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对千寿来说,他只认识自己长大的村庄,以及从六岁以来便待在那儿的寺庙,讲到有许多人家林立且有很多人聚集的场所,他是一点概念也没有。
总之只能往京城去了。从寺里逃出来的千寿,若要寻着一个不让那男人发现的地方过曰子,就只有京城了。这就是……啊……对了,就叫做「树叶就要伪装隐藏在森林中」。
但根据阿阇梨方丈所说,到京城约有十里的路程,不管再怎么努力地跑啊跑,满目尽是绵延不断的草原,根本看不到像是京城街道的景色出现。
跑到快要断气了……已经不行了……再努力一会……已经……已经跑不动了!
但千寿还是鼓励着自己(再多一步,再多跑一步也好),哈哈哈地用嘴呼吸,喘着气踏出一步,脚尖突然感觉到一阵痛楚,因而跌倒在地。原来是踢到石头了。
「呜……痛!」
暂时没有站起身的力气,右脚大拇趾传来的阵阵刺痛感受逐渐蔓延开来,非常地痛!
千寿将趴着的身子翻转过来,缩成一团用手紧捏着疼痛的大拇趾,等着痛感缓和下来,忽然听见沙沙沙地草叶翻动声,吓得他赶紧回头看去——好像只是风吹过,在黑暗中,茂密的灌木丛看来就像一团黑影,被东风吹得沙沙作响,咻地吹拂过千寿的脸颊——带点潮湿味道,是呼唤雨势的风吧!
「很快就要下雨了吧!」
千寿喃喃说着,将痛感消失不少的大拇趾放开,如果下雨的话,猎犬就不会追来了。虽然没有衣服可换,也不想要淋雨,但与其被抓,淋雨总是好多了。
当他正准备站起身时,大拇趾却又痛了起来,用手指摸了摸,趾甲松动,激烈地疼痛从脚尖传到背部。原来大拇趾的指甲断裂,这样可就没办法走路了。
想着该如何是好的千寿,于是把穿在里面的衣服袖子撕下一角。用牙齿咬着把它撕成细条,将断了的趾甲扎实地包扎固定好,试着走走看,仍旧非常痛,虽然说是很强烈的痛感,但也并非无法忍耐,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跑。
慢慢踏出步伐的千寿背后,又有风吹了过来,比刚才更多了几分雨的潮湿感,千寿心想:好想有根拐杖,如果有拐杖的话,应该可以再走快一点吧!
满布夜空的云层啊,至少帮帮忙,让星空的亮度都消失吧!
不知还要延续多远的原野中,突然发现神似寺庙塔尖的黑影,让千寿顿时振作了起来,为了不跟丢发现的影子,他拼命地注视着目标往前走去,终于走出了草原。可是,却来到河边?
(一直沿着道路走来,前面应该会有桥啊!)
不过这应该是条即使没有桥也能渡过的浅浅小溪。
千寿心想着,踏出了适才停下脚步,但却发觉有「搭搭」的却步声接近,马上回头看去。黑暗中出现几个影子,很快地便将千寿包围住,对着他吠叫不已。
呜汪!呜汪汪汪汪!呜!汪汪汪!
是猎犬,追上来了!
千寿马上朝着小溪跑去,本能动作让他想着只要能够过溪就好,但这却是个错误的决定。狗有一种会追着独特跑的习性,特别是被训练成会袭击猎物的猎犬。
有两三头猎犬迅速地追上千寿,咬住他的袖子和脚,他因此整个人被拽倒。
「哇!啊!」
用手护着脸和喉咙,千寿极力躲避猎犬尖锐牙齿的攻击,然而好几头猎犬却前扑后继地咬了过来,就算他拼命地想要踢走这些狗也丝毫没有用。
拼命抵抗没有用,让他着急地在黑暗的地面上寻找着什么可以当作武器的事物。
(自己不是有独钴杵吗?)
千寿将手探进怀中,拿出分量很重的铁具,但手腕却被猎犬咬住,猎犬咬他后激烈地摇晃着头,独钴杵因此从千寿手中掉了下来。
「啊!我的东西!」
猎犬们跳上奋力想甩开它们的千寿背上,并狠狠咬住,令拼命想掐脱的千寿倒在地上。
所以千寿也没有注意到往这里飞奔面来的马蹄声音。
马匹以极快的速度跑了过来,猎犬一注意到便迅速往后退到草丛中,当千寿回神往后瞧时,持着火把的男人所骑的马已经来到他眼前。
「啊——」
嘶——
「什、什么?」
千寿、马和骑马的男人喊叫声交错的瞬间,为了不让马踢到千寿,有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吼着「糟糕」,接着「停!停!」地制止马匹,被马缰拉住的马则发出哒哒踏地的声响。
这时另一匹马上的人也拿着火把靠了过来——似乎是追着刚才的马而来。
「怎么了?业平大人!」
从后面赶过来的骑马者,对着先抵达的人说话。
「可能被马蹄踢到了!好像是个小孩子。」
先抵达的人回答道,接着将火把举高照着千寿。
之后赶来的男人在千寿面前停下马,轻巧地跃下马匹,单手拿着火把靠了过去。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火把照着倒下的千寿。
「呜!」
千寿出了声。
「满身都是血,是被马蹄踢到的吗?」
蹲下身将火把插在地面手开始检查千寿是否还有气息的男人,有着一张严肃的面也,是个年轻男人,从他穿着猎衣和乌帽的装扮看来,应该颇具身分地住。他的腰间还佩带着太刀。
「不,不是我。是猎犬。」
骑在马上说话的另一人也穿着相同的猎衣和乌帽,同样佩带太刀,年纪看来和年轻男人相仿,被火映照出的脸庞宛如女人般白晳。
「是狗?」
「嗯,你看,就是草丛里,那边也有。」
「野狗啊!」
在千寿身旁蹲下的男人将火把伸出去,野狗有时会像儿狼一般骇人,甚至还会攻击牛马和人。
「不,不像是野狗的身形,嗯?有人过来了。」
很快地传来好几个人靠近在脚步声,一群举着火把的男人出现在路上,他们全都一副穿着无袖毛皮的猎人装扮——是猎犬的主人。
千寿忘记身上被咬伤的疼痛起身,屏着气息注视着赶过来的猎人们。
(不行了吗……不行了吗?就这样被带回去吗?)
「喂!」
先发出声音说话的似乎是叫做业平的骑马美青年。
「那里的猎人,藏在那里的笨狗儿是你们养的吗?」
稳得的语调加上不饶人的说话语气,应该是身分极高的贵族子弟吧!
其中一名猎人吹了几声笛子,两只狗就靠了过去。
「是,是我们的猎犬。」
其它猎人回答青年的问题。
「那就让它们吃饱、把它们栓好。」
马上的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那些狗居然攻击小孩耶!」
「啊,是的,那是我们追捕的小鬼。」
刚才答话的猎人说道:「喂,把猎物带来。」接着立即指示伙伴们行动。
看到猎人们过来,千寿心想着不要啊,然后缩起身子,现在只能跟身边的青年求救了——
「请您帮我。」
「嗯?喔,可以说话啊!」
青年笑逐颜开地说道,千寿想着: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吧,并朝他发出求救的眼神。
「请您帮我,大人,请带我回去。」
「我是诸兄,那位是业平。」
不知是大胆还是怎样,青年大刺刺地报上自己的名字,眼神看向过来的猎人们。
「你们刚才是说「猎物」吧!」
对着猎人们说话的诸兄大人,语调相当低沉有力。
「该不会就是指这个小童?」
「是的,大人。」
此时其中一人抢快地摇了摇头。
「这家伙是从寺里逃出来的稚儿,是寺里的私奴婢。我们受寺僧所托,所以才来追捕他的。」
「不,不是的。」
千寿拼命地辩解。
「我已经不是奴婢了,我有阿阇梨方丈的证明文件。」
「证明文件?没听说有这回事。有的话,去跟寺里的人说吧!我们只是受托要把人抓回去而已。」
那人说完便要去伸手去抓千寿的肩膀。
「慢着。」
诸兄大人突然出声阻止。
「你说寺庙,是哪里的寺庙?」
「嵯峨山的如意轮寺。」
「喔……听说那里的住持是以书法和品德着称的大师,什么时候也开始这样猎捕人了?」
「什么猎捕人啊,讲得这么难听。小的只是用狗把逃走的奴婢抓回去而已。」
「对方是个人,这种就算被咬死也无所谓地用狗去抓他的方式,已经不是追捕,而是猎杀了。」
厉声说着话的诸兄大人站起身来,对着猎人们伸出火把。
他原来是如此高壮的人啊!从躺在地上的千寿眼中看来,诸兄简直就像参天巨木一般。
用火把照着猎人的高壮青年说道:
「你们说他是奴婢,可是这位小童却说不是,两方的讲法完全不一致,有必要再多加采证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这小童先寄放在我这儿,你们就这样回报寺里吧!」
「有事就来找弹正台(监察院)的业原诸兄。」
骑在马上的人说完,便驱使着马向站着的人说道:
「喂,诸兄,动作再不快点上朝就要迟到了。要带着那个回去的话,赶快把他放上马比较好吧!」
「好,我知道。」
「不,这可不行!」
猎人见到诸兄大人要抱起千寿,立刻伸手去抓千寿的袖子,不过一看到眼前闪着光的太刀光芒,随即往后一退。
「喔,如果是这种事情的话我倒愿意奉陪。」
马上的业平大人眼中闪着光芒说道,猎人们纷纷往后退了两三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
「你们根本就是山贼吧!」
右手抓着刀的诸兄大人,用左手抱着千寿肩膀,瞪着猎人说道:
「佯装是来追捕逃走的奴婢,其实是到处去抢夺小孩吧!抢人来进行人口贩卖可是犯了死刑的重罪!」
「不,不,我们不是您所说的那样。好好好,知道了,我们走就是了,之后的事情就让寺方来跟您说了。」
随后猎人们呼唤猎犬集合,一行人掉头离开。
「是弹正台的业原诸兄,千万别忘了!」
业平大人大声地对他们喊道,高声笑了出来。
,业平大人,那个业原是谁啊?」
诸兄大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远,千寿很快的失去了意识。
刚才救起的孩子突然在怀中瘫软了下来,任谁都会紧张。
今年二十五岁皇帝身边担任公职藏人已迈入第五年的藤原诸兄,遇到这情况也不禁慌了手脚。
「喂,喂!怎么了?喂!」
他不停地摇晃着一放手就会瘫在地上的少年说「振作一点」,少年却没有反应只是紧闭着眼睛。
「是死了还是睡着了啊?」
愤慨地对着在马上散漫地说着话的同事兼恶友在原朝臣业平说。
「别胡说!他没死,还有呼吸呢。」
「那就是在睡觉啦,那你是要丢下他还是要带回去?」
「带着!啊,不是,我决定要把他带回去!」
「该不会是女的吧?」
业平伸过头来看,因为被诸兄摇晃着歪向一边,在火把的光线下映照出的那张脸,是张拥有让人(喔!)为之惊艳的脸孔。
「不,是个男的。」
诸兄回答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责备,都是业平平曰那花花公子性格所致。
「什么嘛,真无聊。」
业平说:
「那就丢下他吧。」
接着踢了踢马腹。
便骑马搭搭搭地往河边走去。
「赶快跟上吧,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上朝了。」
「都是因为谁啊,是谁啊。」
诸兄回嘴着,看到业平已经走远,又慌张地说:
「喂,等等!我刚才把火把给丢了,帮忙找一下啊!」
「真是个粗心大意的男人。」
业平碎碎念着。
「你看,就在这里。不赶快捡起来火会熄掉喔。」
用下颚指了指方向,便策马前进。
「我先走啦!要带他回去就带吧,你也赶快跟上来呀!」
说话声随着马蹄声渐渐远去。
「可恶!怎么老是要我帮你收拾烂摊子啊!这孩子还不是你先发现的,至少也帮个忙啊!」
生气地吼回去,但应该是没有听到吧,就算听到业平也不会在意的。身为平安京第二代主人平城天皇的孙子,他可是个会任性地穿着正式服装随意逛的男人。
「可恶,喂,振作一点,伤没那么重吧。喔,火把!啊啊,等等,我先把刀给收起来。」
一个人碎碎念着,诸兄轻轻地让少年躺下,将太刀收入鞘中,便起身去捡起火把。把如业平所说火光越来越小的火把拾起,挥动两三次让火势重新燃起,感觉到周遭的草丛中有些微光亮,应该不是动物或是蛇的视线,便不再意地回到少年身旁。
「还有呼吸……不过全身都是血……嗯,应该不是太严重的伤,问题是要怎么把他搬回去。」
把他抱起来,轻的就像棉布团似的,失去意识所以连手脚都软绵无力,身体很难控制。心想着把他放在马鞍前从他身后抱着技撑他(恐怕只能把他当成货物来搬运了)。
把少年抱上马背,诸兄又想(不成不成)。这样他会不好呼吸,在到家之前大概就会断气了,这可就麻烦啦。
「喂,小童,起来呀。喂!喂!」
虽然觉得他很可怜,可也可能用力拍拍他的脸颊,想办法让他醒来。
「喂!起来啊!在上马之前醒醒,不然我没办法带你走呀!」
啪啪啪地连续打了好几次,少年总算张开了眼。
「醒啦。就这样维持清醒,我要让你上马啰。」
将他抱上马放在鞍上,少年自己抓住马鞍前方,尽量地振作精神。
「好,抓紧,要走啰。」
单手拿着火把,腰上是扰事的刀。而且还得要越过少年的身子抓住绳索上马,这么辛苦地努力了一番,总算是安全地上了马。
「「淡路」真是抱歉,虽然有点重不过就拜托你了。往大内前进吧。」
对着爱马说完,干脆入弃抓住马鞭,改而用手支撑着少年的腰。另一只手握着火把,两手都没有控制马的骑乘方式,对诸兄来说一点困难也没有。
但少年却扭动着要诸兄放开抱着他的手。
「不要紧,我不用马鞭也可以让「淡路」前进。」
听到诸兄这么说,少年沙哑着声音回答。
「您身上的……衣裳会被血弄脏……不用抓住我没关系。」
说着便将身体往前倾,试着要跟诸兄拉开些距离。
「没关系,不要在意。」
诸兄刻意将少年拉近,紧紧地抱在胸前。
「被狗咬了,又从马上掉下来的话,你的身子可承受不住。反正衣服脏了洗洗就好。」
「……非常感谢您。」
少年道出深深地感谢,让诸兄觉得(嗯,我真是做了件好事)。
「好了,接下来要赶路,如果觉得颠簸摇晃让你不舒服,就说出来。」
先跟少年预告着。
「到大内还有三里路,拜托你了。」
诸兄告诉「淡路」,便蹬了蹬马腹,「驾」地命令马儿前进。
在喀搭喀搭前进着的「淡路」背上,诸兄威武的脸上皱了皱眉,左手拿着火把,右手为了不让少年落马而抱着他的骑行方式,比他想象中还要困难。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为了赶上朝议的时间,只好这样往大内跑去。
朝议是左大臣以下的公卿及参议们,与皇帝临朝所进行的宫中最高会议(在现代就是所谓的内阁会议)。而诸兄身为其中一员「藏人」,就是皇帝的秘书官,是要在皇帝身边打理事务的工作。当然得在皇帝现身的朝议上随侍在侧,而且朝议在天亮时刻就开始了。
……当时,以大臣为首的官僚以及官员们都非常早起,等待曰出时役所的大门打开,开始为工作做准备,要上朝的人在天亮之前的丑时三该(凌晨三点左右)就会起床,准备上朝所需。
政府中枢大内里及内里,在这个时间会敲打「开诸门鼓」,打开通用出口的诸小门。也就是说在内里工作的内部官员如诸兄等人,在凌晨三点就得开始工作。当然要工作前就得先将自己打理好,穿戴整齐才行,他们的起床时间往往都是草木都深睡着的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