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心难按——游方
游方  发于:2013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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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康闭了闭眼睛,仿佛不愿看到面前的人:“你怎么又来了。”他想厉声喝,声音出来时却透着许多虚弱,简直是喃喃低语了。

抱着他的男子擦去他额头的汗:“下次你想出来,就派人叫我来,他们照顾得不好。”

“我不需要你的照顾。”贺康使者仅存的劲欲挣出他的怀抱。

男子把他拦腰抱起:“我送你回房,或者,你还想再坐一坐?”

贺康知道自己反抗不能,只好闭上眼睛:“回去吧。”

一旁的仆从见男子代劳乐得心里轻松,嘴角快要咧到耳朵根:“孟少爷,您这边请。”

孟克明轻车熟路地走到贺康居住的院落,走进他卧房,把怀里的人放到卧床上。他把贺康身上的毯子扯下,然后将被子裹在他身上。

“谦元,你又瘦了。”他抚着贺康的额头,方才他抱着贺康如同抱着一堆瘦骨。

贺康仍旧闭着眼睛,不愿同他说话。

“谦元,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孟克明在他床边上坐下。

贺康忍了许久,身边的人却还是时不时轻声地同他说话,他睁开眼睛,却不看对方:“你走吧。”

孟克明在他额头上的头一顿,沉默了半晌他才道:“那我走了,我明日再来看你。”

贺康本来想即刻回一句“别再来了”,然而从胸中涌起的哽咽情绪逼迫他紧紧抿住嘴唇。他感觉到面颊上落下一个亲吻,然后是掩上门的声音。他终于张开嘴唇,可是呜咽的声音还未来得及放出,汹涌而来的咳嗽便湮没了他的肺与口舌。

别再来找我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了。暂时止了咳嗽的贺康手腕在床沿无力地垂下。

“你听说了吗?贺家的病少爷要成婚了!”

“真的?是要娶个健康的媳妇回去冲喜?”

“肯定是了,唉,哪个倒霉的姑娘要去感染痨病咯!”

“可怜,可怜。”

孟克明本是在茶馆品茶,乍然听了这消息,一时像是神魂出窍般没了思想。神魂逐渐归为时,他脑子里又乱成团。他要成婚?!他要成婚?!他说过他要和我好的,他说他一辈子不娶的,他怎么可以成婚?!是因为那病症?他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吗?他不知道我可以和他一起死吗?!他竟然要成婚?!

孟克明去贺府质问时,却得知贺康已经成了婚。原来贺家少爷是生了痨病的,大摆筵席肯定惹人议论,贺老爷是极爱面子的。因此贺家草草娶了个乡下媳妇冲喜后才将消息放出去。

孟克明在前厅听了贺家家客的回答更是痴了。原来他已然成婚。他不顾众人的阻拦,冲到贺康的新房里,只见一个黑瘦的女子正梳着贺康的头发,那头发因病症显得有些枯黄,然而黑瘦的女子梳得极其仔细。

此时见有陌生的男子闯进来,她惊叫一身扔掉梳子,躲进画屏后面。

贺康转过头,脸上没有表情,仿佛事先预见了孟克明的到来。

“孟贤弟,你吓着我的妻子了。”他苍白的嘴唇微启,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妻子两个字如同一声惊雷劈到孟克明的头上,他抖着手,痛苦地闭上眼睛:“谦元。”他有很多问题想问,然而此刻却只能说出这人的名字,后面的话已经尽含在这个称呼中了。

孟克明第一次见到贺康时他才十岁,贺康比他虚长一岁。那时的孟克明虽已显出强势的个性,但在温良的慈母的教导下,还是存了几分乖巧的。他自动叫贺康谦元哥哥。

那时他的谦元哥哥是个健康活跃的少年,春天带着他骑马放风筝,夏天带着他泛舟捉知了,秋天与一起摘稻穗玩儿,冬天带着他踩雪地打雪仗。作为半大的孩童,他们快活地过了五年岁月。两人也都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那时的谦元勇于表达情绪,他首先抱住孟克明,对他说,克明弟弟,哥哥看上你了。孟克明耳朵被他灼热的呼吸喷得耳朵痒痒的,且泛了红。他松开谦元哥哥,亲了下他充满活力的大眼睛,谦元哥哥,弟弟也看上你了。他学着贺康的话说道。两人笑成一团,滚作一处。如此,定下了情。

及至孟克明长到二十岁,贺康长大二十一岁上,贺康忽然患了痨病。孟克明眼见着以往充满活力的无忧少年被折磨地消瘦憔悴,到现在已经彻底走了人形。其间贺康只对孟克明采取一种态度——离我远点。

孟克明不傻,他知道贺康是为了他好,他以为他会一直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一直到他离去,自己再随着他去,两人一起投胎,来世还能相见。谁知,他娶了妻子!而且看情形,他的妻子对他不躲不避,照顾他照顾得很好!

孟克明知道他今朝只能得到“孟贤弟,你吓着我的妻子了”这句话了,再无其他。他对上对方充满死气却带着股超然气息的双眼:“抱歉,代我向嫂子问好。”说完,他大步离去,几乎要跑起来。他要快点把这个心肠过狠的人甩在身后,他看不了他带着冷漠的双眼!

贺康方才强撑着与孟克明对视良久,现在再也支撑不住,猛烈地咳嗽起来。贺夫人快速从画屏后面走出来,用手轻拍着贺康的背。

凉冷秋雨夜。贺康在床上抖如筛糠,他攥着贺夫人黑瘦的手:“荷玉,谢谢你照顾我,你是好人,没让我过上病。我死后,你可以改嫁,我早已将遗信写好,就夹在书架上那本《论语》里,你记得拿出来。别哭。”

待贺夫人抹了泪贺康继续喘息着道:“还有一封夹在《三国志》你的信,你将它交给孟克明……”

如织的秋雨自顾自地浸润万物,不知地上冷,还是暖。

贺夫人待贺康安葬后才有时间去找孟克明。然而在孟府门口一看,只见府内府外也是雪白一片,是有人去世的模样。他问了门口听差的才知死的竟然是孟公子!贺夫人对自己夫君和这位孟公子的情谊是能猜到些许的,她按下惊讶之心问听差的孟公子的死因,听差的不住摇头:“服毒自尽。”

穿着白服的贺夫人眼睛还由于夫君的死红肿着,此刻又掉下泪来。

“他们都成了游魂?”李执问道。

秦丕摇头:“只贺康成了游魂,孟克明刚死就被鬼差领至奈何桥了。”

李执急道:“这可怎么办?”

秦丕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急,贺康只在阳间游荡了一年光景就去投胎了。”

“你帮他的?”

秦丕点头:“嗯,他自己选择投胎去找孟克明。”

“你知不知道他找到没有?”

“吴逸找到竹泊没有?”

李执瞪大眼睛:“那时吴逸和竹泊的前世?!”

“贺康算是竹泊的前世,而孟克明已经轮回过几十世才找到竹泊。”

李执下意识想叹气,但又觉得这个结果已算不错。

秦丕倒大大叹了口气:“唉,以前那么深情沉稳的孟克明,现在却成了吴逸那个疯子,可惜啊可惜。”

李执翻白眼,又忽然道:“你怎么知道吴逸几十世以前的故事?”

秦丕挠头:“那个,我是百世阴魂嘛。”

百世阴魂到底是怎样的呢?李执忧愁起来。

第十五章:庞信

天光还未染上霞红,李执就把青钵抱到餐桌上。

“色鬼,你闻闻看,香不香?”李执歪着青钵,让饭菜上的热气飘进钵里。

青钵里的鬼道:“挺香的,你终于做成菜了?”

“是呀,不过做早了,等你出来时菜就凉了。”李执把青钵放平,自己又埋下头,深深嗅了口菜香味。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秦丕窝在青钵里道:“你先吃,留点给我,我出来去热一下。”

李执犹豫了一下:“还是一起吃吧,我第一次做成菜,给别人吃才有成就感。”

秦丕在青钵里欣喜,李执没看到。他走到窗边用手戳着水仙的叶子:“这么快就谢了。”他捡起落在盆里的花瓣,“也许可以用来泡茶?”

“千万别,水仙花有毒的。”青钵里传来略微急促的声音。

李执手一缩,道:“呀,我竟不知道!”

秦丕道:“你还是得由我养着,否则真不放心。”

李执听罢这话有些气恼:“我又不是女人,为什么要你养?!况且你这色鬼白天都不能冒头,说不上谁养谁呢!”

话音刚落,李执就被人呢背后抱住了,他惊得身子一颤,望向窗外,自己竟没注意天已经黑了。耳朵被亲了一口:“你想养我?是不是在你心目中筹划的将来里,你我都是在一起的?”

李执经秦丕这样一提,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想象的后半辈子里总是他和秦丕凑在一处,间或掺杂着周卜、江越、竹泊、吴逸等人。李执被人捅明了心事,像被踩了痛脚,于是他狠狠踩了色鬼的脚。

秦丕配合地痛叫一声。他了解李执,要是他还是作不疼不痒的样子,李执会更加羞恼的。小美人别扭着呢。

李执趁着秦丕装痛,从他怀里挣出来,端着两盘小炒菜去了厨房回锅。

秦丕飘到他身边:“小美人烧灶火烧得很熟练嘛。”

李执加了两根!秆进去,锅很快烧热,他走到灶前把凉了的菜倒进去翻炒。

“再少加点水。”秦丕在一旁提醒道。

李执白了他一眼,果然加了水。

秦丕夹着荠菜炒蛋,笑眯眯地对埋头大吃的李执道:“小美人,我觉得你不比庞信差,也能养我。”

李执抬头:“谁是庞信?”

庞信生前不是什么良善的人,死后倒算是良善的鬼。他成鬼后只做过一件算得上伤天害理的事——偷娃娃。

他坚信他偷来的这个三岁小娃娃是牛牧的转世。首先牛白死的那年是这小娃娃出生的那年,其次,小娃娃手臂上的胎记和牛牧的一模一样。庞信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在外面闲逛,看到了被父母带出来赏月的小娃娃。也是天注定的,这小娃娃突然往自己这边跑,忽然被石子绊倒了,他趴在地上嚎,他母亲飞奔过来,一边责怪着他天黑乱跑一边卷起他的袖子查看他的伤口。庞信就看到了小娃娃手臂上的椭圆形胎记。

牛牧!庞信的心头一怔,直到小娃娃被他母亲抱走了他还在恍惚。

自此,他起了偷娃娃的念头。观察了小娃娃家里的情状,他发现小娃娃有兄弟三个,小娃娃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他还有两个哥哥呢,我把他抱走,他家不会断了香火。这样想着,庞信就把小娃娃抱走了。

他把小娃娃抱进自己变出的院子里,再轻柔地将他放进筐篮里。小娃娃忽然睁开眼睛,一双清澈无瑕的的眼睛盯着庞信,丝毫不见怕。庞信更加笃定小娃娃是牛牧的转世!

他颤抖着伸出手,抚着小娃娃嫩白的脸蛋子:“牛牧牛牧,我总算找到你了。”

小娃娃也伸出肉呼呼的小手,有样学样地在庞信脸上摸了几把。

脸皮上感受到小娃娃的肉感,庞信吸了下鼻子:“牛牧,我就知道你还认得我。”

小娃娃似乎觉得无聊了,缩回手身子一滚,就睡着了。

庞信又看了会儿小娃娃的睡颜,才认真思考起如何养小娃娃的事情。

三岁的小娃娃已经长牙,可以吃汤泡饭之类的吧?还有他已经学会走路,会不会趁着白天跑回家?或者在外面瞎跑被人贩子拐走?他拉臭臭会自己擦屁股吗?穿衣服呢?自己要不要在天亮前就把他拉出来把衣服穿好?

一系列的问题问出来,庞信一个脑袋大成了胖冬瓜。他不后悔早早将小娃娃偷出来,而不是等娃娃长大再把他拐回来——把牛牧养大的念头勾着他的三魂六魄,让他兴奋得一刻不停!

庞信先是按着小牛牧的大小变出了几身衣裳,从里衣中衣到外面的小薄袄,又跑去小牛牧的家里偷来他平日爱吃的食物。变出个小桌子,烧了一茶壶的水放在上面以防小家伙白天口渴。就这样忙乎了大半夜,小孩子睡眠深,丝毫未被吵着。

庞信狠下心把睡得正酣的小牛牧摇醒:“小家伙,起来啦。”

小牛牧揉揉眼睛,乖巧地扭动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庞信把他捞起来,用面颊蹭小牛牧的嫩脸颊。小牛牧被他蹭得太久,实在不耐烦了才把他推开。

“尿尿。”他对庞信道。

庞信把他抱到院子里放下,小牛牧自动蹲下来解决。庞信摸他的头顶,手下是柔软细致的孩童头发。

等他尿完了,庞信把他抱进屋里,不慎熟练地替他穿小衣服。

喂过食后,庞信和小牛牧脑袋顶着脑袋,“小牛牧,我白天不能出来,你不要出去,我就不绑你的腿。你饿了就吃小桌上的蛋饼子,渴了就喝杯子里的水,知不知道?我天黑就出来了,你一个人别怕。

小牛牧点头。

庞信在他粉嫩的小嘴唇上亲了一口。原来牛牧的嘴唇是这样的,要知道他死前还没和牛牧亲过嘴!虽然怕家里亲人发疯他们两人一起去苏州经商,行为已经到“私奔”的程度。可惜“私奔”的路刚踏上没多久,他们就被山贼劫杀了,一个成了游魂,一个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可能投胎了。

小牛牧显然还未到知晓亲嘴唇含义的年岁,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人亲的地方和别人不一样。他心里无来由地喜欢这人,因而他不反感这人的做法。

天色一暗下来,庞信就迫不及待地飘到小院里,只见小牛牧歪着脑袋坐在地上,手里摆弄着小茶壶。

庞信一把将他抱起:“下次别坐在地上,会着凉拉肚子。”

小牛牧见到他很高兴,咯咯地笑,他一整个白天没见到人了。

庞信心里暖乎,他边揉着小牛牧冰凉的光屁股,边道:“你记得我,对不对?”

对于抚养小牛牧这件事上,庞信渐渐称了手。小牛牧一天天长大,对于原来家里的记忆逐渐淡去,眼里单剩下庞信这只鬼。庞信对于此既是高兴又是忧愁。小牛牧还是要出去与人接触的。

庞信翻过十二岁大的小牛牧,让他趴在床上,两手一扯,两个光溜溜白生生的屁股蛋子就出现在眼前。庞信一口咬上去,小牛牧呜啊一声叫了起来。

“不许动,谁让你偷懒不写大字!”庞信低喝道。

小牛牧含泪:“都写了五年大字了,怎么还要写?我宁愿背文章。”

“小滑头,仗着记忆力好就想拣个轻巧的做,你怎么这么懒,你以前不这样的。”庞信说着嘴唇又在他屁股上砸吧了一下。

“你总说我以前以前,我怎么不知道我以前是那样,你到底说谁?你是不是把我错人成谁了?!”小牛牧瘪嘴。

“好,不说以前,就说现在,你昨晚满口答应的今天要临摹十五张大字,结果就写了四张,你白天到底作什么了?”

小牛牧伸手擦屁股,都是那人的口水。我屁股有这么好吃吗?老是啃。

“我……我去摘了野核桃,还去捉了小雀儿,不过没捉到……”

庞信抬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就知道玩儿!”

“也没人陪我玩!”虽然从记事起只有庞信晚上会陪着自己,但是小牛牧还是觉得应该有人陪自己玩才是。他今天白天爬在核桃树上,就看见砍柴的带着一个小孩。

庞信忽然僵住了,良久他才道:“你厌了这生活也属正常。你明日再见到砍柴的就拿锭银子给他,让他带了出山。山外有很多人,和你一样的人,他们可以和你玩。”

小牛牧从庞信以前讲给他的各类故事中早已知晓山外有个五彩世界,现下听了庞信的说法,难免有些心动,他实在孤寂得太久了。可转脸看到庞信眼里的黯淡,他心里又一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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