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在第二日两人一起醒来的时候,段丘晋才猛然想起前天晚上把礼物藏在了窗台的垫布下。他满怀欣喜地从垫布下把礼物递给李明言,那是一枚绿的发亮的绿松石领带夹,从此这枚领带夹便一直跟随在李明言的身边,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许回秋紧紧地攥着钥匙,直到阵痛从手心传来的时候,他才猛然回过神来,又走回到了床头柜前,把钥匙放了进去。果然没错。
抽屉打开,借着微弱的月光,许回秋看到抽屉里放的是几本本子,都是些质地厚实的笔记本,许回秋总觉得封面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就是记不起来。记忆这种东西就是烦人,有的时候你不想想起什么,什么就不停地在你脑海里出现,而当真正想想起什么的时候,脑海里却是空白的吓人。许回秋将这几本本子从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掏出。
轻轻的翻开,一共三本本子,每一本的扉页上都标上了编号。许回秋轻轻打开那个编号为一的本子。第一页满满的都是段丘晋的笔迹,许回秋这才想了起来,这些本子大概就是段丘晋的传说中的日记本,应该不是自己想要的重要文件吧。
当年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时常早上的醒来的时候看着段丘晋端着一个本子看,每每问起的时候,段丘晋却总是岔开话题,其实李明言早已猜到大概是日记之类的东西,可是那时候的他却相信,如果爱一个人要给与他足够的隐私。多么天真可笑的自己啊,许回秋哂笑道,给了他足够的隐私以至于他在自己的身侧玩弄阴谋诡计自己竟从未发觉!
许回秋一页页的翻开,借着昏暗的月光,他扫过内容,这日记似乎是从段丘晋第一次见到李明言的时候开始写的,似乎每隔两天都会有一篇。许回秋隐隐约约看到那时而炽烈、时而委婉、时而伤感、时而有兴奋的辞藻,过去的种种又浮现在了脑海。
突然,许回秋把几本本子全搬到了床头,轻轻打开了床头的夜灯。他要看这些日记,他要在上面找答案,他想要知道,段丘晋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利用他的,是早有预谋还是身不由己,是蓄意已久还是受人指使。
时间悄无生息的流转,看着看着,许回秋自己也已经忘了刚刚打开日记时心里的疑问,他现在只能随着段丘晋的笔和段丘晋一起体味曾经一起经历的种种。
那个时候,段丘晋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势,让李明言恼怒不已,本来就是禁忌之恋,却被段丘晋几乎弄得人尽皆知。他每天早晨电话里传来的温情细语、还有时不时的意外惊喜可能着实对女生有效,对他却是一种不小的折磨。终于忍受不住了,李明言第一次找到段丘晋非常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他。
那一天,日记上写的是,四月十二日。路边的木棉花开的正旺,可自己却是心灰意冷了般。回到宿舍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了日记本,想把这些天所记下的每一件事情都亲自撕毁、烧掉,可是到最后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打算继续的写。段丘晋的日记上写着一句话,就算很久很久以后,我把你忘记了,我想我也可以通过日记把你拼凑出来,李明言,我舍不得把你当陌生人。
许回秋的眼睛已经模糊了,那年段丘晋只是一个刚上大一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却唯独懂得跟随着自己的心做事。喜欢一个人不遮掩,只是想说出来,冲动的一塌糊涂,甚至全然不会去顾忌旁人的眼光。这样炙热而又激昂的追求又如何不能打动他?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十二月三十日,段丘晋写到,明言告诉我一个秘密。可是我却没有把我的秘密告诉他。他说他是李氏集团的李董事长的二儿子。而我却没有说,我父亲的公司在十年前被李氏用非法的手段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被吞并。父亲不忍心血付诸东流,想要同样靠黑道的人抢回财产,却是又被李氏赶尽杀绝了。
这篇日记很短,只有三两行的样子,日记的最后一句写的是,我该怎么办。
一滴泪终于从许回秋的眼睛里滴落了下来,为什么命运如此捉弄人,父辈的恩怨为什么总要在子辈的生命里烙下一个痕迹。
段丘晋的日记里再也不见之前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黑暗和痛苦的色调。这之后的日记里只有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见分段,甚至少见标点,毫无章法可言,正如段丘晋混乱的思想一样。
他记起了,那段时间丘晋总是沉默不语,看到他的时候,总是喜欢安安静静地抱着他,一语不发。夜里尽欢后,还会慌张的醒来,若是醒来时候没看到他,整个夜晚就再不能睡下了。
那个时候,李明言以为段丘晋这样,是因为自己跟他说父母想要他出国深造,也正是因为舍不得丘晋如此痛苦,李明言才编了个理由说服家人,执意留下。却没想到那些天是段丘晋自己内心的挣扎。他其实过的也很不快乐,许回秋看着日记本上似乎在沥血的文字,仿佛能感同身受当年丘晋所遭受的痛苦。
日记中那两年的段丘晋,正如这些时候的自己一般。
再后来,段丘晋大四毕业的那年,他们分手了。段丘晋拿着其他城市的签约协议说,他要离开这个城市,再也不回来。李明言站在江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未言一句。他不喜欢把痛苦说出来,那样太懦弱,他宁愿自己在心里痛死,也不会喊一声的疼。段丘晋的背影衬着江景是那样的决绝。
那天是九月十八日。段丘晋在日记里写到,只有我离开,我才能保证不让他再受伤害。我宁愿放弃一切来保护他,而跟他在一起就是我的一切。
十月十八日。李明言订婚了。日记里只写了四个字,我祝福他。
十一月十七日,日记里又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这辈子只有我配拥有他。
十一月十八日,李氏的婚宴上,新娘低着头,欲语还休地说到,我愿意,然后转而深情款款地看着新郎,新郎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脸,正欲说什么的时候,却听的人群后猛的一声,他不愿意!
段丘晋就这么张狂地走到众人的中间,跪在李明言的面前,说,“明言,今生,你只能嫁给我。”然后掏出已经买了两年的戒指,捧在手心。这并不是李明言见过的最亮最大的戒指,却是他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真的戒指。
十一月二十日,日记上写着,他们问我到底是要恨还是要爱?因为是李明言,所以我选择爱,今生无悔。
他以为他们可以摆脱祖辈的仇恨;他以为幸福的生活就近在咫尺;他以为就算世间再容不下他们,只要有彼此,就可以有未来;可是,未来总有可是。
次年春天,又是一个木棉花艳的时候,段丘晋回了老家,跪在母亲的面前,母亲将他一顿毒打。不是因为他选择了男人,而是因为他忘记了仇恨。他忘记了这么些年,他脆弱的母亲是如何寄人篱下,只为把他抚养成人为父亲报仇,他也忘了当年父亲的所有基业是如何付之一炬,而父亲是如何惨死。一周后,他伤痕累累地回到了李明言的身边,李明言第一次趴在他的身上痛哭流涕,可是段丘晋笑着说,“没关系,不管你是不是男人,我永远都会选择你。”
可是也就是同年,段丘晋母亲身上的旧伤却突然发作,没能熬过那个秋天,十月二十八日,在病床前,段丘晋的母亲说了最后一句话,“为我们报仇。”
那次,段丘晋失踪了一个月,李明言发疯了地去找他,却都没有找到。一个月后段丘晋突然回来了,一进门就扑倒了李明言的身上,疯狂的做爱,疯狂的撕咬。途中他不断地呼唤着明言,不断地说着对不起。李明言抚摸着他,却不曾责怪过他。
许回秋的眼泪已经抑制不住地跌落了。此时,他也不知道是在哭段丘晋还是在哭自己。
合上第二册日记本,打开第三册。原来杂乱无章的笔迹已经变成了稳重端庄的字迹了。许回秋擦去眼里的水汽,继续看着。
可是这第三册竟是这样的冰冷,段丘晋写着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上李氏集团的高层,是如何得到一个个证据,又是如何暗地里和黑道、白道的人勾结。第三册的日记里没有了犹豫,没有了痛苦,只能看到一颗野蛮和狠毒的心。许回秋的手颤抖了起来,段丘晋果然是这样的人,他一旦下定决心去做什么,就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失手。
许回秋已经无法自制地愤怒,原来自己竟曾经这样的被玩弄于鼓掌之间!
窗外的天空已经泛白,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天明。此时卧室的门也突然地打开,许回秋猛地抬起头,正对上段丘晋的眼神。
“你在干什么?!”段丘晋愤怒地说,继而立刻走了过来,把许回秋手里的本子夺走。“谁让你看的!”段丘晋似发了疯般的怒吼,许回秋却已然坐在床上微闭着目。
“我只是随便看看。”他淡然地说。
“你有什么资格看?!”段丘晋已经气结,许回秋却只身站了起来。从段丘晋身边擦身而过往屋外走去。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
第十四章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许回秋说完头也不回的便往外面走。
“站住!”段丘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盛怒之气难以掩盖,恐怕就是当年李明言听了也会不禁胆寒。但是许回秋并没打算停下,只是对段丘晋的话置若罔闻。段丘晋一个箭步迈到了许回秋身侧,伸手便捉住了他的手腕儿,不准他再前行一步。“你为什么会有钥匙?!你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许回秋略微抬起头,直视着段丘晋的双眼,他自己心里的怒意又怎么会比段丘晋的少,为什么刚刚看到第二本日记的时候他心里还会怜惜、还会心疼?!孰不知眼前的这个人才是一头真正的饿狼猛虎,只是平时他会把獠牙和野心遮盖,可是当他露出狰狞的面孔时,纵然是最亲近的人恐怕也没有活路了。
“说!”段丘晋又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已经隐隐约约听得关节咯嘣作响的声音,但是许回秋的眼神和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这些小疼痛又怎么比得了他所受的其他的疼痛?!甚至连千分之一都没有!
“哼。”许回秋一声冷笑,甚至没有想过把手抽回来,“我看到了事情本来的样子。”
“你,说,什,么。”段丘晋额头上的青筋已经凸起,手上更是用尽了全力,许回秋只听得胳膊咔喳一声,多半是折了,可是他连疼痛都已经无法感知了。
“我说什么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哼,日记是你亲自写的,事情是你亲手做的!难道还要我再复述一遍?!”许回秋在极力的隐忍,他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会在段丘晋的面前表现出任何的懦弱。段丘晋,谢谢你的日记,不然我还天真的在犹豫,在害怕,我还天真的念着你我之间的旧情!段丘晋,我早应看清你我之间的蚀骨之恨!
段丘晋依旧锁着眉,手上的力度也丝毫没有放松,但他却不在说话,只是这样狠狠地瞪着许回秋。“你放……!”许回秋终于尝试着甩开段丘晋的手,但是他刚轻轻动了一下就一句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估计这只手真的已经脱臼了。但是段丘晋依旧没有一点松动的意思。
“段丘晋!你放开我!李明言真是瞎了眼!”许回秋也近乎发狂了,日记里字字戳在他的心口,昨夜,早在昨夜的时候他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
该如何想象?深爱的人,每天都会跟自己说无穷无尽的谎言,而自己却因为万般的相信,就算这些谎言有破绽,第一时间也是去怀疑自己。该如何原谅?深爱的人,每天都会从自己这里刺探到无数的机密,而自己却因为相信爱就要坦诚的笺言,从来如实相告。又该如何后悔?深爱的人,倚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完成自己的计划,最终害死了自己的双亲?!
为何当初李明言无法再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手就已经沾满了血,沾满了他父母的血,沾满了他李氏的血!而昨晚,这一幕又再现了,甚至再现得更为彻底、更为详细!
“你就是恶魔,死神!李明言就是个瞎子,把一个恶魔当作最纯洁的天使来爱!”许回秋已经崩溃了,他没法再坚强了,是他的双手亲手把父母推向了悬崖,是他一手毁了李氏三世的基业!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他发狂的想要睁开段丘晋的手,可是却无能为力。就像当年得知真相的时候一样,无能无力。“李明言就是个瞎子,是个笨蛋!是个十足的白痴!”
“你给我住口!”段丘晋猛地甩开了许回秋的手,又是一巴掌甩在了许回秋的脸上。“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说明言!你以为你是谁?!滚!”
失去了支点的许回秋又活生生挨了一巴掌,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右手已经完全使不上力了,甚至动一下都发狠的疼,嘴角也火辣辣的,还有阵阵血腥味传来。倒是这一巴掌,似是一下打醒了崩溃中的许回秋,他默然地安静了下来,伏在地上。
“我是谁?”许回秋冷笑着自问,他多么希望能在一个早上起来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身上背负的所有,做一个故事里的路人甲,体味着自己不荡气回肠却平平淡淡的爱情。“我是许回秋。”靠着左手仅存的力气,许回秋慢慢地爬起来。一手扶着墙壁,慢慢地走出了公寓。
段丘晋就这样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大门碰的一声关掉。他也终于支撑不下去了,颓然地跪在了地上。泪,就这样低落在了地板上。他茫然地不知道看向何方,似乎每一个地方都写满了李明言对他的仇恨。今生今世,纵然来生来世,李明言也不会再原谅他了。
段丘晋猛地站起身,爬到了床上,抓起几本日记本,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将它们撕烂,他不想看到它们,一点儿也不想!五年来,他一直锁着这些日记,把钥匙藏在一个他明明知道的地方,却装作不知道。
他发狠地撕着,哀号着,一页页的纸片飘散在整个房间里,像是亲手埋葬明言那天漫天飞舞的冥币一样。“明言,明言……”
也不知道撕扯到什么时候,天是阴的,似乎是早上,也似乎是傍晚。段丘晋累的站不起身来,就这么颓然地靠着床边坐着,身边是散落无章的日记。拾起一页,段丘晋抬手抹了一把模糊的双眼,看了起来。
四月十二日,木棉花开。
只看这一行,泪水便又渗出了眼眶,木棉花艳,在木棉树下,段丘晋对着许回秋又一次表白了自己的爱情,虽然被视作禁忌之恋,他却敢拿到阳光下开诚布公的讲,因为他觉得爱情没有贵贱。
可是冲动的结果便是遭到了有史以来,李明言最为决绝的拒绝。段丘晋没来得及说,那天是他的十九岁的生日。
落寞地回了宿舍,可是失恋的心痛却无法排解,十九岁的生日,如同往年一样,只剩下段丘晋一个人。他不被别人需要,也没有资格需要任何人。那是他第一次去了酒吧,扔下钱,要来酒便倒头灌下,也不知喝了多久,更不知喝了多少。头痛难耐时,便席地而睡。
可是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一个收拾的很整洁的房间里,旁边有一架钢琴,钢琴旁边坐着他日思夜想的李明言。看到段丘晋醒来,李明言便划开琴盖,随手演奏一曲。那是一首很欢快的歌,到现在段丘晋都还记得其中的旋律,节奏仿佛随着李明言起伏的手指一起跳跃了起来。
那是段丘晋十年来,第一次有人陪的生日,而陪在他身边的人,就是他一直喜欢的李明言。他记得当时终究没忍住,泪水跌落了下来,可是那明明不是哭,他明明幸福得快要死掉了。
又拾起一页,段丘晋伸手抚摸着纸片上的文字,这些都是他跟明言一起有过的曾经啊!
六月二十七日。我们彼此给了对方第一次。我舍不得让他疼,可是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已经爱他爱到无法自拔,就像深陷沼泽一样,没有生还的余地了。我爱他的吻,爱他的身体,爱他的心,爱他的一切一切。
段丘晋猛地站起身来,慌忙地开始拾掇地上的纸片,他怎么可以撕了这些日记,他怎么可以?!这些日记上的东西,是即使李明言消失了,也可以把他再完整拼凑出来的文字啊!他怎么可以撕毁,没有了日记,他还有什么可以去帮他记住他的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