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上——金千秋
金千秋  发于:2013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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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一颗吧。”

嘴边上突然被人递上来一颗黑乎乎的小丸子,是那个执鞭的军管。方路杰抬头望了他一眼,摇摇头。

“放心,不是大烟做的‘万福丸’,就是普通的止痛丸。”

听他这么说,方路杰才张开口,把那颗药丸吃下去。那军管嗤嗤地笑一声,拖了张凳子在方路杰旁边坐着。“你这个人真奇怪。”他说,“进这个地方的人多不胜数,但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你是条汉子,我那是正宗的牛筋鞭子,极少有人挨了那个不是哭爹喊娘,多硬的汉子都得惨叫得像杀猪。我知道你,你爹是徽兴商行的会长,你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少爷。其实我真不相信这是真的,哪有哪个少爷能挨得住这样鞭子的。”

“止痛药”的效果很快上来,方路杰感到自己眼前白茫茫一片,像在雾里,整个人轻飘飘的,有种说不出来的迷幻的感觉,整个的世界都缠绕着舒服的不可思议的幻觉。他不能自持地仰起头,全身都软下来。“你骗我……这根本就是……”

“就是鸦片,又怎么样?”那军管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包烟,叼一根在嘴里。“你这个人,明明把生死都看得淡了,干嘛还在乎堕落不堕落?再说,你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少受点苦不好吗?我就不信这世界上真有谁是不怕痛的,说不怕死的,那是有,可不怕痛的那都是硬撑的。”

“嗯……你说的对……”方路杰堕落进鸦片的奢靡幻境里,整个人混沌起来。“可以不痛的话,谁愿意痛啊?……可世上有几件事是你愿意或者不愿意,就能做主的事?就好像我……”他轻不可闻地笑一声,像是开心,又像是痛心。那张英俊秀气的脸苍白的,在鸦片的迷幻作用下变得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美丽,和能够扎伤人心的脆弱。

那军管叹一声气,手里的烟慢慢地燃烧着,腾起大片的白雾。“你根本就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看淡生死,其实你很想活着的,想好好地活着。不然你就不会在乎吃的是鸦片还是止痛药。因为你想活着,你的思想里还有很多关于以后的设想,还有对未来规划出来的,想要实践的人生。我说的对不对?”

方路杰在这一刻闭着眼睛,不做声。他默认了。

“其实人不都是想好好活着的吗?你这样想没有错。可就像我们少将军说的,你为什么就不肯拉自己一把呢?毕竟你也才十九,你的一辈子还长。”

方路杰继续沉默,闭着眼睛,可是并没有睡着,他听得见那军管的话,可是他不愿意回答。那军管自顾自地把烟拈息了,抬起一双深有目的的眼看着方路杰。“程潜是洪帮的大哥,而你,跟他关系不一般对不对?不然你何苦这么帮他。”

到这时,一直沉默的方路杰才终于有反应,眼睛迷茫地睁开来,似醒非醒地看着军管。“你跟我说这么多话,主要目的就在这吧?”

“人嘛,偶尔糊涂才好,你何必这个时候还要死撑着清醒过来。”那军管是常年在审讯处工作,对于审讯早有一套不同于一般的高超手段。他扔了烟头站起来,眼睛里充满了失望。“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固执?我从你一进来就知道从你嘴里肯定问不出什么东西来,可是我又不能什么都不做对不对?你自己也说了怕痛,为什么还不装糊涂一点,顺着我的意把该说的就说了呢?非要死撑着清醒,你图什么呢?还是说,你真的就想年纪轻轻死在我这审讯处大牢?”

鸦片在方路杰身体里面持续升温,带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受。他听着那军管的话,感觉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整个人的身体好像都不复存在了,全世界里只剩下他一缕光秃秃的的灵魂,在无拘无束地随风漂流。“真美……”

那军管嗤笑一声,“当然美了,你以为现在那么多人为了这黑乎乎的大鸦片倾家荡产是为什么?不就是图现在你看到的这些‘美’?”其实他心里还是很惊叹于方路杰这个人,牛筋的鞭子打了不为所动,上等的鸦片诱惑不为所动。

这个人看上去斯文沉静,天生一副世上绝有的面目。对生死不拒,对软硬不拒,对爱恨不拒。“是不是别人对你做什么你都照单全收,一点不含糊?”

方路杰脸高高地扬起来,对着头顶上昏黄的灯光。眼睛已经不能清楚视物,但那一缕淡薄的微光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深深地打动了他。“看情况吧……”他对着那灯光微微地笑。“好比现在,我是拒绝你的审问的。”

“你还真诚实。”那军管叹气。“我真是要劝你一句,做人别太正直,没用的,你图什么,最后毁掉的还是自己。”

“这话……听着有些熟悉……”

“不奇怪,你这样人,一定有人对你说过差不多的话。”

“嗯,我想起来了。那人是这么说的——年轻人,大姐姐在这劝你一句,这世道,太正直了不好,容易碎,啊?”他学着那个浓妆女人的口吻,脸上带出淡淡悲伤的笑容。“我记得是什么时候听过的,是我去找小五的那次。我看见他的腿被人砍了,一条腿只有一截空荡荡的裤管,血都流到地上了……我可怜他,我帮他付房租,我背他回屋子……可是我换不回来他那条腿……”

“这不就是人生嘛,你该庆幸,砍掉腿的人不是你,而不是可怜那个被砍掉腿的人。当然了,如果你能这么想的话,现在也就不会在我这儿了,对不对?”

“你跟我说说你们少将军的事吧?现在鸦片还没过去,你大概不会对我动手吧?”

“你倒是不一般的聪明。不过你居然会主动关心起别人的事,倒不太像你这样人做的事。”

“为什么不像?我是看上去就很无情的人对不对?”

“不,你这样人应该说是太可悲了,尤其是活在这个年代里。”

“为什么呢?”

“你这样人对于知道的事情一定都是放不下的,对所有的事情总是照单全收。知道多,管的就多,最后肯定是保不住自己的。可人都是有自保意识的,所以你表面习惯不闻不问,让自己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噢,是这样啊……呵呵。”他忍不住笑一声,“这话我好像又听过。大上海时,何二爷说的。他问我——‘方路杰,你认为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你到底想救多少人?在救这些人之前,你能确保先保得住自己吗?’”

“道理本来就差不多,就看你愿不愿意听而已。其实我挺看重你的,就趁现在多跟你聊聊,稍后是怎样,你就别怪我了。”

“嗯。我明白。”

第二十六章

张并生在自己的房中彻底不能安宁,双眼沉浸在一片自己刻意保持的黑暗里,竟没有一刻不漂泊着悲伤的颜色。

“少爷,怎么不开灯?”女管家走进来开了他房间里的灯,昏暗的房间里立刻充斥了有些刺眼的黄色的光。张并生坐在靠窗的沙发里,手臂抬起来横在脸上。

“晴婶,不是说了晚上不吃饭了,不用来叫我吗?”他很疲惫地说。

“丫鬟跟我说了,可是今天是夫人亲自做的晚饭,特地为你做的。”

“我不饿,吃不下。”

“少爷有心事。”

赵秀晴在张并生身边站着,伸手从旁边的沙发上取了条毯子,给张并生盖上。“有心事的话,说出来会好受一些,总在自己心里压着会更难受的。”她叹口气,怜惜地望着张并生。“别委屈自己,你已经委屈的够多了。”

张并生沉默了片刻,双眼中始终带着挣扎。他掀开毯子站起来:“不行,我要出去。”他打开门,手握着门把手时稍微地犹豫了一下。

在他犹豫的那短暂一瞬里,他心里是挣扎的,像是漂浮在世界的两个极端,摇摆不定。但是他想赵秀晴的话是对的。于是他像下定决心一样,对自己说:“委屈谁也不要委屈自己,这么多年,你不就是悟出来了这个道理吗?”

……

“我们现在这位少将军其实是当年将军放弃的儿子。将军当年的岳父就是上一任的关东大将军。老将军就那么一个女儿,是很爱惜的,可是很奇怪的,他女儿后生下的那个儿子他就是非常不喜欢。我们现在的少将军出生之后,老将军就不再对将军有所协助,甚至有时会刻意打压,那段日子对将军来说实在是相当暗淡的。”

“为什么呢?一个老人家要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么不满?”

“这也是我们将军十分混沌的,他那时都不知道,我就更不可能了解了。可能权势顶峰上的人,多少都会有常人不能理解的地方。”

“那可想而知了,少将军幼年一定过的不好。”方路杰头枕着手臂,眼睛闭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军管看了方路杰一眼,好奇:“你不可怜我们少将军?”

方路杰摇摇头,“可怜也没有用,他的幼年已经过去了,我可怜也不能改变什么。”

“这倒是实话,可也真的显得你无情了。”军管散漫地摇晃着腿,双眼探寻地观察着方路杰。“我估计你经历过差不多的事,你表面上反映的平淡,是因为你可怜全天下,都不可怜你自己。”军管摇着头无奈地笑一声。“可怜我们少将军了,他眼里所能看到的你,恐怕只能一辈子是那个无情的你。”

“听你这么说,我倒真觉得自己是个天地不容的异类了。你说我这毛病能改么?”

“能啊,你把我问的问题都老实回答,然后跟我们少将军一起去灭了洪帮,帮将军报了杀子之仇。做到这些你就彻底改了,你也就永远不再是那个方路杰了。”

“你这么说,我觉得真好笑。呵呵。”

“呵呵,我也觉得这就只能是个笑话。方路杰恐怕只能是方路杰,到死都改不了。”

夜晚的声音是过分寂静的,黑暗里埋伏着所有能令人孤单和忧愁的种子,一旦安静的时刻来临,那些种子就像得到充沛水分滋养一样,迅速地在黑夜里生长,拱破人心里那薄薄的一层土,磅礴地攻城略地,侵占喧嚣。

程潜心痛得无法无天,一阵一阵,像潮水一样不断打湿他那颗一直以为坚不可摧的心脏。水滴石穿的故事是说,再柔软的水滴,长久下去也终将击穿石头——更何况是一波一波的滔天巨浪。程潜仰躺在迎窗的沙发上,深深叹一口气,手掌按着自己胸膛。心都要被砸穿了。有没有办法让他现在就看一看那个人呢?哪怕就一眼,就看看他那张孤独忧郁的脸,就看看他那双深沉冷静的眼,就看看他那挺俊修长的身影。这一眼如此珍贵,让他有种可以不惜一切的冲动。

季长青推门进来,眼睛疲惫,但是精神不差。“查到了,人就在张敬的将军府。张敬设立了的‘洞察楼’有两个分部,一个是讯息处,一个是审讯处。方路杰现在审讯处。”张敬的“洞察楼”一直就像前清遗留的宝藏一样神秘,现在能查到这些,季长青已经相当激动。

但是他激动的时候,程潜却默默僵硬了表情,灰暗的神情似刹那百年。

“大哥?”

程潜闭了眼,眉头沉痛地纠结:“召集五社三堂,我要开会。”

“大哥,现在是深夜……”

“快——”他强烈地深吸了一口气,神情痛苦,声音颤抖。“迟了,就不一定能看到,人了——”

方路杰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具已经冷了的尸体。

“当你还是个少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有天会经历现在这样的事”

方路杰虚弱地叹息一声,血从他苍白的嘴唇里涌出来。“没有。”他声音低微,像一缕淡薄的青烟,随风飘摇。

军管在他面前蹲下来,眼睛深沉地望着他。“算了,看你这么受罪也没必要,反正问不出什么,不如我送你上路吧,少受点罪,啊?”

方路杰半睁着的眼睛忧郁了一瞬,脑海里走马灯一样飞快地闪过程潜的脸。那个人还在想着要来救他,如果他死了,那他到时候来了要怎么办,难道真要他对着一具已经冷了的,方路杰的尸体?“人死了,是不是真的就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像传说的,能听能看?”

军管嗤笑一声,“我又没死过,哪会知道的?”

“可是你见过的死人多啊,他们都没有回来跟你说过?”

“还真没,大概我这人天生就没什么人缘儿,他们都懒得理我。”

方路杰眼睛朝审讯处大门望着,微微地闪了一道光。他稍微挣扎了一下,又虚弱地躺着,头贴着冰冷的地面。“你打算怎么送我‘上路’?”

“这个嘛……”军管犹豫了一下,“你是个难得的人,就不拿子弹在你身上打洞了,留个全尸。”他起身到身后的墙壁上看了看,最后取下来一条手指粗的麻绳。他回头时,方路杰正躺在地上望他,那双眼睛就像黑夜的结晶一样,让人心魂动荡。军管对着他晃了晃手里的绳子。“用这个,最多留条勒痕。”

“太细了,半道上断了怎么办?”

“不会的,你都不知道这跟绳子勒死过多少人,扎实着呢。”

“不行,换一条。”

“嘿,你还真敢跟我讨价还价啊。”

“不是跟你投缘吗,一般人我也懒得跟他多说话。”

“噢,那就冲你这句话我就麻烦点儿,进去给你拿一条新的。”

方路杰眼光闪了闪,抬起头望着军管:“你真给我拿?!”

军管笑了一声:“方家的大少爷嘛,怎么都得待遇特殊点儿不是?”军管笑起来时眼睛眯起来,眼角留下几道皱纹。“下辈子别做方路杰,好好活着。听话,啊?”

“嗯!”方路杰望着军管,郑重地点头。

在军管走进后面仓库的一瞬间,方路杰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问:“您叫什么?告诉我!”

军管回头望他一眼,笑道:“怎么,下辈子还要找我报仇啊?”他看了方路杰固执的眼,叹气:“不是说下辈子不做方路杰吗?怎么不听话?”

“我改不掉了,下辈子也改不掉的。”方路杰很固执地望着他,那双乌黑的眼睛依然深邃,像黑夜的精华一样光芒四溢。

“我姓蒋,祖籍河南。”军管叹气,还是回答道。他想了一想,还是走过来,从腰上拿出钥匙,给方路杰打开他手脚上的枷锁,一边开锁,一边像个絮絮叨叨的老人一样:“听话啊,下辈子也别来找我,我不认账的。你这个鬼脾气不改,下辈子也没法好好过日子的。”然后直起身,“马上就要上路了,风大浪大的,自己当心。”说完最后看了方路杰一眼,眼神中深深地带着沧桑的雾气。他一转身,大步朝后面的库房走去。方路杰看着那位姓蒋军管的背影,整个人哑然地趴在那里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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