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说之事——螟蛉子
螟蛉子  发于:2013年09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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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师以为小混混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脏话。但很快他觉得,鸭子这么可爱的生物,怎么也算不上具备伤害力的脏话。他是老师,对量词的用法极其敏锐。一个鸭子,不是一只鸭子。这可能和一个住校生为何惹到小混混有莫大关联。

缝针的时候,他就开始了盘问,他不问你为什么打架,而问:“你为什么是鸭子?”

我看着他。

他又问:“你的家很远吗?”

他是个好老师,知道如何敲击人的弱点。对于一个刚挨了打的未成年人,还有什么比提到家更让人觉得委屈。但这不包括白栩文,何况我是打人,不是挨打。

“你做的很对,没把这件事告诉你妈妈,不然她肯定担心的睡不着觉。”

我再次抬头看他,缝针的工作正在我手臂上进行着。而他提到了我的母亲。

他说:“我是你的老师,但我很佩服你,换做我,未必做的比你懂事。白栩文,老师为你感到骄傲。我希望这份骄傲能享誉全校,当然了,我不希望是在打架这方面。”

我问他:“你一个月工资多少?”

他茫然地报了个数,待遇很优渥。

我说:“你每个月给我五百,我就考第一。给我三百,我就考第二。”

他看了我很久,一直没说话。他在理解,在消化。他能理解吗?

第六章

第二天他调查了我的成绩,调查了我的家庭背景,他来到了我的寝室。我正在吃干脆面,一种五角钱能买到的类似泡面的东西,巴掌大小,薄薄两层,一层掰为四块,一共就是八块,就是我的八顿饭。我不能用调味包,那样会刺激我的口腔和食欲。

他看着我呆板地吃完,对我说:“白栩文,你让我很痛心。”

我问:“几百?”

他给了我五百,我计算正确,除去家庭开销、零碎支出,他能剩下的钱就这么多。他还告诉我的室友,这是我父母托他保管的生活费,我父母怕我大手大脚惯了,胡乱花钱。他半开玩笑地威胁我的室友,也要没收他们的生活费。

有一次我夜里没回寝室,他就在我的寝室外走了一夜。我回来后,室友告诉我,走廊整夜都是班主任的脚步声,可怕至极,他们再也不敢给我打掩护了。

整夜未睡的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平静地问我:“我给你的钱不够?“

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他已经知道鸭子的含义了。我说:“够了,我去了断了。“

他说:“你过来。“

我走了过去,作出决定,如果他打我,我不会还手。我在盘算着转到哪所学校,可以省去转校费,最好还能拿点生活费。因此,我需要他保密,必须让他消火。

他站起身,抱住了我。我茫然地把手放在他背上。

“你这个孩子,”他说,“为什么不是我儿子?”

我松开了手,等他抱完。

他回到了原来的距离,心态却没有回到老师,我发现他眼圈红了,三十多岁的人,果然不适合熬夜。他不再看我,看着作业本说:“你这么乖,又这么懂事……”

乖和懂事是一回事。我想想,好像又不是一回事。

他掏出一盒烟,摸出一根点上。他缓解了情绪,对我作出解释:“我难过的时候会抽烟。”他的表情像是在讲解一道套路化题目。“你难过时怎么做?”

我看着他的烟,烟燃烧的样子很有吸引力。他教我抽烟,给我讲解步骤。我按步骤来,呛了一口,感觉我的思维蒙在大脑里旋转。他忍不住笑了:“我刚才有点丢脸,不像班主任,白栩文,你会替我保密吧?”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他会替我保密。

然后他显得很得意,一边和我抽烟,一边感叹:“班主任和优等生不是这样当的。”

他是我的班主任,也是我的良心,是我内心污水的护堤。当我再一次来到办公室时,他缓缓从抽屉里翻出一整条烟,扔在办公桌上,然后从钱包里数出几张钱,摆在香烟旁边。他对待我的方式,就像对待一只警惕的猫。设下我需要的东西,耐心地等着我靠近。我靠近了。他说:“你最近抽烟很厉害。”

我说:“你教的。”于是他和我共同回忆了不打不相识的过程。

他感慨万千地说:“想不到你都高三了。”

他觉得时间过的快,我却觉得时间过的慢。因为我的身边住着敌人,我和敌人同居一室,我要对付敌人,还要对付恶魔,分分秒秒都是煎熬,随时都有沦陷的危险。

“我做梦都梦见,你跑出去打架,”他迟疑地说,“夜不归宿。”

我看着他。他是真梦见了,还是察觉到了我的反常。

“你有了朋友,”他是指陆明锐,“为什么还不开心?”

我说:“我很好。”

他补充:“你不用担心。”

他让我想到了我和我母亲的通话。我的母亲已经再次结婚了,嫁给了一个爱她的男人。

他点燃烟:“你就算面对几十个小混混,你就算……也是‘我很好’,你说,你什么时候不好,还是认为,那种情况才算好?”

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笑着吐烟:“因为你是白栩文,所以你无所不能。”

如果对手是陆明锐,我不确定一切真的会好。我在按陆明锐的思路走,把事态搞砸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白栩文,你是天才吗,你不是,我希望你不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天才,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们才是天才,你不是。你只是有点聪明,比我聪明,比身边人聪明,但你是个正常人,你要拿正常人的标准要求自己。”

我说:“懂了。”

“你懂了吗,你有事要告诉我,你比我聪明,我怎么知道你出了什么事?”

他的确不聪明,他的话就是答案,我不会的题目,我如何请教比我还笨的人。但我喜欢他这样不聪明的人,就算接近我的秘密,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伤害。我在想,善良的人是不是都很笨,或者人一善良,就会变笨。反推,陆明锐绝对不善良。

他好像察觉了自己的逻辑错误,退一步讲:“你说你很好,那你就笑给我看。”

他在玩和学生谈心的那一套把戏,他想让我为自己遇到的事感到委屈。

“白栩文,你从入学到现在,从来没笑过。”

我笑了。我没笑过的时间远比他想象的长,这不代表我不会笑,我的面部神经很正常,而且他是我的班主任,一个值得让我露出笑容的人。

他理解着这个笑容,消化着这个笑容,转过头翻这翻那:“你走吧,好好学习!”

我拿上我的必需品,五百块钱生活费和整条香烟,掉头离开。

他在我背后吼:“你就想这样出去?拿个塑料袋!”

五百块钱在当时很值钱,对于一个学生而言,一个月绰绰有余,加上奖学金、假期当家教挣的钱以及快餐店的零工费,我的同学都认为我是一个有钱人,陆明锐也不例外。其实我的母亲断断续续给我寄过学费和生活费,但那些钱没到我手上,她担心我适应不了家境落差,改变不了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尽管我从来没这么做过,因此把钱寄给了这座城市的穷亲戚,让他们代为保管,他们果然一直保管着,除了每个月给我的五十块钱之外。

实际上,最初真正替我交学费的是,我素不相识的男人、女人、男人、女人、男人。他们对我很好,我也对他们很好,他们给我钱,我为他们服务,除了个别赖账,少数给我找麻烦,我应该感谢那种麻烦,让我认识了我的班主任,也让班主任认识了我。他通过某种渠道解决了我的学费,又包揽了我的生活费,因此我为他服务,为他霸占名次,这只是我麻痹自己的看法,全校都知道我的成绩和他没关系,就算他真的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加班加点为我开小灶、为我承担生活费、为我变成优秀的心理医生、甚至想为我担当起父亲的职责,在外人看来他也和我毫不相干,好像只不过是一位平庸世俗的老师,在毫无见地偏心地纵容一个孤僻的优等生,只为三年后能到香港旅游一圈。他为我做了太多的事,我却只为他挨过几个啤酒瓶。他是个好人,我必须麻痹自己,必须远离。

从那一天起,我再没有碰陆明锐。我发现我面对班主任和面对陆明锐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完全不同的两种心境。陆明锐是我的恶魔,不能理会他,不然就上了他的当,享用了他的苹果,就再也看不见美好的伊甸园。

这样做的结果是,陆明锐开始反击了。

有一天吃饭时,他笑嘻嘻地问我:“栩文,我每天为你打饭,这正常吗?”

这正常吗?这是他和我共同的口头禅,我的在心里,他的在明面上。

他又问:“你说,这些饭菜正常吗?”

这好像是一个幽默。我却没有听出幽默,我抬眼看着他。

他的提问是三段式的:“什么东西会上瘾?”

从此我只能自己去食堂打饭,看见我的同学都关心地问:“白栩文,你老婆呢?”

高三是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年级,陆明锐的笑容却一天比一天灿烂。我知道了他认识我之后,他的精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秘密。他从未放弃他认定的比赛,陆明锐和白栩文之间的比赛,他要的是公平的较量,淋漓尽致地分出高下,而不是轻而易举的胜利。他的确很公平,他和我一日三餐吃同样的饭菜。他是个疯子,我却怀疑自己太过警惕,他让我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他成功了,在我心存善念对他手下留情时,他早已展开了行动,他总是隔着卫生间的门问我,栩文,洗澡愉不愉快,排泄顺不顺利?他隔着门问,栩文,你是在做handjob吗?这不是幽默,也不是装傻,而是他的推论。

我没有对他产生欲望,我怎么会对我厌恶的人产生欲望?我的聪明才智远不及他。他从我抽烟的举动,判断出我对药物毫无抵抗力,判断出我对致瘾成分的依赖性很强。在他说出饭菜是否正常这句话之后,我尽可能动用一切能搞到手的设备,来分析饭菜的成分,甲基吗啡、麻黄碱、罂粟……有些成分永远分析不出来,简直乱七八糟。

我的确上瘾了,犹如置身氧气稀薄的高原,昏昏欲睡无法思考,我看不进书上的字。我什么也看不进去,我拿不稳我的笔,我的笔戳穿了几页试卷,有个成语叫做力透纸背。这就是力透纸背。我希望有人剥下我的皮,让我透一口气。

我想过对策,市面上有几种随处可见的药品,足以制造最无法挽回的止瘾剂,我可以饮鸩止渴,但这不是对策,只是我的软弱。我的软弱出现了,我对它很陌生,几乎上了它的当,幸好我没那么多钱像陆明锐一样大量购买常见药品。

第七章

以前我认为陆明锐摧毁了我,其实他没有,他的摧毁才刚刚开始。他一直按兵不动,等待着高三,高三是一个高压环境。他的想法和我一样,最不易察觉的杀人方法,不是化学、不是物理,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是人的心理,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只要在一个高压环境下,打碎支撑人活下去的幻觉,让人万念俱灰,人就会自觉去死。

陆明锐在等着我开口求他。而我已经没有香烟了,我不能找班主任索取,否则班主任就会发现异常,这当然异常,我一天就抽完了整条烟。我必须保持神志的清明,就像我的腿需要走路,我的右手需要拿笔,我选择了左手,我每天割它,割完之后我发现我割出了一个然字,我又用玻璃把它划掉,以免陆明锐发现。用玻璃片,不用刀,刀满足不了我,而且有风险,我喜欢玻璃参差不齐的感觉,喜欢它像玻片一样便于观测。

我在喜欢莫名其妙的东西。陆明锐总是兴致勃勃地观察着我。

夜里他就像纠缠不休的幽灵,爬到我的床上,就像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一点一点把我覆盖,一层一层把我撕开。他搂着我讲故事,故事很简单,他的老师很喜欢他,对他百依百顺,有一天却对他说,“如果可以,我想用另一个学校的白栩文换掉你。”

他和我,陆明锐和白栩文,没有深仇大恨。没有。就像天和地、夏和冬、火与冰,没有深仇大恨。他却说:“白栩文,你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有一种学生把成绩看得比生命更重要。陆明锐比这种学生过之而无不及。

他说:“你扇了我一耳光,你抢走了我的老师,你却若无其事,仿佛这理所当然。”

我根本不认识他的老师。我耐心地等他倾述完他的满腔怒火,等他报复完毕,从我的世界消失。他拉开我的双腿,我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床板。他对我做着我对他做过的事情,拓张的方式,入侵的方式……他在模仿我。

他甚至给我出题,让我计算。我拒绝回答,而且脑子里一塌糊涂。

他说:“你连这道题都不会,你只配背九九乘法。”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很聪明,报复的很彻底,我让难题干他,他让我自己干我。

干完之后,他笑了:“栩文,我不介意那个老师,你明白吗,你比我老师好玩百倍。”

这意味着他没打算就此罢休,他没打算从我的世界消失。我转过身盯着墙壁,墙壁漆黑一片,这是夜的颜色,也是陆明锐的本色,他和我是同一种人,我却力图变成另一种,因为我的良心尚在,我的极星尚在。

他抱着我睡觉,再一次勃起,他的胸膛贴着我的后背,他的东西顶着我的臀底。他让我想起了某个夜晚,他也是如此,而我竟然装作熟睡,放任他这样一条毒蛇在我的床上四处游走,肆意探索。

我听见他在我的耳畔呢喃:“我们来谈谈你的秘密吧。”

他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乔伊斯说过,‘我不会服侍我不相信的东西……我容许自己使用仅有的武器——沉默、放逐、隐瞒——来自我防卫’。我看了所有你看过的书,栩文,你知道吗,就算你不写日记,不吐露心声,你看书的类别,你最喜欢的书籍,也会出卖你的内心,你的一切。”

我疲惫不堪地等着他摊牌。

“你为什么要自我防卫?你受到过伤害。”他旁征博引,不断用我看过的书来证明我,他说,儿童时受到的伤害,无法控诉无法排解,你只能不断地复现彼时的案发现场,就像一场又一场无声的控诉。他说,你不是第一次被人干,你经验十足。

他再一次进入我的身体,按兵不动:“你的书告诉我,你反对父权。”

我的意识开始朦胧了,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男孩出浴室,男人说,乖宝贝,把双腿打开给爸爸看看。小男孩很相信男人的话,他以为这是正常的,他乖乖地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双腿往两边分开。男人揉弄着他腿间的东西,用一种研究的态度。

陆明锐笑着说:“你犯了个大错,你没去上课,你的亲戚来找过你。而陆明锐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的亲戚当然要通过陆明锐来了解你的现状,而陆明锐通过他了解了你的过去。他的话遮遮掩掩,漏洞很多。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你的生活费很少,少的可怜。你的钱从哪里来?”他缓慢地律动着,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自问自答:“从这里来。”

我的眼睛变成了摄影机,惆怅地追逐着笑意盎然的席飒然。席飒然消失后,我看见少年趴在桌前,认认真真地在带锁的日记本上写道,我喜欢席飒然,我要努力学习,给席飒然一个家。他小心翼翼地把日记本藏进抽屉的夹层里,放学回家之后却发现日记本摊在桌上,锁已经撬坏了。他的父母在他的房间严阵以待。他的父亲说,棍棒之下出孝子。这是他父亲的口头禅。他跪下了,他的父亲狠狠地抽打他,问他认不认错。他说,我没错。他的父亲把他拧起来,往墙上撞。他的母亲吓坏了,拉着他父亲的手,因此他的母亲也挨了打。他很内疚,说,爸爸,我错了,你打我吧。他的父亲问,你错在哪了。他说,你让妈妈出去,我就告诉你。他的父亲把他的母亲锁在了家门之外,再一次问,你错在哪了。喜欢席飒然不是错,想给席飒然一个家不是错,他只好说,我不该好好学习。他的父亲拧起他,这一回他没有撞在墙上,而是摔进了床里。他的父亲开始解皮带,他乖乖地趴着等待皮带落到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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