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就能被完全保护起来,不论是躲在被子里还是单纯的呆在自己的房间中,都会放松下来,因为“家”是可以抵抗任何恐
惧的地方。
严樊旬要怎样逃避那些可怕的事情呢?左贤想到了这件事。
在学校被欺负之后,严樊旬也没有办法回家去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在家中,殴打会升级,并常常达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他
可以逃避的地方,只有巷子外的街角或者巷子里的屋檐。
左贤想到了以前的巷子,那个记忆中温暖的地方,也因为常常目睹严樊旬被殴打而变得昏暗起来。
黑色的门口,苍白的天井,还有灰色的墙面。房间的角落里,严樊旬坐在那儿,他把书放在腿上,靠着墙面浅浅地睡着,
眼睛上或许还有淤青,鼻子下面或许还有血迹。
严樊旬说过他的梦想是和喜欢的人结婚,对于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他来说,简单地结婚、生子,过一种寻常到无趣的生
活,应该是最为幸福的事。
左贤记得严樊旬的梦想,记得自己的梦想,也记得叶若飞的梦想。
他和严樊旬从小懧识,但懧识叶若飞已经是初中的时候了。叶若飞是家里的养子,没有办法要求太多的东西,他说过他的
梦乡是有一把吉他,组一个乐队。这些话听起来愚蠢,就像是孩子少年时都拥有的虚无缥缈的梦一样,但叶若飞说这句话
的时候,左贤总觉得在未来的某个地方,这个梦想会慢慢变成现实。
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左贤昏昏沉沉像是要睡去的样子,却无法入眠。就这样恍惚了一夜,睁开眼时已经是早晨九点了。
他吃了早饭,和爸妈打了一声招呼,往外面走。
左贤回到昨天走的道路上,沿着肮脏的铁路一点一点地往前走。他花了很久时间才走到江边,慢慢地在昨天和严樊旬坐着
的地方坐下。
对江的建筑模模糊糊映入眼中,左贤想起小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
现在那里既然有了这样的建筑,就说明一些别的东西没有了。
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左贤每一次回家都会感到城市的变化。没有选择保留过去的人们正竭力留下自己活过的痕迹,这无意
义的存在感又会很快被另一群人砸得分崩离析。
左贤站起来,沿着铁路回去,他顺着以前常走的道路往儿时住的巷子走。期待和恐惧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他不断地放慢脚
步,再不断地加快脚步,如此重复了很多次,终于来到了和严樊旬一起长大的巷子那里。
树木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铁路也依旧是当时的铁路,仿佛时间从未流逝过。
左贤往里面走,印象中高大的房子变得又破又小,到处写着红色的“拆”字,有的人家一看就没有了人,有的人家还如以
往一样把被单拿出来晒。
上方的电线纠缠在屋檐上,仿佛风雨过后只剩几枝混乱枝桠的树木;门上的春联看黄黄旧旧,似乎很久没有换过;墙面剥
落下来,露出了青色的小块石板。
墙上血红色的字似乎预示着这里的生命只剩一点了,以后所以关于这里的记忆,都要随着这些红色的字被埋入城市建设的
洪荒了。
往里面走,巷子变得狭窄,道路和小时候走过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一样的陈旧一样的安静。墙上的红字有的被白色的颜
料盖掉了,而有的白色的颜料上,又出现了新的红色的字。越往里面走,电线越混乱,随便抬眼,就可以看见掉落下来的
不知属于那里的线。
左贤在以前自己家的门口停下脚步,看着那古老的屋子。屋子的大门紧紧地关着,暗红色的木横梁透出灰色的底色,上方
的红砖从暗黄的水泥后面露出头来。门的左上方,电线在那里交汇,从墙壁中钻进去。
再往前走,就是严樊旬的家了,左贤放慢了脚步。
到了那里,他停下来,在同样紧闭的,同样写着红色大字的屋子前站着。记忆像是被打开蜂箱,不断地往外涌着回忆的液
体,不断带来甜蜜的、针扎似的画面。
他记得以前自己常常在这里和严樊旬见面,把糖交给严樊旬,他也记得常常在这里抹去严樊旬嘴角的血迹,抚摸他的头发
。
这些碎片般的、恍惚而清晰的记忆让他全身疼痛起来。他没有办法不想到严樊旬全身是血的样子。他背起严樊旬去医院,
眼泪顺着面颊不断往下流。
过去的事情一件一件在心头绽放开,不管是在这里发生的,或是不在这里发生的。觉得不公平也没有任何办法,生活毕竟
是个人过个人的,就算觉得对方可怜,就算觉得心痛,到最后痛苦依旧是别人的,自己收获的只有小小的因为同情而得到
的满足感而已。
“左贤?”旁边有人叫他,左贤转过头,发现是邻居的阿婆。
那位牙齿掉光了的满脸皱纹的老人站在“福”字下面洗着衣服,仿佛油画一般。
她又叫了一声左贤,左贤唤了一声阿婆,走过去。
“你妈妈带你搬走的时候,你还好小一个。现在这么大个了。回来看看好,过几天就看不到了。这边马上都要拆了。”她
看了看那边墙上红色的字。
左贤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斜前方的一个已经被拆了的家,那里只剩下一面墙和墙上歪斜挂着的铁画。墙的前方,暗褐色
的横梁和砖块一同倒在地上,如同死去了很久的尸体。
左贤转过身子,看着站在那里洗衣服的老人,看着她头顶上的福字和她脚边杂毛的猫,他帮老人把低下的东西捡起来,和
老人聊起了以前的事情。
自己还有时间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空间,但老人们已经无法这么做了。生活了一辈子的证据,唯一存在过的证明,马上就要
消失了。
花白的墙面、繁杂的电线、褪色的春联、红色的砖块、暗黄的回忆,不会随着自然慢慢风化而成为历史中的必不可少的沙
粒,它们会被一种急速的方式处理掉,尚未找到自己可以待的地方,就提前消弭了。
而他和严樊旬的过去,也如同这些马上就要被拆除的房子和记忆一般,永远无处可寻了。
08
梦境中带着潮湿的味道,腿脚在梦中变得不方便,无法做出逃走的举动。黑色的墙壁压下来,有人将自己装入了里面画着
黑白条纹的瓶子里。严樊旬靠着瓶壁慢慢坐下来,因为已经习惯了在狭窄和痛苦的地方生存,就算没有意识到这是梦,也
不觉得害怕。他仰头看着瓶盖,那里没有一点光线,仿佛黑洞一样吞噬着视线。
半夜,严樊旬从阴闷的梦中醒来,感到右腿膝盖带着微凉的痛。他从床上坐起来,想着明天大概要下雨了。
从高中受伤以来,右腿在每次下雨之前都会隐隐作痛。
狭窄的房间中,放东西的橱子和床几乎贴在了一起,严樊旬从床上起来,坐在床边,把灯打开。
他工作之后就搬离了以前的家,那之后便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租房子过活。最近老家要拆迁了,还有住户留在那里争取权利
的时候,父亲已经拿了拆迁的钱走了。
严樊旬从水瓶中倒了些水出来,喝掉。他把水杯拿在手上,手放在膝盖上面。
9月30日那天,他十年来第一次见到左贤。虽然说再见到那个人是十年中唯一的梦想,但真正见到之后,却说不出任何话
。
前几年,严樊旬保留的唯一一件和左贤有关的东西是他和左贤的合影。那张照片,在一次次的搬家过程中不见了。那之后
,再怎么悔恨自己的不小心也没有用处了。
失去了唯一纪念的东西,活着的所有动力只剩下回忆。
对曾经的严樊旬来说,能见到左贤是每天醒过来的咒语,如果见不到左贤的话,在梦里死过去就好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天生表达能力就有问题,从初中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被同班的同学们欺负。这些年来,严樊旬尝试过其他
的工作,但每一个失败了,他没有办法和客人或者共事的伙伴处好关系。现在快递员这份工作,是无数次的尝试后得到的
最好的选择。
与左贤相比,自己是个没有事业、没有储蓄的人,就连住的地方也肮脏不堪。如果当初能像正常的学生一样其去念大学,
或者读完高中,人生都会有所改变。
初中时很努力地读着书,以高分考取了城东的中学,学校也免了学费,有这么好的机会,却最终还是失去了。
这么多年也一样,努力地做很多事情,到最后轮到自己身上的,只有那些别人看不起的工作和机会而已。但它们对自己来
说,都是异常珍贵的。
很努力地工作,可每当生活稍微一有转机的时候,父亲就会过来要钱。明明可以拒绝,但只要看到他请求的样子,严樊旬
还是会拿钱给他。
父亲说过一千次“改过自新”,最终的结果依旧是去赌博。
严樊旬记得小时候的梦想是有和一个喜欢的人结婚,然后用尽力量来维持这个家庭。后来,他发现少年时代的梦想很容易
失去踪影。
左贤的梦想是当个医生,叶若飞的梦想是有个乐队,当时在江的面前,他们这么说,现在他们的梦想应该都实现了,也许
他们都有了女友或者〔子,有了幸福的家庭,但自己还在那个江边,想象着未来的模样。
直到今天,严樊旬也不知道未来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把水杯放在桌上,拿起桌面上空的相框。
这里曾经装着他和左贤高中时候拍的照片,那时候虽然知道现实有着差距,但不知道差距是死也无法跨越的。
就算那个人曾经用手指抚摸自己的头发,曾经擦去自己的眼泪,曾经说要带自己离开巷子,曾经说长大了以后还是好朋友
,但承诺在现实面前只不过是热心的徒劳。
初三的时候,是受殴打最严重的时期。那时候就算逃出去,父亲也往往会追赶出来。
一个夏天的晚上,挨打之后,逃到左贤家门口,刚想敲门,就听到里面传出左贤的爸爸妈妈的声音,“严樊旬小时候不坏
,但这种家庭呆久了,孩子的性格不会好”,“你少和他在一起玩,不要被带坏”。屋子里的左贤试图争辩着,但他的话
淹没在父母的教训当中。
严樊旬转过身,往回走。
他刚走进家门,父亲的棍子就敲到了背上。
他被父亲泽到地上殴打,木棍敲击着他的脊背,内脏仿佛要被击碎一般。
严樊旬弓着背蜷成一团,沉默的泪水流到了地上。
等父亲酒醉睡了,严樊旬蹲在地上用水把嘴角的血迹和泪痕冲干净。他坐在地上看着天花板上的横梁,眼泪又一次顺着脸
颊流下来。
如果这就是人生的话,那么还是在这里结束吧。
不断地这么想,不断地这么想,却还是不舍得死去。活着的话旧可以见到左贤,听到左贤的安慰,得到左贤的抚摸。
严樊旬放下相框,仰头看着现在家中的天花板。上方左边的地方有透水的痕迹,黄色的痕迹留在墙上。
严樊旬关了灯,躺下去,细数着两次见到左贤时,左贤对他说的话。光是回忆那些话,他的胸膛中就充满了刺痛的幸福感
。
严樊旬闭起眼睛,感谢起那些让他见到左贤的、给与他巨大恩赐的神明。
09
十月三日比左贤想象中来得还要快,但在时间的度过上,却慢得让人无法忍受。
左贤看着咖啡店形状独特的时钟,不知道和坐在对面的艾素说些什么。
他早上被妈妈和李阿姨安排来吃这顿饭,等家长走了之后,只剩他和李阿姨的女儿艾素了。艾素刚开始在竭力找话题和左
贤说,但在左贤说过“如果不想说不用勉强”之后,艾素便不太多话了。
两人拘谨地喝着咖啡,左贤看着杯子中浅褐和深褐分明的液体,顿了一下,说:“我今天就要回X市了,明天值班。”艾
素说了句“上班果然比上学辛苦”,两人的话题也就此而止了。
左贤喝着咖啡,想到昨天在巷子里看到的天空和被拆掉的横梁。也就是昨天,他从阿婆口中得知严樊旬已经从那里搬走很
久了。听到这个消息,左贤没有觉得意外,因为他很清楚严樊旬说“还是以前的地方”只是一个方便回答的客套话。
如果以后只能和他以这种陌生的方式相处下去,那么自己就应该把那些关于过去的回忆压在心底不显露出来。
喝完咖啡,艾素提议出去走走,左贤便和她一起走出咖啡厅。
出了咖啡厅,只走了几步,便落下雨来,两人连忙跑到屋檐下。左贤说“我带了伞。”,把伞交到艾素的手上。
艾素还未撑伞,左贤抬起眼便看见雨中有个男人在奔跑。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雨水淋得全身湿透,他跑过来,想在屋檐下找个避雨的地方。那个瞬间,他的目光和左贤相遇了。男人
看了一眼左贤,又看了一眼左贤身边的女生。立刻转过身,往雨中跑去。
“严樊旬。”左贤冲男人的背影叫了一声,但严樊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拿着我的伞走。”左贤对艾素交代说,没等艾素反应过来,他就朝着严樊旬的背影跑过去。
左贤知道再叫严樊旬的名字他也不会停下来,就没有再出声。他卖力地朝那边跑,他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这样奔跑是几年
前的事了。
严樊旬在前方的雨中奔跑。平时还不太看得出来,但奔跑起来之后,他左腿的问题变得明显,他只要一迈左腿就会很不协
调地停顿一下。
没过一会儿,左贤追上了他。
左贤一把握住严樊旬的手臂,把他拉到旁边的屋檐下,他气喘嘘嘘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迹,看着严樊旬。严樊旬站在那里
不说话,任凭雨水顺着脸颊下落。
如果询问“你跑什么?”,严樊旬一定会觉得尴尬而无法回答。既然已经追到了他,再问这个问题也没有意义了,左贤又
抹了一把雨水,说:“昨天我去了老家,看到了阿婆,和她聊了天。那边很多地方都要拆了吧。”
严樊旬的嘴唇上都是雨水,他轻轻动了动嘴唇,说:“很早就说要拆了。”
“你全身湿了,快点擦干,不然要感冒。”左贤说。
“我没关系。你赶快擦。”
顺着严樊旬的话,左贤问:“我从这边回家有点远,能不能先去你那里坐坐。”
严樊旬想也没有,回答:“我家很远。”
左贤知道会得到这种答案,他笑着回答:“没关系,那下次吧。”风吹过来,左贤吸了吸鼻子,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一
下鼻子,准备找些别的话题。这时,严樊旬却开了口,说:“去我家先擦一下吧。”说完这句话,他连左贤有没有答应也
没有问,便顺着屋檐往前走。
左贤跟在严樊旬的身后,慢慢往前走。他记得小时候严樊旬很瘦弱,但现在的严樊旬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我家很小。”严樊旬没有回头,说了这么一句。
“没关系。”左贤回答。
“没有给你坐的地方,但我会给你毛巾。”严樊旬说。
“谢谢。”左贤回答。
走了不到十分钟,便来到严樊旬的家。在踏入他的家的那个瞬间,左贤明白了他说的“很小”是什么概念。
破旧的大门,昏暗的房间,屋顶上有渗水的痕迹,屋子里甚至没有一块可以被称为客厅的地方——厨房接下来就是卧室。
左贤以前从不知道城市中竟然有这种布局的老房子,他站在门口,看着狭窄的屋子。
“你坐我床上。”见左贤站在门口,严樊旬说。
“不用,我站着就行,衣服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