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写到这里,我不再想提陆明锐这个人。他仿佛是为我而生,注定纠缠我一生。世人凭借经验认为,孤僻的人是危险的,孤僻的人随时可能变成最残忍的罪犯,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恐怖之事。作为孤僻的人,我同意这种观点。和陆明锐相处,使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危险的潜能。我的理智比琴弦还细,随时可能崩断。陆明锐用他的伪善,在旁人看来,无私地温暖着拯救着固步自封的白栩文。我需要拯救吗?需要。但能拯救我的不是陆明锐,陆明锐是在告诉我,天堂才是真正的地狱,除了他,我别无选择。
我的一心两用,在认识陆明锐之后,增加了一项,那就是思考如何为他制造意外死亡。我的目光掠过任何日常用品,都在潜意识挖掘它们作为凶杀工具的潜力。甚至在学习化学、物理、生物等课程时,我的动机都复杂万分,最不易察觉的杀人方法是什么,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而是心理学,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只要在一个高压环境下,打碎支撑他活下去的幻觉,让他万念俱灰,他就会自觉去死。
人最强大的敌人是自己,最强大的同伴也是自己。人的生死,只在自己一念间。我的一念始终向善,不然我就是个怪物。也许我是怪物,但是我想好好做人。我一直在克制自己,让聪明用到该用的地方,而不是像陆明锐那样。比起伤害他人,我宁愿当受害者,在我能承受、能自我排解的范围之内。但偶尔我会有这种想法,比如从报纸新闻读到一桩功败垂成的犯罪事件,我会想,愚蠢至极,如果是我……
我纵容陆明锐在我身上破解性的谜题,这尚在我能成承受的范围之内。他想探索我是不是正常人、有没有欲望、是不是真的从来不自我亵渎,他极具科研精神地动手实验,我顺着他,使他失望,希望他就此罢休。兵书上称之为以退为进。
但他认为这是个阴谋。他不接受明摆着的答案,觉得这只是我在嘲弄他的智商。他说,我看他的目光很轻蔑。他这是在装傻,他对任何人做这种事,任何人都会这样看他。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完书,起身去关灯,准备睡觉。陆明锐坐在我对面的床上,瞪着英文原版的《量子力学概论》P323页发呆。那是一本将数学和物理紧密结合的入门教材,充斥着泛函分析、曲面几何等等足以从心事里拯救出我的东西。但这本书拿在陆明锐手里,我就对它充满了厌恶。我何必管陆明锐和那本书,我的手放在房灯开关上——这是与世隔绝的两人寝室,原本是宿舍楼里的教师值班公寓,灯光和作息时间完全自由,时至暑假万籁俱静。对,这是暑假,因此除了打工时间,我只能呆在这里,和陆明锐同居一室。陆明锐为何不回家?我何必明知故问。
“栩文。“他从背后抱住了我,一只手阻止我关灯,一只手捞在我腿前。
每隔两三天就这样。我荒唐地想,他是想干什么,让我精尽人亡吗?
他真的想让我精尽人亡,他在脱我的裤子。我盯着墙壁,力图从眼前的大片空白中,盯出一道黑暗深邃的罅隙。我听见他说:“我厌倦了。“
我如获大赦,转过身,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我突然觉得他不再面目可憎了,他的面目变得模糊,很快就可以淡出我的视野,淡出我的脑海,从我的世界消失干净。
他埋在我的肩头哭,一个男人……他是真哭还是假哭?我这样靠墙站着,裤扣和皮带垮着,他的脑袋埋在我的肩头,整个人紧紧贴在我的身上。这是最后一次,我一动不动,耐心地等他哭完。在他的哭泣声中,我仿佛看见,挡在我眼前的恶魔羽翅消失了,压抑的黑暗烟消云散,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也许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是我太警惕了。他还在哭。我缺乏感情,但体会到了冷血,他的眼泪渗透了我的衣服,温暖我的肩臂,我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悲伤和痛苦,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栩文,你可不可以吻我一下?“他突然抬头仰脸问。
可不可以?我看着他。拒绝他,就表示介意他,对他耿耿于怀。我每天都要吻香烟上百次、吻筷子数十次、吻水杯、吻吸管,甚至不小心吻到枕头。何必吝啬。
何况,作为一个普通人,他是可爱的,五官明朗,甚至有点俏皮,就像席飒然。我不能老想着席飒然,不然我就无法吻他了。我抬着他的下巴,审视唇形,挑拣角度。他的睫毛在发颤,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地睁大眼,想要把我看清楚似的。
离的这么近,能看清楚吗?我的心装满了东西,锁死封闭,为了严格保守秘密,心灵的窗户空无一物,因此,我也睁着眼睛,像是在看他,又像是什么也没看。我想,我的表情和盲人没什么不同。盲人吻着他的唇,口感就像樱桃,仿佛稍微一用力,它的表皮就会破碎,我发觉我在用力,吸吮,啃咬。
啃咬、吸吮、吞咽、侵占、掠夺,这是原始的习性。我不能让自己变得原始。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变得原始,原始不是很好吗?真实简单,粗暴混乱。就像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里讴歌的,人类学就是熵的学问,人类诞生于混乱,不可能脱离混乱,人类像渴望回归母体般渴望混乱。原始不是很好吗?一片混乱,我想要什么,就赋予它什么,就索取什么,我是我心灵的主宰,我是我混乱的神明,恣意为所欲为……
不,我不能。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能,我的脑子一片混乱,我脑子里的琴弦绷紧,弹奏出乱七八糟的乐章,我必须赶快找到停止行动的理由。我必须放开送至嘴边的这颗樱桃,这不是我的所有物,这是某一个人的嘴唇。
我松开唇,抱手后撤,厌恶地看着他。
他是陆明锐。泪水未干,嘴角发红,神情有一点委屈,还有一点倔强。看上去像是个无辜的受害者,随时随地都会为他眼中呈出的冷漠面孔付出一切。他就像是在急不可耐地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和灵性,唯恐晚了,就赶不上最疯狂的末日狂欢。
我从不吐露心声,从不写日记,至在周记、考试作文里,陆明锐也看不见任何关于我和我家庭的蛛丝马迹。我不善言辞,也不想对他多说。如果他看过《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就会明白,此时此刻,没有什么语言,能比乔伊斯的只言片语,更加精确地表述我的心情:我不会服侍我不相信的东西,我容许自己使用仅有的武器——沉默、放逐、隐瞒——来自我防卫。
陆明锐明白吗?我想,他明白。他比席飒然更加了解我,比任何人了解我,我的思想逃不过他的眼睛。我和他仿佛天生为彼此打造,我一思考,他即知道,就像两个处于量子纠缠的粒子,不管相距有多遥远,都会保持特殊的关联性,息息相通,同恒共变。
“栩文。”他总是不耐其烦地叫着我的名字,省略掉我的姓氏。我喜欢那个姓氏被省略掉,就像人喜欢自欺欺人,因此我反感他这么省略。
“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有敌意?”他擦干眼泪认真问。
我静静地听他讲。和他相处很省事,我什么也不用说,他就可以进行滔滔不绝的独白。
“我只是想接近你,”这正是问题所在,他毫无自觉地说,“我本来想和你做朋友,但是你却和我冷战,防范我戒备我。你把我变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你让我老是注意你……是啊,谁能不注意你。你让我痛恨自己不够努力,你让我努力在你这里消耗精力,努力讨好你,努力接近你,努力折磨你。你真的很卑鄙。”
我在脑海里把他的话一行行删除,否则他混淆视听的说辞,会影响我的判断。
他控诉着我的罪状:“我为你做那种事,只为让你感到快乐,我还正常吗?”
我开始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我发现我不能站在他的角度,他的角度是个谬论。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人要做功劳动,必须吃饭睡觉,没有人能不获取能量一直做功。陆明锐为白栩文做功,除非陆明锐能获得什么,否则他不可能一直干下去——他用手为我解决欲望,从中他不能直接获得好处,因此,必有所图,而且,用不着想,他绝对不正常。
“白栩文,你改变了我的性向。”他郑重地说,“你毁了我的一生。”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觉得他无聊透顶。但突然之间,我又感到这句话莫名熟悉,像是一句我对某个人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指责,像是我的心声,突然逃出来了一句。
“对不起,我不想说这个,我不想……”能言善道的他,突然变得难以措辞了,“我是心甘情愿的。其实……我没想过和你一较高下,我找了很多借口,只是为了……”
他说不下去。我替他补充:“满足你的好奇心。”
他困惑地看着我:“栩文,从一开始我就发现了,你对喜欢你的人都很不友好,我以为你是自我厌恶,但你是白栩文,还有什么好自我厌恶的?后来我才体会到,你不是厌恶喜欢你的人,而是厌恶那些人因喜欢你而产生的对你的强烈求知欲。这种求知欲会伤害到你。我不想伤害你。栩文,你吸引我的,不是你的成绩,也不是你不惜代价保守的秘密……”
他终于说到了重点。我全神贯注地听着,鼓励着他寻根究底。只要他找出根源所在,我就能彻底摆脱这种纠缠不休的状态。但是当他说出根源之后,我却头一次质疑我的听力。
第五章
他笑着说:“我喜欢刺激。而你是个危险的人。我想被你奴役,被你彻底摧毁。我喜欢你带给我的痛苦,喜欢你用你的心理游戏把我伤的鲜血淋漓。我喜欢你的残酷和冷漠,时时刻刻为我思量死法的神情。我知道,你有摧残我的欲望,我渴望被你伤害。”
如果他说的是我爱你,那么他可以出局了。他说了吗?他说了,他狡猾地把爱解构了,他用性和暴力诱惑我,就像住在我脑子里的恶魔。他意图驱赶我的善念,把我变成符合他审美观的怪物。他说的话反反复复在我脑海里徘徊着,如同海浪,一浪高过一浪,汹涌地砸出护堤,漫向未被染指的平地。
我脱离了我的躯壳,冷冷地看着白栩文,白栩文把陆明锐捆在梯架上,狠狠地干陆明锐,他如愿以偿,入侵了那双腿之间的领域。陆明锐呜咽着求白栩文抽打他,爱抚他。
我,我只是个理性的意识,听见陆明锐委屈的声音,我却仿佛也在亢奋膨胀。
我的躯壳和陆明锐转战到了床上。我喜欢这个姿势,就像在给怀里不能自理的陆明锐把尿,让他的双腿大张,韧带绷到极限,让他羞耻的欲望面对灯光和不存在的观众。
我的躯壳愉悦地告诉我,陆明锐给了我极大的满足,陆明锐很好。我对我的躯壳说,陆明锐不是很聪明吗,不可一世的优等生,随便给他出道题,让他解答。
这是一道由冯?诺伊曼等六位学者,花了二十年时间研究的数学题。陆明锐让这道题牢牢束缚。他是个一心三用的人,如果不这样,他就觉得太无聊了。所以我又给他出了一道量子力学试题,不是写在纸上,而是抱着他,一个符号又一个符号,一个数字又一个数字,一个一个有节奏进入他的思维,仿佛干他的不是我,而是他最喜爱的学科。就这样,他的思维让难题干着,他的身体让我干着,这一瞬间,陆明锐不存在了。
我是恶魔,名字是白栩文。陆明锐回答不出我的问题。答不出问题的小孩会如何?
我想起了小学教室,想起了摇摇欲坠的席飒然,想起了小学老师的话语,连这道题都不会,席飒然,你就站到白栩文写出这道题的答案为止。我的命运由此改变……
我对陆明锐轻声说:“连这道题都不会,你只配背九九乘法。”
陆明锐抽泣着背九九乘法,他不确定地说:“一一得一……栩文,一一真的得一吗?”
地球继续运转,成年人继续工作,学生继续念书,人类分工明确,忙忙碌碌,好像对地球而言人类的行为很要紧似的。开学之后,陆明锐依旧和我同吃同住,同班同桌。他变得更加自信、更加开朗,像是有取之不竭的精力和快乐,而我更加沉默。
我来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班主任老师姓赵,他有个名字,我已经忘记了。赵老师让我关上门,把早自习的喧嚣声隔绝在外。我站在离他办公桌不远不近的地方,固守着我的沉默。他缓缓从抽屉里翻出一整条烟,扔在办公桌上,然后从钱包里数出几张钱,摆在香烟旁边。
他对待我的方式,就像对待一只警惕的猫。设下我需要的东西,耐心地等着我靠近。
我靠近了。他满意地说:“你最近抽烟很厉害。”
“你教的。”我从不冷落他的提问。
赵老师和我认识的方式很奇怪。根据他的说法,那是我入学不久,他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他。他给好几个班上课,有百来号学生让他头痛,这让他每天都加班到深夜,不能回家陪老婆,所以他一边思念着老婆,一边批改作业,这时有个学生闯进来,告诉他,有人要打白栩文。白栩文是谁?他想,可能是他的学生,就算不是他的学生,只要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他都应该保护。他赶到了事发现场,觉得事态很诡异。事发现场是离学校不远的公用电话亭,一个学生背对着人群,在打电话。而这个学生背后,是一群染发的小混混,他们手上有各种奇怪的东西,有铁棍,有木棍,有啤酒瓶,有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混混耐心地等待那个学生打完电话。
赵老师认为,这个学生是在叫帮手或者寻求救援。他急冲冲走近,听见的却是:“好,就这样,妈,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挂电话了。”
赵老师说,当时他看不见我的脸,却让我的声音打动,我的声音平静至极,无比孝顺。
接下来,由我来讲,我打完电话,转过身,就看见了赵老师。当时在我眼中他不是老师,而是一个年龄不同于混混的普通男人,三十多岁,正当工作,衣着整洁,我把他排除在混乱的敌对目标之外。
小混混发起了杂乱无章的进攻。我抓住一个人挥来的铁棒,因为啤酒瓶不好拿,而木棒力度不够,我判断出这个东西最危险,也最称手,然后一拳打过去,拳头即是右手,右手的指间牢牢地夹着三把尖锐的钥匙,因此我得到了铁棒,代价是肩头和后背挨了木棒,很有意思,很划算。
我抡转铁棒,挥舞出回旋的空间,说:“如果你们不懂配合,就一个一个上。”
赵老师找到了制止我们的契机,大声喊着:“不要打架!”
我看着他努力地向我靠近,只能制止:“你走远点,这很危险。”
他问:“你是哪个班的?”
我报了班级。他说:“白栩文,我是你班主任!”
我用铁棒指着小混混说:“你不是他们的班主任。”
他对小混混说:“你们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在我听来,他的意思是让小混混先打他。所以我没理他,也尽量让我的敌人别理他。我原本计算好了的斗殴,对,我打电话的时候一直在计算,突然出现赵老师这么个变数,他碍事吗,相当碍事,以至于我让啤酒瓶砸了几下,是砸还是捅?或许是又砸又捅。我已经没闲心计较受伤次数和程度了,当我再次有闲心时,我发现赵老师在打架。
我们师生俩就这样打跑了小混混。这么说不准确,事实是我很客气地说:“你们下次再来吧,只要没被开除,我就一直在这所学校。”而赵老师气喘吁吁说:“你们别再来了,这个学生,我会替你们好好教训他。”
小混混们恨恨地告诉赵老师:“他是个鸭子。”说完就连滚带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