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美人(出书版)BY 芸鸟
  发于:2013年09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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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轻描淡写,绒月却双腿软的跪倒在地。

「公子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绒月不会再犯错……」他细声哀求,抱着韩少卿的腿,泪珠一颗颗地落下来,小脸一片湿润。

「哭什么,」韩少卿俯下身去柔声道,「我逗着你玩儿呢,是我太不小心,忘记你做不动重活,绝不是要赶你走。」

「公子真的不是生气?」绒月还是害怕,胆怯地抬头,泪水盈盈。

「不生气。」韩少卿笑道,拿了白绢在水里沾湿,替他把脸擦干净。

「不哭了,再哭可就不好看了。」他语气温和,绒月却哭的更厉害。泪水不住地往下掉,像是要把过去受的辛苦和委屈,都一并哭了出来。

他从来不敢哭的太大声,只会发出细细小小的,小猫一般的呜咽。

「不哭了,不哭了,」韩少卿温柔地劝,轻轻把他抱起来,走到书桌边,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绒月比一般的孩子瘦小的多,抱在怀里小小软软的,就像一只小动物。

「我来教你磨墨好不好?」韩少卿一边说,一边取过砚台来,放了些清水,慢慢地磨。

绒月从来没有见过砚台,好奇地眨着眼睛。

「你来试试?」韩少卿递到他手里。绒月一个大力,墨汁溅了出来,沾到了袖子上。

他小声叫起来。

「不要太用力了,要轻轻的磨。」韩少卿用白绢抹了他的袖子,「你认识字么?」

绒月摇头。

「以后每天上午都来我这里,教你读书写字。」韩少卿说着,取来宣纸,提起笔,在纸上写了戎月两个字。想了想觉得不好,又把戎改成了绒。

「你的名字,或许是这样写吧。」他放下笔。

绒月呆呆地看着。月字还好,绒字错综复杂,看的眼晕。他揉揉眼,转而观察起桌子上的东西,韩少卿也不阻止,随意让他摆弄架子上的毛笔,还有一叠叠雪白的宣纸和未完成的抄本。

一直等到绒月摸上了案头的镇纸,韩少卿才拉住他的手。

「那个可不要乱动。」

绒月吐了吐舌头,偷偷看过去。那镇纸约莫有二指宽,像是翡翠打造,通体圆润透明,泛出淡淡青光,两头微翘,就像一架透明的青色小船,甚是漂亮。

这么漂亮的东西,一定是公子心爱之物,一般人是碰不得的。他赶紧收回手来,老实坐着。

韩少卿捏了捏他的脸颊,转手在宣纸上写下「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今天就学着写你的名字,还有这句诗。学会了,明天再教你别的,要是学不会……」他说着顿了下,浅浅笑道,「要是学不会,就罚你把水盆顶在头上,叫无幽和沈素过来看。」

「公……公子戏弄我!」绒月脸色羞的通红,半晌憋出一句花无幽的口头禅。

韩少卿大笑:「若是想我不戏弄你,就好好的学。学会了,赏你吃桂花糕。」

绒月嘟起嘴,垂下头去,望着一排天书般的文字,跟着韩少卿念。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

第二章

五年后

「绒月!绒月!」花无幽跳着跑进帐房,「给我批点儿肉桂丁香来!」

「大热的天,你要这补精至热的东西做什么?」绒月笑问,随手在帐本上写了下来。

「我偏不和你说。」花无幽趴在帐台上,小手支着脸颊。

绒月也不多问,花无幽素喜看医书,八成又是要调些什么希奇古怪的药。虽偶尔胡闹,韩府上有人头疼脑热的,倒也能把上脉,开上几副方子来。

「你不和我说做什么用,若是公子怪罪下来,我可不给你担待。」他写了条子,递给花无幽,让他去库房领东西。

「若是有事,你只管赖在我头上便是。」花无幽扮了个鬼脸,转身跳着跑了。

看他蹦跳着转出院子,绒月轻声叹息,低头确认帐目是不是写错。这些年来虽跟着帐房先生和沈素学帐,独自一人办事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不塌实。

反复查了几次,确实没有差错,他才放下心来,走出帐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

一转眼他已是十九岁,早不似过去那般瘦弱笨拙,俨然一位翩翩悠然的帐房先生。

韩家乃是远近闻名的大盐商,祖上家产颇丰。到了父辈散财积德,广做善事,只留了些给后人享用,也不再做大笔生意。

那时绒月是第一次看见盐商,好奇的很,每次来了新货都要去看。沈素心细,见他喜欢,便求韩少卿准了他跟着自己学帐。绒月虽手脚无力,做不了重活,头脑却很灵活,甚得帐房喜爱,没过多久便与沈素不相上下,随着帐房管帐。

不过韩公子是做什么的,他却并不在意。能遇上这样的好人,便已经是最大的福分。

过不多久,沈素便和下人一同买菜回来了,绒月连忙迎上去。

「你可回来了,这会儿公子该起来了吧,我得去看看。」

「公子不是早说了,你只管在帐房做事便是,不必整天挂念着他,你怎么老不听话?」沈素忙着卸菜,见他焦急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绒月脸上一红:「我这不是……不是见公子昨天回来晚了,怕他宿醉难受,那个……那个……」

沈素见他脸红的连话都说不全,也不再为难他:「没事,你想去就去吧。帐房的事我等会就过去做。」

「多谢沈小公子。」绒月高兴地弯腰一拜,转身便跑远了。只有这时他才显出孩童的天真,而不像平时那般谨慎。

沈素微笑叹息,转身问:「无幽上哪里去了?」

「花小公子去了自己房里,好象忙的很。」下人恭敬回答。

「忙的很?」沈素突然眯眼一笑,向花无幽的屋子里看去。

绒月一路小跑,跑进韩少卿的小院里。一踏进去就立刻放轻脚步,担心公子还没有醒过来。

有沈素做事,韩少卿平日并不算忙,经常成天写诗作画。只是每过一阵,他便突然忙碌起来,整天叫了花无幽和沈素到自己房里说什么,之后便会深夜出门,凌晨方才回来。

绒月本也不知道这回事,小时侯偶尔有一夜做了噩梦,害怕地去找公子,才发现他不在屋内。之后暗暗观察,才知道他的行踪。

十多岁的孩子毕竟想不到哪里去,只知道公子是生意人,必定有忙碌的时候。他不懂得怀疑,心里只有担心,担心公子累着。

所幸里屋的帘子已经拉开,透进光去。知道公子已经醒了,绒月放下心来,开门进去。

韩少卿正从里屋走出来,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长衫,松着衣带,发丝垂散,像是尚未清醒的样子。

绒月见了,连忙低头退下:「绒月给公子请安了。」

韩少卿见了他,摇头微笑:「我不是叫你别这么辛苦,只管做帐房的事就好了么?」

他嘴上虽这么说,却已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绒月知道他并不生气,高兴地打来水。

「帐房有沈素看着,也没什么大事。绒月也想专心,可是一天不给公子做些事,就不能集中精神。」他老实的说。自从有一天,发现韩少卿的头发梳理的不够整齐,他便抢了晨间服侍公子的活,然后才能专心工作。

「你想过来看我,什么时候都可以,」韩少卿一边说,一边接了绒月递来的毛巾,洗了把脸,「只是你自小体弱,怕你累着。」

「绒月早不是小时侯那样了,身体好着呢。」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韩少卿说着转过头来,修长的手指按在绒月软软的嘴唇上,接着手掌在他的脸上轻扇了一下。绒月垂头笑起来,脸色微红,一双乌黑的眸子像是染了水,欢乐地漾开来。

要是时时刻刻都能和公子这么在一起,那该多么的快活。

「既然你来了,我就让你做点功课。」韩少卿洗了脸,在椅子里坐正,望着铜镜里的小脸。

「公子尽管吩咐。」绒月恭顺答道,随手捻起一束长发,细细梳理。

「你背首诗给我听,就背……就背蒹葭吧。」

「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绒月流利背完了,把最后一束头发绑好,扎紧。

韩少卿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来,握住他的双手。

绒月立刻向后一退,不敢离的太近。

他喜欢和公子在一起,可是公子若是离他太近,他又会害怕,不知在怕什么。

「绒月,下月是你十九岁的生辰,有什么想要的么?」韩少卿没有注意到他的胆怯,温和地问。

「生辰?」绒月只知道自己的年岁,并不知生辰。韩少卿便把他进府的这一天当作生辰,每年都不忘记庆贺。

「是,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我送给你。」

「我……」绒月将头垂的更低。每年生辰,韩少卿都会送他漂亮昂贵的东西,或是衣裳,或是摆设,但那都不是他最想要的。

他最想要的是……

「公子……若是真想送点什么……」他小声地说,细如蚊蝇,「那就……就教绒月习武吧。」

屋子里仿佛一下子冷下来,韩少卿微皱起眉,并不答话。

绒月后背涌起一阵凉意,鼻子一酸。

多少次了,已经不知是多少次向他恳求,却从来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他本不知道公子是会武功的人。十五岁那一年,他和花无幽放风筝,风筝不小心挂在了树上,韩少卿刚好路过,轻轻一跃便踏到树上,取了风筝下来,身轻如燕。

绒月从小听多了英雄侠客的故事,多希望自己也有一身功夫,那样便没有人再敢欺负自己,却没想到公子便是一位英雄。他不知如何分辨善恶,只见了这绝佳的轻功,便倾心仰慕。

可是上前恳求,韩少卿却脸色微冷。绒月从十五岁求到十六岁,都只能看到这微冷的脸色。

不管自己任何的要求,公子都是宠溺着答应,却只有这件事,从来不会松口。

「你……还是想习得武艺,保护自己么?」韩少卿迟疑着问,言语中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温柔。

「是,即使学得公子一招半式也好,这样绒月便不怕再给人欺负。」绒月老实回答,他不会找借口,也不想找借口。

「那么,我也依旧是这句话,若是出门在外,无幽和沈素会保护你,」韩少卿说着微笑起来,「如果他们不在,我也会保护你。」

他伸出手,把绒月搂在怀里。

「所以,不要再去想那些不会发生的事了。」

绒月身体微颤,却挣脱不开,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才乖,」韩少卿在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你不是喜欢弹琴么?等下月,我请人制作一架好琴送你,你一定喜欢。到时候,我教你新的曲子。」

绒月茫然点头,然后听了韩少卿的话,茫然告辞,茫然地离开屋子,出了小院。

他明白自己的恳求,又一次被拒绝了。

为什么?为什么公子不让自己习武?

他怎么也想不懂,又似乎能猜到一点。一开始明亮的神色渐渐暗淡下来,身上像是有千斤重担,他缓慢地往帐房走去。

沈素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然后轻轻推开,听见屋内依稀有人说话声。是花无幽在自言自语。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不小心碰到了屋角的凳子。

花无幽正对着方子配药,忽听外屋一声巨响,吓的几乎跳起来。他慌乱把东西塞进抽屉里,他转身跑出去,还没看清就被抱了个满怀。

「小坏蛋,又在做什么坏事了?」沈素用力抱着他,嘴唇抵着他的鼻尖。

「我不是坏蛋!没做坏事!」花无幽细声叫。

「真没做坏事?」沈素低头去嗅他的脖子,「一身的药味儿,怕是又跟绒月支了什么东西吧?」

「好哥哥,」花无幽连忙赔笑,「好哥哥,我让你亲一下,你就把该忘的都忘了好不好?」

「亲一下?」沈素也笑,「亲哪儿?亲这里么……」

话刚说了一半,他突然抬头看着里屋。

「怎么了?」花无幽迷茫地问。沈素将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两人好奇地走进里屋去,屋角的窗子开了一半。外面正传进细细的呜咽声,像是什么受伤的小动物。

不远处,绒月正一边哭着,一边慢慢走进账房。

花无幽与沈素对看一眼,绒月不是爱哭的孩子,能让他如此难过的事情,八成只有一件。

「怕是又求着公子要习武了,」花无幽叹息,「三年前若是知道他是这么一个痴情倔强的孩子,我也不会带他回来。」

「人心若是从脸上就能看出来,从古到今也不会有这么多悲欢离合。」沈素低头吻了吻他的头发。

花无幽微微点头,转身来问:「他这一哭,倒是提醒我了。公子让你打听的事,你都打听明白了么?」

沈素微微一笑:「还不是想你了,急着来看,连公子那边也未曾去过。」

「坏蛋!」花无幽在他脸上轻轻拧了一下,沈素笑着躲开,轻快地跑走了。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花无幽望着后花园里漂亮的花草,不禁又叹息起来。

绒月年纪尚小,只是仰慕着公子,若是有一天他什么知晓了,是不是……就该是他离开的时候了?又或者……同他们一起,堕入这轮回深渊?

******

「我已打探清楚,今年风调雨顺,皇上特意召见本州刺史,赏波斯织品数匹,青龙玛瑙玉雕一尊。刺史府上大宴三日,以谢皇恩之浩荡……」

沈素站在塌前,垂头低语,像是怕给什么人听见,韩少卿懒洋洋地倚着,脸上却不见往日温和的表情。

「哼,好一个风调雨顺,好一个皇恩浩荡,」他冷笑道,「为了这皇恩浩荡便大宴三日,三日内耗尽的人财,又能救上多少百姓!」

「刺史素喜庆宴,公子也不是不知道,」沈素轻笑摇头,「依我看,这波斯织品平平无奇,且不易携带,倒是那玛瑙玉雕……」

「这个我自然明白,」韩少卿微微摆手,「既然是皇上赏赐,必有其珍奇之处,放在我桌上正合适。你去和无幽说了,选个好日子将它请回来。其他的事,就照往常那样办。」

「沈素明白了,公子尽管放心。」沈素躬身行礼,似是办完一件大事,松了一口气。

韩少卿点点头,重新微笑起来。

「公子,沈素还有一件事,觉得应该让公子知道。」沈素也笑了笑,又小声道。

「什么事?」

「刚才,我和无幽……看见绒月在后院哭……」沈素迟疑道。

「哭?他为什么哭?」韩少卿微微皱眉。

「必然是为了习武的事,」沈素说完,突然露出犹豫的表情,「公子真的……不能顺了他的意,教他一些内功心法。让他不要胡乱猜疑,整日伤心难过?」

韩少卿垂头不语,半晌轻声叹息,「沈素,我自己又何尝不知道绒月在想些什么。当年我既然收留他,让他和你们一起做事,却又不肯教他武功,他必然多加猜测,心中困扰担忧。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

沈素困惑道:「公子既然也烦恼,为何不干脆教绒月一些功夫?」

「你不明白,」韩少卿摇头道,「我将剑术心法授与你和无幽,是有不得已的原因,你也是知道的。我等并非良善之辈,怎能令他堕入歪道,毁了他的前程?」

「公子言重了,」沈素正色道,「公子窃取富贵之物,与我和无幽一样,同是有不得已的原因,又何来歪道一说?况且若只是教授绒月一些基本功,不与他提到其他事,他又怎么会知道?」

韩少卿苦笑道:「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孩子聪明过人,他已经知道我们时常夜半出行。他现在尚没有什么想法,等年纪大起来必定会怀疑。怕是有一天,他光凭自己就能想明白,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素脸色微变:「此事我并不知晓。公子的意思是,绒月已起疑心,留着他在,岂非十分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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