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上——金千秋
金千秋  发于:2013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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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帮主,我们真不知道方路杰是插在外面的暗桩,要知道也不会犯下现在这么大的错。”

“你们的意思是说我有意隐瞒,归根到底是我的错?!!!”

“帮主请不要这么说,这件事属我错的最多,我愿意领罚。”郑克挣已然羞愧得无地自容,刚正的双眼此刻紧闭起来,无脸直视程潜。“违抗帮主命令是死罪,我领。”

“死有什么用?我一个兄弟已经危在旦夕,难道还要再搭一个?!”

听程潜仍然称自己“兄弟”,郑克挣吸一口气,激动得难以自持。“帮主放心,方路杰我会去救,救不了,我就不配再活着!”

散了会,程潜回到自己卧室几乎虚脱地往沙发中倒下,头仰在沙发背上,胸腔震动,深深地呼出口气。

季长青倒了杯茶给他,眼睛里充满了惆怅。“这次会开下来,咱们的内乱算是平了。会里不少全字辈的人虽然忠心,但多少对你不服,这次下马威,以后帮里就稳了。”

程潜闭着眼睛,眉头沉痛地皱了。“拿方路杰换今后这安稳,我不愿意。”

“我知道。”季长青叹了口气。“可是经过这件事你也该明白方路杰这个人了。他不是一般人,他这次派段启来报告自己的行踪,明摆着逼自己上绝路。张敬处心积虑要动你和洪帮,现在都被他扳回去了。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现在我是真的服了。”

“你再跟我说清楚一点,在我没见到方路杰的那段日子,他究竟遇到什么了。”程潜睁开眼睛,脑海里一遍遍回想起方路杰看他时的忧郁的脸。

“我只查到大概,具体的恐怕只有方路杰自己知道。”

“你说。”

“在你和方路杰不欢而散之后,方路杰是回了何正威的大上海,可他不是去投奔的,听说那一趟也是冒了大风险的,具体我不知道,可是何正威对方路杰举了枪,如果不是跟何正威的侄子何家凡有私交,保了他,估计现在也没这个人了。”

程潜疲惫地摇了摇头,“估计是为了那兄弟俩去的,他这个人,到死都要拉别人一把。”

“方路杰出了大上海,是何家凡亲自送的,何正威倒是没有难为他。张敬就是那个时候插进来的。你也知道他为他儿子的仇记恨咱们很久了,你在大上海风风火火地救过方路杰的事在上海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张敬当时不在上海,也不知道是谁向他提的议,总之他把苗头指向了方路杰。就是在方路杰出了大上海之后,张敬的将军府专车把他带走了。他们做的故意留下很多痕迹,估计是做给你看的,只可惜你一直被我挡了消息,迟迟没有回应。”说到这里季长青叹了口气,双手用力在脸上搓了搓,接着说:“张敬那边看你一直没有动静,估计也有些失望了。他把方路杰调到了孙敬德的手下,用来当自己的耳目牵制孙敬德,孙敬德也不是愿意受被动的人,那晚的酒会他知道你要来,故意把方路杰派到场,并且找了一堆人在他附近劝酒,算是故意引你注意。也许他当时的目的只是想试探你,但后来的发展肯定是让他大大的惊喜了。”

程潜听到这里突然吸了口气,拳头握起来抵住自己眉心。“长青啊,你说这人心该有多复杂才能到这个地步?你不过是一时出手救了一个人而已,竟然硬是衍生出后面这么多的阴谋。我实在想不清我当初究竟是救方路杰还是害方路杰。”

“当然是救了,不然他现在也不用这么花费心力,把张敬苦心打出来的牌全部挡回去。他也知道自己当时在洪帮眼里是眼中钉,还故意让段启来报告行踪。我还是得佩服方路杰,四两拨千斤。我们这边的人一过去,孙敬德肯定是要顾忌张敬,就算做做样子也要保一下方路杰。但是为了不和洪帮冲突,他势必会把张敬搬出来。所以方路杰最后还是回到张敬手里,一切又回到起点了。我们什么都不损失,唯一不同的是,方路杰这么惹恼张敬,他自己的处境就不好了。”

第二十四章

孙世昌在自己府上气的摔东西,气派的大厅摆设被他砸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是瓷器碎片和木屑渣子。丫鬟佣人唯唯诺诺地低着头,既不敢躲也不敢抬头劝他。

孙世昌这次是真的气疯了,他没碰到方路杰就算了,平白无故地连已经到手的段启也不翼而飞了。他没料到,没料到方路杰从来时打算的就是这样的绝路,不保自己就算了,居然要那么费心机去帮程潜。

当时段启逃出去,方路杰就很颓然地把枪放了,两只眼睛了无生气地看着周围,说:“孙世昌,我谁的人都不是,你这次,亏本了。”

洪帮外缘社的人几乎是在段启前脚逃走之后就逼上门来的,方路杰一脸淡定,对面前杀气腾腾的人群没什么畏惧。他对亲自赶来的外缘社社长郑克挣看了一眼,说:“郑社长,你不是想亲手杀了我吗?我就在这里,杀不杀得了看你够不够快。”

果然应了方路杰说的话,郑克挣和孙世昌的保镖对峙的时候,孙敬德就亲自到了,身边还带着另外一个人。郑克挣是外缘社社长,社交是他不得不顾及的手段。就算心里多么冲动想杀了方路杰,但面对突然到来的孙司令,郑克挣依然还是面露微笑,和颜悦色地同他把事情搬到台面上谈。

“这件事没什么可谈的,方路杰是我将军府的人,既然他冒犯了洪帮,将军府自然会处置,就不劳郑社长和孙司令挂心了。”

从孙敬德那辆车上一同来的人突然开口,淡漠的声音直接宣布了方路杰的去留。他从黑色的汽车上走下来,一身俊挺的少将军服威严正气,那双眼睛看着周围扫视一圈,目光最后定在方路杰身上。

在看向方路杰的那一瞬间里,张并生眼里挣扎了一下,挥了挥手,立刻有正规的军队官兵左右走上来。“带回将军府。”

张并生不愿意看方路杰走到这一步,可是他拿这个倔强固执的人一点办法都没有。来之前他就已经接受父亲的命令了,这次他连一点帮忙的余地都没有。在方路杰被官兵押着上车的时候,张并生站在方路杰旁边,眼睛沉痛地看着他:“你怎么这么糊涂,父亲生气极了!”

方路杰侧目看了他一眼,然后漠然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自己走上车。张并生站在车外双手紧紧地攥着,白色的手套也挡不住他手上激烈突起的青筋和关节。他真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可他的眼睛就好像一直不看这个世界,你说他不看这个世界,可是他偏偏把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吸引过去。张并生揪心得要死,脸上压抑着难以抉择的痛苦和忏悔。

“我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我逼的。”在回到将军府之后,张并生站在方路杰背后说。他脸上的沉痛从回来的这一路上就没有停止过,他觉得自己都快被面前这个人给逼的疯了。“你什么都不用做,你什么都不应做,就这样就能把我逼疯。你不怪我,也不骂我,可是你就这样就能把我逼疯,让我在忏悔和痛苦里万劫不复。方路杰,你就是这样的人。真的,惹谁也不能惹你。”

“你别说这样的话。”方路杰回头看了张并生一眼,淡淡的。“都不像你。你说的话跟你现在的身份也不配,我听着怪怪的。”

“那我如果回到大上海那会儿,说这样的话就不怪了对不对?因为你压根就觉得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嗯,差不多。”他眼睛抬起来,望着张并生。“不过我又觉得那时候的你其实根本不是你,张丙是你装出来的,是假的,张并生少将才是真的。”

“那你又是何苦?我承认我对不起你,可小五兄弟一样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帮他们,而到了我这头你就这么对我?”

“因为小五兄弟是被迫的,我从心底知道他们是不愿意这样的。”

“那我又是自愿的吗?!!!”张并生突然爆发般的吼了一声,双眼通红地看着方路杰。“我大哥!我就那么一个大哥,就因为用枪指了程潜一次,就送了命!你让我怎么放得过这个仇?我以前的名字叫张俊,大哥死了以后我才改名叫张并生。为什么?——因为他死了,而我要背起他的那份责任继续活下去,我要把我大哥的那条命扛着,一并活下去!你以为我是自愿的?我难道不是被逼的吗?方路杰你觉得小五兄弟可怜,那我呢?你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呢?”张并生深吸了一口气,让空气停留在胸腔里。他这口气憋了很久,久得几乎要窒息,双手攥着,全身发抖地盯着方路杰。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在何正威手底下卧底那么久,从少将军屈尊到给人端茶递酒,但凡是个人都不会好过。”

“那又怎么样?你又不会因此就原谅我。”张并生自嘲地笑一声,抬起眼沉痛地看着方路杰的眼。“我早劝过你,叫你能走就走,可你怎么就不听?非要回大上海那一趟。”

“不回又怎么样?你心里已经做好打算,我就算不回去,你照样有办法拖我到今天这一步。”

“不是的。”张并生猛地大声说,心里似乎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承认我是早有预谋,可是我说真的,我在自己心里对自己说过,就在那天你手里拎着藤箱来找我的那天我对自己说过,只要你远远走开,我就放弃关于你的计划,只要你走,我绝不把事情牵涉到你的!”

“张丙,自己骗自己有意思吗?”方路杰突然用有些怜悯的眼光看着他,“你如果有心要我走,何必搬出小五的事情来绊住我的脚?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时说过的话?你表面不愿意对我提小五兄弟的事,可你哪句话不是逼着我往小五兄弟身上去想。还有小六,他被送到孙世昌那儿难道真的跟你无关?……”方路杰叹息一声,脸上已经显得痛苦。“本来这些事我不想说穿的,你何必这么逼着我和你了断?”

这时张并生已经不能自持,高大的身躯缩在方路杰对面的椅子里,右手掩住面,肩膀断断续续地颤动。“我真的,不想这样……只有你,我真的不想牵扯进来……”

“算了,我知道你也一定生活的不好。”方路杰看着张并生,眼睛里淡淡地透出同情。“但凡是个爱自己孩子的父亲,一定都不会让自己儿子深入虎穴埋伏那么多年。我知道你活得辛苦,一直需要一个机会来向父亲证明自己。我能理解,我不怪你。”

张并生猛地抬起头:“路杰!……”

“少将军,是时候了。”张并生正要说什么,审讯室的军管就走过来了,身体立正站着,手里握着鞭子。

张并生一惊,脸色黑下来。“这二十鞭给我免了,有责任我承担。”

“抱歉少将军,这是将军大人亲自定下的死令,除非将军本人发话,否则就是少将军您到了这里,这个规矩也不能免。”那军管说话严苛,看得出来是张敬亲手带出来的死忠。

张并生双手用力握拳,瞪着那军管:“你不必拿狠话压我,父亲的规矩我知道。但是这二十鞭你必须给我免。”

“少将军误会了,我没有说什么狠话,只是在说实话。少将军自己心里清楚,如果这二十鞭可以免,那么现在您也不会站在这里和我对话。”

那军管说的是事实,张并生是少将军,他能做决定的事应该早就从源头上解决了,不用到下面来和一个军管争辩。

这时方路杰自己站起来了,双脚上的镣铐发出让人心里发冷的叮当声。他说:“你回去吧,不要因为一些小事惹恼了将军,那不值。”

“我不回!”张并生站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回去!”

“我不!”

……张并生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因为他觉得,方路杰面前的已经是一道深渊,现在只要他现在转身了,那么接下来会连方路杰究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脑海里胡乱蹦跳的是什么奇怪想法,他只是不敢转身,说不定一转身,面前这个人就没了,连怎么没了的都不会知道。他受不了这种失去的感觉。

可是这一切混乱的想法在方路杰的一句话里终结。“难保我等下会忍不住要惨叫的,你非要看着我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样子才能安心?”

鞭子抽在背上的时候,方路杰除了头几鞭短促地喊了一声,之后就没有声息了。他知道自己痛得要死,可他在鲜血四溅的鞭子声里明了,叫有什么用?叫又不能把痛转移出去。不惨叫是痛苦,惨叫了还是痛苦。两种面对方式,可承受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何必还要惨兮兮地叫出声来,让旁边看着的人也跟着不舒服。

等那二十鞭抽完,张并生几乎是麻木地迈着脚步走过来,眼睛空洞地看着方路杰。

方路杰脸色惨白,微弱地睁着眼睛看他,声音低弱地传出来:“叫你走的,你怎么就不听劝?”他说了张并生还是张丙的时候对他说的那句话。

张并生咬着牙,脸色已经痛苦得发青。他嘴唇张开,难过得发颤,说:“我应得的,我看着你受苦,我自己心里也受苦。这些苦,我应得的。”

第二十五章

方路杰虚弱地笑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头部无力地靠着吊起来的手臂。“你想和我同甘共苦,不必了,你有你自己的路,不要因为我绊住了脚。”

“路杰,我会尽量救你的……”

“不用,少将军。”方路杰闭着眼睛摇头,“我今天就这样对你说——不要被绊住脚,否则,今天的我,就是明天的你。你懂吗?”

“你是说,你会报复我的吗?”

“你这个人呐……”方路杰无力地叹息一声,“你就是这样,你的想法里总充满了对别人的防备,总担心着别人的报复。可也正是这一点,你才能好好活着。所以我才要劝你的,一旦你被什么绊住脚,你就完了你知道吗?”

“你关心我?方路杰,你真的是这样,到死都要拉别人一把。可你怎么就不肯拉自己一把?”

方路杰头歪着,眼睛闭起,无畏地笑一声:“我也不是真心想救人,我只是觉得,反正我的命已经到头了,最后还能拉别人一把,也不少什么。毕竟段启才十六,他以后的日子还长。”

“可你想过没有,你自己也才十九,你干嘛这么早就放弃自己?”

“我觉得活着没意思。”

“那你觉得什么才叫活得有意思?方路杰你怎么不明白,生活就是这样,你最后关头宁可拉别人,你何苦不拉自己一把?”

“大概我这人生下来就这样,不喜欢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那你也不要死在我手上啊!你这样我好过?”

“谁让我认识你呢?你就自己认了这个亏吧。”

方路杰惨白的脸摆出一副无畏的笑容,眼睛微弱地睁了一下,接着又疲惫地闭起来了。

“方路杰,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别这么折磨你自己。”

方路杰摇摇头,“我不折磨谁,我真是觉得累了,困,你让我休息会儿吧——张少将军。”

看张并生落寞地离开,方路杰闭着眼睛,想让自己睡一会。他觉得难受,全身叫嚣着不能忍受的疼痛和苦恼。他告诉自己,睡着就不痛,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可是人都是喜欢跟自己作对的,越是想睡着,整个人就越是清醒,背上的疼痛也越来越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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