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可南提及他前伴侣的事,说:「尽管不是他单方面的问题,不过……我就是挺不喜欢的,那种你上我我上他的关系。」
陆洐之反问:「你想我们谈感情?」
问出这句话时,陆洐之心情很杂。
他既希望乔可南说不,又觉他说了不,自己会怎样呢?
答案很快揭晓,乔可南摇头当下,陆洐之隐约松了口气。
他直觉跟乔可南牵扯得太深,会改变许多原先赖以为生、视作信仰的东西,就像在一个半路出家的佛教徒面前,饮酒吃肉,做尽诱惑之事,引导他往非计划好的方向走。
那里不是陆洐之想踏入的世界。
无奈,乔可南太吸引他。
吸引得他无法自控,拥抱那人的感觉太好,好得令他心知愚蠢,仍想诱引,在他算计以外的是乔可南居然真的雷打不动,陆洐之觉得自己像个在瞎子面前跳艳舞的女郎,哭笑不得。
说实话,乔可南不愿,就算了吧,交友本就是你情我愿,遑论炮友?
陆洐之缓下了对青年的欲望,转而去找更与他志同道合的人,酒吧里这样的人不少,大伙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与他搭讪的人多数条件良好,知情知趣,一夜过后,一拍两散,乔可南看似大度,实际认真到了骨子里,他别沾惹,对两人都好。
然而看见乔可南与另一个温秀青年,在酒吧里亲腻依偎,相互喂酒的画面,什么顾忌,通通被陆洐之抛到了脑后。
他只差没上前摇青年肩膀,安掬乐的名声不比他好多少,你能与他扯上关系,与我却不能?
陆洐之难得灌起了酒,越看越挠心,连肺都快抓穿,好不容易夜深了,见乔可南把安掬乐送上车,没一块走,才把闷了一晚的气给吐出。他没醉,纯粹只是依循本能,想在另一个人吻过的地方,重新烙下自己的痕迹。
他甚至像只发情的狗,讨好地拚命蹭:「让我做、我想做……」
「欸……」乔可南心软,犹豫了会,终是让他为所欲为。
陆洐之不喜欢太粗暴的做爱方式,这次却把人绑住了,他随身带了KY,然而最终用自己射出的液体取代,做了润滑。
这在以往从未发生,即便是最莽撞无知的年少时代,他都没这么做过,他甚至做了另一件失序行为——他在乔可南颈脖上咬出了痕迹,那么堂而皇之,那么理所当然。
他让青年喊他哥哥,这是同志间的爱称,他没听人喊过,却很想听乔可南这般喊他的音调。
结果比他想像中的还要美好。
两人都射了,接吻的时候,乔可南漆黑的眼珠在车灯映照之下,像面镜子,牢牢吸附着他的身影。
如此酣畅淋漓的性爱,无法说前所未有,但也很难取代,乔可南像是觉悟了,说:「我同意跟你打炮,但你不能跟别人,你要想跟别人这个……我们就切。」
陆洐之一愣,没听过炮友间还要遵守那一对一的规则,这和情侣交往有啥不同?
他单纯好奇,反问:「你怎知道我有没跟别人做?」
乔可南大略也明白这很难证实,索性道:「自由心证呗!要我说,别跟你扯上关系最好……」
他口气一派天大不幸,陆洐之悻悻,掐了他的下身,冷声问:「别跟我扯上关系……最好?」
「欸欸,别揉了别揉了,要硬了!」
……
乔可南同意了和他成为炮友。
他是个很坦率的青年,坦率地面对自己身体上的欲望,坦率地面对自己感情层面的顾虑与挣扎,在给他钥匙的时候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犹豫陆洐之不是没看见,遂道:「我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只你一个人能来。」
青年像是稍稍安心了,收下了钥匙。「谢了。」
事实上他家确实不只青年一个人来。定期打扫的人员,外加过去几个固定床伴,都来过,陆洐之并不兴隐私那套,唯独书房,毕竟是工作要地,不让人涉入,每个人都会有他想要保留的部分,没有例外。
乔可南很识趣,不该他管的,从来不管。
青年在床事上一向放得开,或许这跟他先前是一号有关,小一想做的事,他全大度配合。
乔可南独立、坚强、不依赖,自己很明显是他人生里的「意外」,人们对意外的处理方式往往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青年亦然,每每他想施放一点温柔,乔可南总要将之驱散,陆洐之本身是个冷漠的人,无所谓,偏偏青年不是。
他分明渴望人家好好对他,可是又不得不硬下心肠拒绝。
看他极力把两人的位置定在肉体上,把自己ㄍㄧㄥ得很紧,陆洐之数度有些不忍,却又无可奈何。
突破发生在那天,他送他回家,看海的时候。
乔可南凑上来,抢了他的烟,吸了一口,那模样有种壮士断腕一般的凄绝。
他忽地劈头就吻,吻得万分恣意,陆洐之很不习惯这般被动,却没任何抵抗,青年与其说在吻他,不如说在宣泄。
宣泄一些,他们都无法控制的东西。
吻完了,他说:「陆洐之。」
「嗯?」
「我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你要给我个明白。」
那句话,一字一字,极其清晰,清晰得撞痛了陆洐之的胸膛。
黑暗里,他看不清青年的表情,但肯定是坚决的、不容妥协的。
于是他说:「好。」
这是他欠他的、该给他的,一句保证。
青年闻言柔软下来,如一只毛被抚顺的猫,偎靠在他肩上,乔可南呼吸略为急促,在那一刻像是放下了很多东西,就像人临死前产生的一种面对自己的勇气,陆洐之手脚微颤,如今竟换他恐惧起来。
他抚着青年的头,又说了一次:「好。」
他想:我一定给你个明白,只求你我都别陷太深。
……
之后他们的相处,自然了许多。
乔可南不再抗拒他一些稍嫌亲腻的举动,陆洐之心知越界的人是自己,可看着青年,他无法不亲近,彷如看见一只毛发柔顺,漂亮迷人的小动物,每个人都想探手摸摸,抱进怀里。
可爱、可爱,讨人喜爱,乔可南说他不许找别人,陆洐之压根儿也不想,青年让他足够温暖了,温暖得在寒寒冬日里,都能渗出一身汗来。
舒畅至极。
直到青年那声「你回来了」,如若一槌,击打他的心脏,那回眸一笑,更是将他心肺敲落,陆洐之面上虽无任何动静,内里却震荡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快被揉碎了,散了一地,狼狈得只能逃。
再回来的时候,他总算收拾干净了,两人再度滚在一处,乔可南的体内太舒服,他不想离开了,结合的时候是最能敏感查知对方鼓动的,青年意识到,慌慌道:「你……不能射里面……」
陆洐之一开始真没这打算,被一提,心却骚动起来。「我不会射太深的。让我射……好吗?」
乔可南呜呜啊啊地,明显有犹豫,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就射吧,但不能射太深,还有……等一下你负责清理。」
这人啊……真是心软得不得了。
陆洐之在他体内高潮,同时感知到对这人的依赖度,远远超越了自己最初的预料。
看着乔可南准备火锅,侃侃而谈连他自身都不清楚的过敏食物,那锅炉的蒸气瞬间晕蒙了他,陆洐之几乎不受控制地道:「你对每个人都会做这些吗?」
乔可南:「呃?」
慌不择言,他停不住。「注意对方吃什么会过敏,特意买一堆材料跑到人家家里煮火锅?」
乔可南眼眸睁大,被他的话戳到了。
那令他隐隐有点不忍,偏又不得不把话讲下去——乔可南是真的下了心思的,那么妥贴细致,陆洐之不可能感受不到,一个人能对自己敞开到这般程度,说没感情,谁信?
于是两人冷战了。
当晚乔可南匆匆吃了锅,自行叫车走了,陆洐之提都不敢提一句「我送你」,隔天上班,青年态度更加冰冷,僵持不下。
当你感受过舒适的气候,却一下子落进冰冬里,那落差大得人打骨子里刺痛,陆洐之心知自己伤了他,如今被这般对待,他无法有怨言。
好在公事分离了两人,陆洐之到外地出差,在土产店里,他踌躇了很久,想给乔可南买些什么,又怕他推拒——那个人,太懂应对。他挑了半天,挑中一罐茶叶,价格不高不低,又实用,看在两人上下属的分上,青年不至于不收吧?
他惶惶地想,想着各种画面,感觉那袋子沉得能教人肩膀脱臼,他赶回台北,一推办公室门,不料却迎见青年的笑:「陆律师,你回来啦。」
陆洐之当下真是……自己几天来的辛劳,忽地一扫而空,全都没了。
他把茶给了乔可南:「人家送的茶叶,说是什么花的茶,我喝不上,给你了。」
他不说是自己买的,怕乔可南真的拒绝。
好在,乔可南收下了,出去泡茶。
陆洐之缓了口气,青年的距离回到两人刚打炮那时,带着疏离,他不知自己该庆幸或难受,至少他不会让青年太伤心了,慢慢淡了吧,各过各的,这本来就是他最先预料好的。
乔可南回来了。「花茶不错,给你倒了一杯,尝尝。」
陆洐之接过,喝了一口,就好像古时的拜师茶,敬完,两人就是这样了。
「茶……不错。」
「欸。」青年道:「下次送人家礼,记得把标签撕掉。」
「……」陆洐之差点以为自己被雷劈了。
他没料自己竟会犯这么粗心大意的错。
血液往他脸部汇聚,他几乎无话可回,好在青年也没拘泥在上头,趁他假意看文件之际,回到位置上。
一室沉默,却又各自在意双方动静,陆洐之捺不住了,他手在桌子上隐隐颤动,理智告诉他不要,感情却又很想表达,两股力道冲撞,最终他选择了一种迂回得几乎无人能懂的方式。
偏偏,青年懂了。
他懂了。
下
陆洐之南北奔波,很累了,却坚持他留在自己身边,他难得不顾青年抗拒,把人强押在床铺上,却没做任何淫秽之事——他抱着人,沉沉睡去,中途略微醒了一次,乔可南亲了亲他:「没事……睡吧。」
「……嗯。」
他睡了,睡得极好。
隔日五点,天蒙蒙亮,他在乔可南怀里醒来,很多小说里描述另一半的睡颜,好似天仙下凡,教人心动不已,现实里却不若如此。人在放松到极致时,嘴巴微张,甚至还会翻白眼,乔可南睡得没比别人好看,傻得不行,这代表信任。
陆洐之足足看了近十分钟,才抽开了身,进浴室盥洗。
乔可南脖子上的痕迹淡了,仅剩一点微微的红。这表皮上的伤,过阵子就会好,陆洐之后来咬得低了些,衣领能遮住,除非俯首,不会被人瞧见,他凑上前,忍不住亲咬,乔可南醒了:「现在几点?」
「快六点了。」
青年表情有点儿扭曲,像是无言以对。陆洐之不解:「怎么了?」
乔可南叹口气:「没事。」
两人快一星期没做,陆洐之不否认自己欲望来了,但乔可南肚子饿,他索性提意吃早餐,青年很开心,甚至说:「走路去吧。」
陆洐之想,自己耗在这人身上的时间早多得去了,挑茶挑了他快一小时,刚醒又看了他十几分钟,不差这一点。
何况能一起做点什么,他也感觉不错。
倘若要做一个明确形容,早餐店那天,简直就像赤壁之战。
赤壁之战奠定三分天下局面,导致历史往一个不同方向发展,他和乔可南也是从这天开始,不得不渐行渐远。
在多年以后回想,陆洐之觉得自己太蠢,就像乔可南推荐他看的一部电影,那主角说: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爱情摆在我眼前,我没有去珍惜,等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尘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
莫过于此。
有时候一个放下一切的拥抱,可以解决许许多多的事,倘若他在当下抱住了那人,选择了他,便少了往后那些折腾。
但人生太多万一:万一我这样、万一我那样,即便他一早分明了感情,没走过另一条路,或许他一辈子都会记挂,他和青年,就无法搁下一切,做到真正的聚首。
陆洐之不后悔,但他是真的痛。
痛青年的痛,也痛自己为何这般执迷,放不下追求。
有些人用酒精麻痹自己,陆洐之用名用利,他催眠自己,不能白费了那人的牺牲——即便乔可南完全不是自愿。他恶心了他,巴不得与他脱离干系,陆洐之看重了自己,最终失去控制,被揍了一拳。
那刹,他觉得有些东西在他身体里晃摇,动荡得厉害。
在百货公司遇了那人,陆洐之惶惶然然,章茗雨看出他心不在焉,孰不知他内心里是一片空白。
无边无际的灰白。
章茗雨问他:「这样有意思吗?……呐,真的好吗?」
陆洐之瞬间就狼狈了。「你家到了,下车吧。」
他彷如被踩到痛处,张牙舞爪,失却了往日风度,章茗雨的话真是把他拧得惨了,他吸了好几口烟,分明处在光华璀璨的都市里,心灵好像身处大漠,无比苍凉。
在沙漠里的旅人不需要任何奢华,只需一口水,一口赖以为生的水,那便是上苍恩赐。
他想,乔可南就是他的那一口水。
滋润他的喉咙、他的灵魂、他干涩破败的人生,可他却鬼遮眼,选了看似有利益价值的汞,伴他过漠,如今他快渴死了,却只能饮自己的血。
又腥、又涩、又黏腻。
因为他连血都是黑的。
有天,章世国带着他和其他幕僚,一并去了禅寺。
政治和宗教终究无法太过切割,宗教拥有比政治要强烈的民心基础,连总统都无法免俗。
陆洐之本身不信教,他直挺挺地跪坐在那儿,如同一台机械,近来他已掌握到一套流程,脑子里塞满公事,没日没夜,天天忙碌。
除此之外,他的人生,已没了别路可走。
他烟瘾加剧,心想死了吧,死了又何如?他孑然一身,连事业的追求都嫌乏味,啥也不剩,倒是常常浮现青年所说的:「我这辈子也没别的可拚了,如果连一个想掏心掏肺对他好的人都没有,活着干什么?」
活着干什么?
忽地,他听见上师悠悠道:「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阴过盛……」
陆洐之当场就愕了。生老病死,那是一个人的轮回,必定要经历,然而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阴过盛,这些呢?这些是他未来的景象吗?
所求不得,怨憎相会,与爱别离,五阴炽盛。尤其第八苦,全是由自己的无明和执着产生,何苦、何苦?
陆洐之挺在那儿,久不动弹,一旁的幕僚问他:「怎么了?」
那人一脸惊诧,陆洐之藉由他的表情,抚上了脸,才知自己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
从禅寺回来,陆洐之浑身疲惫,只有一股冲动:想看看那人的脸。
远远睐一眼就好,他不敢光明正大出现,痛了那人、伤了自己。
不料乔可南像一下子行踪全无,他辞职了,房子空了,陆洐之数方打听,听到的消息竟是那人去了美国,和人相亲,说要结婚。
相亲、结婚,这太荒谬。
荒谬到陆洐之睽违大半年,破天荒地笑了出来。
他没照镜子,不知自己这笑比哭还难看。
他想圈内最清楚真相的,只有一人,便百般托了关系,旁敲侧击。他说:「不可能,联邦政府不承认。」
那人回:「承不承认又如何?两个人看得上眼,结婚不过是道手续。」
那个人甚至送了他一张照片:乔可南在美国纽约,跟另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亲密合照。
背景是一片漂亮的天空,扎得人眼球疼,里头的人笑得好快乐,那是他梦寐以求的笑,但是他没有。
他没有。
他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