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上——金千秋
金千秋  发于:2013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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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记官是孙敬德在他和方路杰来了之后才设立的一个文职,没什么大事,就是要整理一下孙敬德所谓的丰功伟绩,就像历史上的那些史官一样。说出来都好笑,一个山里出来的土匪会有什么功绩可记的。段启双眼四处地张望,在这个小小的办公室内像一头掉进猎人陷阱的小鹿一样。可是文职是不能佩戴枪支的,他找不到那样可以轻易结束生命的武器——他怕痛,更怕死,可是他不敢面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段启往门外看了一眼,整个人一瞬间就像冻僵了一样一口气喘不上来。孙世昌,孙敬德的那个胞侄,拖着他陷进如今这种惨状里的人!

段启站在那里望着孙世昌,呼吸得断断续续。

孙世昌双手插在裤袋里,痞笑着踏进来。“乖乖,我可是想你了,今天特地来看你了。”

段启从小胆子就不大,见到凶恶的人就更小,现在他望着孙世昌,全身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丝线捆绑了,一动不动的看着孙世昌痞笑着一路向他走来。

“这么乖啊,连喊都不喊一声了。”

孙世昌终于走到段启跟前,两个人面对面身子几乎贴到一块儿。他嘴里啧啧两声,挑剔地摸摸段启干净的小脸。“看这脸色惨白的,就跟见了鬼一样。”食指蓦地顶起他下巴。“现在可没人管你了,方路杰不在,你连半点价值都没了,还指望谁罩着你?嗯?”

段启被迫着仰起脸,乌黑的眼睛早就湿漉漉的,蒙着一层充满惊恐的水汽。他嘴唇哆哆嗦嗦着,求他:“你放过我好不好?就放过我好不好……”隔了一段日子之后再次面对孙世昌,他就像本来就已经痛麻了的人短暂地休息,然后重新看到那个侩子手一样。之前那种痛和怕更加排山倒海地涌到身上来。“我没有害过你,没有欠过你,我什么都没有做过……”可是这些人为什么就是不放过他?

“你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长着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就做够了。”

他拇指轻轻抚了一下段启温润的嘴唇,然后就着他扬起的小脸低头吻下去。外头两个手下知道孙大少爷要办事,很乖巧地关了门。这一下子房间里立刻就像着了火的浴房一样,充满炽热的闷人空气。段启被亲吻得快要断气,双手拼命地推开孙世昌。

“躲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

孙世昌痞笑着,身体不断往前逼。他双手抓住段启乱辉的两条胳膊,牢牢地把他们压在段启身后靠的办公桌上。“看你往哪儿逃?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我都快想疯了!”

“我又没害过你,你干嘛这样儿啊?”

“我不是说我喜欢了吗?你不得罪我我也照样这么对你。怎么你不喜欢?行啊,等你像方路杰那样找到像程潜那么大的靠山再说。”

孙世昌西装上的扣子和袖口上的扣子都磨得段启身上发疼,还有那张咄咄逼人的嘴正不断地沿着他姣好的颈部曲线一路烧杀而去。可是这个时候的段启突然安静了,睁着双眼看着屋顶。“你是说……程潜跟你一样?……”

孙世昌不屑地笑一声:“就那晚程潜冲下楼为方路杰打我的那两拳我就看出来了。传说洪帮老大到现在还是童子军一个,外面传他眼光高,看不上现在的庸脂俗粉,只有我老早就一眼看出来了,说他眼光高的人都他妈是蠢蛋!”

段启怔然望着头顶,乌黑的眼珠恍惚地转着。他想起小五表哥跟他形容过的事儿,他知道程潜救过方路杰。他在面对孙世昌这样的地痞时只能依靠表哥,靠着陷害别人来保自己周全,可是方路杰在面对这些人时却有堂堂的洪帮大哥亲自出马,不仅能救他,而且还会动手打人为他报仇。段启没见过程潜,可是程潜的形象就像墙上挂的神仙一样深入他的心里。

方路杰有程潜保护,可是他怎么办呢?

段启突然感到后背一凉,孙世昌的手已经从他胸前绕下去,冷冰冰的手顺着他的脊背和腰线上下地抚摸。段启闭上眼叫一声,整个后背向上拼命挺起来,想脱开那只贴着他后背的手。“你这么热情干什么,我可收不住火的。”

段启后脑抵着桌子,闭紧眼睛哭出来:“你放过我吧!”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舅舅准我进来,下次还不一定到哪天呢。”孙世昌额头紧贴着段启,笑得天真无邪的。

窗外面的阳光在这个冬天里惊人的娇艳明媚,嗤白的光线打在哪里都是一整片美好的明亮。段启咬牙望着这个世界上最亮的东西,心里却明白自己从此堕进了万丈深渊,一辈子都得在这漆黑里无休挣扎……

第十九章

上午程潜就叫了自己的私人医生来看过了方路杰,医生嘱咐他要多休息,不能过分操心劳累。而且他胃不好,按时饮食非常重要。程潜和医生在外间里又聊了一会儿,大致说些方路杰平日饮食上应该注意的事情。方路杰躺在被子里,手放在身侧轻轻抓紧了被角。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程潜对医生说“慢走”,心就跟着紧张起来。送走了医生,程潜肯定马上要过来的。

外面的脚步声稍微停滞了一下,接着果断地踏步进来。

程潜在方路杰床头站着,黝黑的双眼直直地望着方路杰。他蹲下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试探着伸手到被子下面。当他触摸到方路杰轻微颤了一下,却没有更加抵触反应的手后,他终于坚定了决心一样,双手伸进被子下面用力握住了方路杰的手掌。

“早晨在厨房里……”程潜没有发觉,他自己的声音已然激动得有些不稳,失去了平时强势的风范。“早晨在厨房,我亲吻你的时候……你,什么感觉?反感吗?……会觉得脏吗?”

方路杰睁大眼睛看着程潜,心里某个忐忑的角落在这一刻突然平复下来。原来紧张的并不是他一个人,这个他一直觉得坚强充满刚正之气的男人和他一样充满了不安,还感受到他和他一样,内心隐隐漂浮着一些深切的期盼跟渴望。

方路杰胸腔里闷热得就像着了火,还有战鼓在那里面喧天雷动。他张开口喘气,摇了摇头。不反感。

程潜就像受到了鼓励,激动得难以自持,突然张开宽阔的肩膀一把拥住方路杰。

“你知不知道,我觉得我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这么感动过?我就像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大半生,只有到这一刻我才突然发觉我是那么真实地活着的。好像是如果不遇到你,我程潜这辈子就不算是活着过的!”他太感动了,从胸腔里发出深深的一声长叹。

方路杰眼眶出其意义地红了,纯净的眸子里像是洒出光辉来。

“大哥!你在哪儿?太过分了啊你!……”

大院子里突然传来季长青扯高了嗓门的嚷叫声,震得陷在恍惚里的两个人都是一惊。

程潜抬起头朝窗外看过去,季长青已经穿过回廊直奔这间屋子。

在季长青不客气地推门而入的前一个瞬间,程潜已经立起身了。他站在床前回头看着季长青,脸上掩去了之前星火燎原般的激情和感动。压着嗓子问:“这么早来?”

季长青直从外间走进里间,嘴里高声叫:“太过分了啊哥哥!弟弟好心好意到处给你张罗未来大嫂,你倒好,拍拍大腿走人,连个影儿都不留下,可怜我领着一大帮美女佳丽等在冷风里面望眼欲脱啊!”

“望眼欲穿!什么‘欲脱’?”

“废话,等你不就是为了‘脱’吗?还穿什么穿啊?……他怎么在这?还睡你床上!”

季长青来去得仓促,还没人告诉他程潜不辞而别就是为了把方路杰带回来。现在他突然看到方路杰躺在程潜床上,愣了一下之后拧着眉头怪叫起来。

“叫什么?!”程潜眉头皱起,脸板着,声音俨然带了怒气。他看了季长青一眼,黑着脸走出去:“你跟我出来。”

一出屋子季长青就忍不住又大声起来,顶着被程潜骂的风险说:“大哥你丢下我就是为了他?”

程潜白他一眼:“怎么跟大哥说话的?”

“我知道你做事一向有自己的主张,不用别人多话。但是这次我一定要说!”季长青皱着眉头,铁了心地惹恼程潜。“谁不知道这公馆内堂是你洪帮大哥的私人重地,不是会里的核心人物谁都没资格踏进这里一步。就算方路杰是我们会里的人,你这么做也太偏心了,帮里人知道了怎么想?人心情谊你还顾不顾?”他脖子硬着,迎头冲着程潜。“况且上次你那么邀请他他都不加入,现在一受困了立刻就投靠过来。这样的人,我绝对不会同意让他进帮会的。”

程潜脸色突然一凛,冷脸看着季长青。“什么叫‘受困了’?——你早知道方路杰被逼着在孙敬德手下做事?”他早就奇怪了,方路杰到了孙敬德手下的事情他不应该等到亲自碰上了才知道,这样的事情,就算不刻意关注,多少都能听到的。“你故意挡我面前的消息?你好大的胆子!”

季长青突然不说话了,僵着脖子望着程潜。

“我就是挡了,我就是故意不让你知道方路杰的消息。”

“你知不知道期满老大是死罪!”程潜突然一脚踢中季长青腿弯,力道重的他立刻嘭的跪倒在坚硬大理石的回廊上。

膝盖疼的钻心,可是季长青犟着不出丁点声音。他咬着牙,轻轻喘气。“大哥,我真是为你、为帮会好。我猜得到你要是知道方路杰处境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可是这个事你咱们不能管,你都猜不到他后面这趟水有多深!”

程潜气的双手叉腰,低头等着季长青:“到底能有多深?你说说看。”

“我……”季长青也是气的咬牙。“我说不清!”

“说不清就他妈闭嘴!这两年我没发脾气你就真当我转性了是不是?啊?”他一手指着大门,“自己到刑堂里找个黑房子思过,不到三天不准出来!”

季长青哼一声,犟脾气上来:“你不干脆把我当叛逆给办了?那样不更省心?”

“你他妈混蛋!”程潜气的又一脚踹在季长青大腿上,“滚!”这一脚踹得季长青差点从回廊台阶上滚下去。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最后望了程潜一眼,然后头一扭就大步走出去。

程潜看着他背影,走路时一拐一拐的,知道自己下手重了,不知道伤了筋骨没有。可是这家伙刚才实在是太过分了,句句话都冲着他,气死人。这家伙从第一次见面起,那倔强脾气就没改过,就跟这辈子箍在了这牛脾气上了一样,一点儿都改不掉。

程潜气的燥热,脱了上衣甩手扔在地上。他一回头,这才看见方路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门口站着了,湿漉漉的一双清亮眼睛带点悲伤地望着他。“害你们兄弟吵架了,我真该死。”

程潜心疼地把眉毛皱了,叹口气:“说什么傻话,跟你有什么关系。长青就是这样脾气,都叫我给惯坏了。”

方路杰没再说什么,眼帘默默地低垂下去。他平时不说话的样子就很宁静,带着一份儿动人的忧愁。这会眼睛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就像两只黑蝴蝶伏在上面。程潜心里颤了一下,一再地感到不可思议的心动。“回去休息,你的事情我会查清楚处理好,别担心。”

“程潜。”方路杰突然叫了一声,眼睛望着自己脚下面。“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今天的事情……你就当没发生吧。以后咱们各走各的路,秋毫无犯,行吗?”在问到“行吗”的时候他眼睛抬起来了,漆黑的瞳孔就像浸在温泉水里的玉石一样。他望着程潜,湿润的眼睛里充满了所有能让人心动的因子。程潜心底感叹一声,他一生都要沦陷在双深海一样动人的眸子里,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出来。

“我不答应。”程潜深深地望着方路杰,语气里面倔强的,带着一股孩子气的执拗。“我程潜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了的。”

“你有。”方路杰突然地提醒他,“上次你准备利用我对付青帮的,那就没做成。”

程潜突然无语了,怔然地望着方路杰。“你的意思是要提醒我,只要是你方路杰,我程潜就一定会失败,会没办法?”

方路杰虚弱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杰,我程潜不是任性妄为的人,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大胆地让我试一试。如果信不过我——你就走。”

方路杰最后还是换上自己那套藏青色的军装走了,修长挺俊的身影在程潜眼睛里就像一座高不见顶的青山。他望着这座让他第一次知道何为爱和心动的山,第二次尝试到失败的滋味——他以为方路杰一定信得过他的,在和方路杰对视时他是这样自信着的。

目送方路杰渐渐从他身边走过,走得离他越来越远,程潜忍不住仰头捂住双眼,心底的失落和叹息就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头顶。他甚至想大喊一声,把方路杰那个冥顽不灵的身子拽回来,狠狠地冲他吼,叫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是方路杰真的不明白吗?那样一双纯净双眼的主人会不明白他吗?

程潜真的忍不住这种挫败的失落了,心里才明白什么叫力不从心——就是因为方路杰什么都明白他才会挫败得如此不留余地。如果一个人知道他错了,而且还知道他哪里错了,什么时候错了,可他就是死不悔改。这样的人还有办法进行劝服吗?根本就是白费力气,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第二十章

方路杰回到司令府的时候正好碰到孙敬德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出行,一个人势单力薄地和一众横刀跨马的军队面对面站着。

他走到中间的黑汽车旁边,弯腰对着后座的车窗:“司令这是要去哪儿?”

“好大胆子,司令的事情是你可以过问的吗?”

说话的是孙敬德的副官,黝黑的一张脸从车子另一边过来。他叫丁庆,四川人,常年跟在孙敬德左右,几乎像另一个影子一样。部队里大部分人都怕他,不仅因为他长得凶,而且有时候做事相当狠厉,又顶着司令的特权,很少有人在这军队里敢跟他面对面抗衡。

方路杰直起身,抬头看丁庆。“我怎么说是个书记官,记录司令平日的往来出行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事。”

“方路杰,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在我面前由得你无法无天?”

“阿庆!说话怎么那么冲?”坐在车子里面一直不说话的孙敬德突然开口了,打断丁庆即将说出口的更难听的话。“这趟出去和几个厅长会个面,谈谈最近上海各大帮会军火泛滥的事情。方路杰你也坐进来吧,你自己去看也好,省的回来还要再找阿庆跟你交述。”

外界传言孙敬德土匪出身只知道打打杀杀,没有真正的头脑。可是方路杰最近的一段日子才渐渐知道这个人只是故意在表面上伪装的如此,实际上这个人心机有多深,只怕还不是一两天能摸得清的。这个昏天黑地的时代里,能带着一队军队肆意横行从山东一路闯到上海的,没有心机和城府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坐进车里面,丁庆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上,方路杰就直接坐在了孙敬德左边。一般这个位子是不坐人的,因为还没有谁敢跟这位司令平起平坐。方路杰端正地坐着,双手平摊在大腿上。他眼睛看着前方,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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