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既是惊喜交集，又是怔忡不定，这时却也不便多想，连忙拿起桌上的碗筷，挟了些餸菜放在饭面，凑近到李世民的嘴前，一箸一箸的喂给他吃。

李世民表现得十分的配合，也显得胃口很好，把那一桌皇帝几乎没有怎么动过的御食全都吃完了。

然后，柴绍又给他漱了口，拿着干净的布巾给他抹嘴。为着方便固定他的脑袋，柴绍不觉伸出左手捏住他的下巴，右手轻轻地揩拭着那上方的两片红润轻软的薄唇。

柴绍忽然想到，自己现在这左手的动作，岂不就是那皇帝平时最喜欢做的那个挑起李世民的下巴来观看他脸容神色的动作吗？可是在那些时候，李世民都会认为皇帝是在调戏他，虽然迫于皇权而无法反抗，但脸上总会流露出羞愤怨恨之色，显得极不情愿。可是现在，他却是那么主动地尽量向外往上伸出下巴，由得自己的手捏着挑起，显得是那样的甘心顺从。

他的心，不由得颤抖了起来，手也跟着无法自制的颤抖。

不，不，不能让世民觉察自己的手在颤抖，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脸色变得不自然，更不能让他发现自己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那份心情！

62.赢了

柴绍不敢再继续这样的姿势，赶紧松开了李世民，道：“好了，世民，这饭吃完了，我……我也要走了。你……要记着，任何时候都一定不要放弃自己的性命——饭有得吃就要吃，就算有什么痛苦折磨都要尽量的忍着……我在外头……一定会想尽办法帮你的……”

却见李世民又微微的笑了起来，哪里有半分担心害怕的神色？他那乌黑的眸子往窗外瞟了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脸上现出神秘兮兮之色，道：“柴队正，我还有些话想跟你说，你可以坐到我身边来吗？虽然刚才我已经要那些人退到不能听见这房间里的声音的远处，但我也不晓得他们有没有真的那样做。我想跟你说的话，可不能让他们听见，所以我要小声的说，你坐到我身旁来吧，我要在你耳边说。”

柴绍大奇。

这李世民是怎么回事？今晚的行止着着都透着古怪——神情看起来是那么的舒心快慰，简直就是自己认识他以来看见他最心情愉快的时刻；那么轻易就把饭都吃完了，完全是一副胃口甚佳的样子；现在还要跟自己咬耳朵！

他心里虽然疑窦丛生，却还是依言把自己坐着的凳子移到那刑椅的近处，靠近李世民身边。他看到李世民在项械的束缚限制之下还是吃力地想往自己这边靠来，连忙把脸庞主动的往他那边倾挨过去，直到他的双唇真的已经可以贴到自己耳朵之上为止。

二人靠得如此的近，这在柴绍也是第一回。虽然以往他们也有在海池边上那大树下的石墩上并肩而坐，但总不至于靠近到这个地步。这时他只觉李世民鬓边的发丝都扫到自己的脸庞上去，惹来的丝丝痒感直达心底，教他他全身都禁不住微微地颤抖起来。

“柴队正……”李世民那低语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温热的气流涌进柴绍的耳中，让他只觉那全身的颤抖变得更加的明显，心底也蓦地泛起一丝惊恐慌乱。

不，不，不能再这样靠近下去……我……我会忍不住……向他暴露出自己的……心情的……

柴绍不由自主便想往外挪开一点，却听得李世民的声音如丝丝的绵絮钻入耳中：“昨天你在球场上看到皇帝……他那样公然的……玩弄我的……身体……”

李世民的声音颤抖了起来，那就近在柴绍眼前咫尺之间的脸颊一下子变得通红，跟他挨靠得几乎是贴到一起的身体也忽然向外散发出腾热的气息。

柴绍看着他这脸红身热之态，他自己的身子也“呼”的一下如同突然点燃了一个火团。一种莫名的欲望控制了他，令他的理智一时丧失，不但没有再警觉地抽身得离李世民远些，反而不由自主地又靠近了上去。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那一片红霞的所在，迷迷糊糊的，便只想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好感受那处的灼热。

却听得李世民继续说道：“……当时你一定是想，以前我跟你说，虽然我被皇帝强留在他的寝殿里，但我这身体绝对没有被他玷污过……这些我以前跟你说的话，你一定不再相信了，是不是？你一定以为我骗了你。你一定很后悔曾经跟我说，只要是我说的话，你都相信，是不是？”

已经神志有点迷糊的柴绍忽然听到李世民这一番话，猛然醒觉过来，不觉一方面是为着自己的一时迷糊而感到万分的羞愧，一方面则马上体会到李世民那话中的悲痛之意，连忙道：“不，不是的，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你说的话可能是假的！”

“真的……从来没有？就算是昨天那个时候……那个看到皇帝公然玩弄我的时候，你都没有怀疑过？”

看着近在眼前的李世民那双黑漆漆的瞳孔似乎又一下子张大了，柴绍再清晰不过地感受到那里流露出来的惊异之情。

“是真的，我完全地相信你！我当时是有想过，可能在你说了那些话之后，皇帝才逼得你就范的，但那也不能算是你骗了我嘛。可是今天……今天听你打了皇帝之后说的话，我才知道你一直都没有屈服过！——跟我说那些话时没有，昨天被皇帝那样……那样子的时候也没有。”

柴绍说完这番话，凝视着几乎贴上了他的脸庞的李世民的眼睛，这样静了一阵子，那里慢慢地、慢慢地泛起了泪花：“柴队正……谢谢、谢谢你！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那时会变得不再相信我的……我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相信我的人了……原来……原来……”李世民的头连忙扭了开去，似是不想让柴绍看到他哭泣流泪的样子，但那剧烈耸动的双肩，那刻意抑下的抽搐声，只是让柴绍的心霎时痛得有如受着千刀万剐之刑！

“没事，没事，别哭，别哭……”柴绍终于是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拭抹李世民脸上的泪水——自己其实已经曾经有多少次，在看到他哭泣流泪的时候，是多么的想能像现在这样伸出手去，给他轻轻地拭泪？尽管自己对他所承受的各种各样的痛苦都是如此的无能为力，但是，至少……至少自己想为他做这一件力所能及的事，这样的为他拭去那划过他脸庞的泪水……

李世民慢慢的回过头来，脸上虽仍泪痕宛然，但已刹那绽放出微微的笑意，一如那承着初露的花儿蓦地盛开：“你知道吗？柴队正，我就是想着，我便是失去再多的人对我的相信，我都不能失去你对我的相信！我不能！我真的不能！所以……所以我今天打了皇帝！然后在打了他之后，再骂他一场，把所有的真相都骂了出来。这样……这样你就会知道，你就会相信——我，没有骗你！”

柴绍的眼睛霎时瞪大。这次，是轮到他的瞳孔放大了——不是放大了一点，而是放大了很多很多！

李世民……竟然是为了自己……为了保住自己对他的相信……而做出那样殴打皇帝、痛骂皇帝的……自寻死路的事来？！

不！我柴绍何德何能，怎么可以让你如此为我牺牲！？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傻……”这时也轮到柴绍泪如泉涌，“你为什么不先问一问我？你如果先问我一句，问我是不是不再相信你了，我就会回答你：不，不，我相信你，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真的，我相信你，不是在今天听了你打皇帝之后的话才相信你，真的……”他泪如雨下、痛彻心肺，只因想到李世民是为了自己而落入如今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要坐以待毙——或至少也会是坐以待虐的困境——，他就悔恨交加得恨不能可代他去承受这一切即将压顶而来的厄运。

“柴队正，你不要这样……不关你的事。”李世民递起双臂，但受着手械、手壶的限制，只能是曲起肘部往柴绍的脸上靠去，想给他拭去泪水。

“关我的事，这关我的事……如果你不是因为担心我不相信你，你何至于此？”柴绍一把抓住他的肘部，哭得是更加的一塌糊涂。

“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但也不完全是为了你……”李世民这一句，比他的手肘——实际上应该是这世上任何的东西——都能更有效地让柴绍的眼泪突然止住。

“什……什么？不完全是为了……我？”泪光模糊之中，柴绍看着李世民微微地点了点头。“咚”的一声，他似乎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一下子掉到了最底部。

他……那样做……不完全是为了我？

“那……那你还为了谁？”柴绍忍耐不住的追问。

长长的眼睫毛慢慢的覆下，略略地掩去那少年的眼眸：“还为了所有的人啊。我这样打了皇帝之后再骂出真相，那就所有的人都会相信，我这身子确实还是清白之躯，真的并没有被皇帝沾染。要是换在平时，我再怎么把自己的心也掏出来向大家解释，都不会有人相信我，反而只会视之为狡辩，对吧？可是，今天，在那种情况下，大家都会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了，皇帝也无法反驳我。更不要说，之前还有刘大哥的说辞为证呢。所以……”那长长的眼睫毛再次扬起，从李世民的眼底里，一丝笑意透过还有着些许水意的眼眸轻快地飞扬而出，“……现在我就算是死，也是带着清白之身、清白之名而死。皇帝既玷污不了我的身子，他就连我的名声也玷污不了。我赢了！今天这一战，我不仅仅是赢了刘大哥，我……赢的……是皇帝！”

63.三因

原来……如此！

怪不得李世民明明是犯下了如此死罪难逃的大过，他却竟然显得那么的开心，还要那么的开胃！

这么说，他打皇帝那一记耳光，根本不是因为一时气昏了头而情绪失控了？而其实根本是深思熟虑——不，甚至可以说是处心积虑——的早有预谋的举动？

这少年……太厉害了！

柴绍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李世民，脑中掠过的，只有这么一句话。

以往，柴绍见识到的，都是这少年的坚毅勇敢、刚强不屈，但从来没有想过，小小年纪的他，竟然是这么有心计的！——连皇帝，也给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可是……可是这赢的代价，也太惨痛了吧？这与其说是完胜，不如说是惨胜吧？把自己的性命、甚至可能是李家上下的性命，都搭进去了，就为了换回一个清白的名声。这真的……值得吗？

“可是，要是你能活着……所谓‘留得青山在，哪怕无柴烧’，或者以后总会想到别的更好的能够洗脱你声名之污的法子。真的……真的要用今天这样的法子吗？”柴绍不由得还是说出了心底的疑惑与痛惜。

李世民眼中的飞扬之色稍稍地沉静下来，道：“柴队正，你不知道，其实我今天要这样做，是有三个原因的。让你、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还保有清白之身，好还我清白之名，这只是第一个原因。”

“还有……还有别的原因？那到底是什么？”

“还有……还有就是……”李世民的脸忽然蓦地又通红了起来，那身子也一下子又腾热了起来。

近在咫尺的柴绍自然是马上就察觉到他这身体的变化，不觉惊诧莫名，看着李世民慢慢的低下头去，似在掩饰着突然袭来的羞意：“柴队正你不知道，我今天骂皇帝时，说他其实对我的身体毫无兴趣，这……这并不完全是真话。我只是曾经有过那样的误会，但经过昨天的事，我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了。皇帝还是想要我的身体的，只是他很有耐性而已。因为……昨天皇帝……他一边当众……玩弄我的……身体……一边还……还逼我选择：要不是……当时就给他要了我……要不是……以后他想要我时……我就要……就要把这身体……都……给他……”

柴绍听得两眼的瞳孔又放大了。

皇帝……竟然如此卑鄙无耻！

李世民本来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把头越埋越低，这时忽然又一下的抬起，看着柴绍，红通通的脸上流露出急切的神色：“柴队正，我当时真的是没办法，我……我只好……只好选第二个，就是以后……都得把身体……主动地……给……给他。我不想的，我不想的，可是……可是我不这样答应他的话……他……他……他就会在那时……当着那么多人的脸……把我……把我强暴了……”他的身子无法自制地打了个大大的寒颤，似乎是又回想起那一刻的惊恐与无助。

柴绍连忙道：“你不要说了，你不要说了，我都明白，你是被迫的，你一直都是被迫的，都是……都是皇帝逼你的……”

“是的，是皇帝逼我的，但是……但是我已经……已经答应他了……以后……都要给他……”李世民又抽泣了起来，连忙低下头去，仍是不想让柴绍直接地看见他流泪。

柴绍一下子明白了：所以……所以他今天要这样打皇帝，他要这样故意的自寻死路，要让皇帝只能杀他，不能……要他！

明白了，明白了……

刚才李世民说什么来着？——皇帝既玷污不了我的身子，他就连我的名声也玷污不了。我赢了！今天这一战，我赢的是皇帝！

原来他说的皇帝玷污不了他的身子，不仅仅是指以前没有给皇帝沾染过，更是指以后也不会让皇帝有机会去逼他兑现昨天其实也完全是被迫而许下的承诺，也就永远也不会给皇帝侵犯得了他的身体！

柴绍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可口上连像刚才那样勉强说几句安慰李世民的话都想不出来了。——他既然是抱着如此“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心而走上这条“自绝”之路的，自己那些口头的安慰，不仅仅是显得空洞，根本就是毫无意义。如今他这样的处境，真的就比忍辱偷生、从此承受皇帝的夜夜侵犯更绝望吗？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他现在反而是那样的心情大好、胃口大开了。

李世民见他只是满目悲凉的望着自己，却只觉比之刚才他当着自己的面流下泪来更让自己难受。他不欲柴绍再多想此事，赶紧又继续说道：“还有……第三个原因……”他的目光射向自己的膝盖，“就是为了我这两条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