不出来。我本来以为你是累了要回房睡觉，就还是顾不上理会你。可是后来越想越不对劲，便来敲你房间的门，你却一直不答应。我害怕起来，强行破门而入，才发现你竟然用被子蒙着自己的头，被子里空气不足，差点就要把你憋死了！若不是我及时进去，马上抱你出来透气，只怕会回天乏术了呢。你怎么这样傻？为什么要做这种蒙着被子自寻短见的傻事？难道你想我才失去娘亲，一转身又连你这弟弟也失去吗？你就只顾着自己伤心，却不顾你这样做对我是多么的狠心吗？”

“不，不，哥……”李世民连忙解释，“我不是要自寻短见，我其实……其实只是想哭……”

“想哭那就哭嘛，怎么要蒙着被子呢？”

“我觉得……娘亲虽然过世了，但她的魂魄其实还在这房子里，她要是看到我哭，会让她伤心的，所以……这些天我都忍着没哭。可是刚才……刚才‘头七’的仪式一完，我就觉得这一回，娘亲真的要走了，就连她的魂魄也要离开这房子了，所以实在是忍不住了，真的很想哭出来。但我又怕……她的魂魄这一时三刻还在，所以不敢公然地哭，就……就躲在被子里哭。没想到……我在被子里哭着哭着，不知不觉就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