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无忌人虽聪明,性子却有些直,此时听了李世民的话,满心欢喜,根本没注意李世民落落寡欢的模样,便自个儿喜滋滋地回去给妹妹道喜去了。
消息很快便传遍了府邸上下,婚期虽还未定,但府中人都晓得怕是很近了,于是个个欢喜起来。李建成一直呆在自己院中处理事务,竟是极晚才得到消息,还是李元吉来告诉他的。
李元吉进来这么一会儿,也只说了“二郎要成婚了”那么一句,接下来便有些拘谨地坐在李建成边上,小心翼翼地觑着李建成的脸色。
他容貌虽丑陋,但这副模样确有几分可爱,李建成眼角瞥到忍不住笑出声来,道:“我晓得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呃,约莫是今儿早吧。”李元吉不太肯定地说道。
李建成毫不在意地搁了笔,“总算听劝了,我还道世民仍要倔下去可就难办了。”
“大哥……”李元吉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你高兴么?”
“为何不高兴?”李建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大哥再高兴不过了。”
那日李世民答应了与长孙无垢的婚事之后,之后李家上下便开始忙起婚事。纳好的嫁妆半月前就已经去高家,高家早已请了一儿女双全的有福妇女去给无垢裁衣,这会儿,婚服都做一半了。世民的婚服前几日送来试过,穿上之后俊美非凡,不过尺寸有些大,送回去改过隔几日再试试。之后的问名与纳吉也很顺利,李世民与长孙无垢无垢的八字很合适,再之后李渊和高士廉便择了成婚吉日,就等着李世民去迎亲了。
李建成静静地站在回廊里,看着秀宁指挥佣人忙活,窗柩上贴了大红的喜字,红的耀眼,廊角上结着的红绸随风飘动。他眯着眼,说不清心中作何想,脸上便也淡淡的,不带什么神情。
李秀宁回过头,正好看见了他,高兴地唤了声:“大哥……”依稀仍旧是十一二岁时闹腾的少女的模样。
“忙的怎么样了?”李建成走上前去问她。
李秀宁用袖子抹抹额上的汗,动作像个豪爽的男子,语气里带了点责怪的意思,道:“大哥你还说呢,你看我忙的晕头转向,你这个做大哥的呢,则待在自个儿的院子里闲适地看书。大哥是不喜欢世民还是怎么的?”
不是他不愿意帮忙,实在是不知为何无心无力做不好事情,吩咐这又忘了那,遭了李渊的训斥,索性就不参与了。
“秀宁是说哪里的话,我与世民的感情你难道还不了解吗?”李建成笑道,“世民作为奠礼的活雁还是我找来的。你是女人,毕竟心细些,这点我可比不了。”
“大郎,”邓武行至李建成身旁,道:“郡公叫你去书房一趟。”
“如此,秀宁你先忙罢。”
李秀宁摆摆手,“去吧去吧,阿爹唤你,难道我还不放你走么?”
李建成笑了笑,便往李渊的书房走去。
不想却遇到了李世民。
李建成站定,他已有好几日未曾好好同李世民说过话了,府里上下都忙得昏天黑地,这个新郎官自是得不了闲,兄弟俩倒是难得能碰上面,更何况……
李世民迎面走来,他的脸上尽是疲态,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许是近几日因为婚事而忙碌没有休息好。李建成停下脚步,张口欲唤他,他却只是低了头,从旁擦肩而过,连声招呼也不打。
李建成苦笑一声,更何况他这个弟弟根本视他如无物。许久,噎在喉咙里的气才缓缓吐出来,李建成轻声唤了声:“世民……”
只不过,李世民那会儿已经走远。
摇摇头不再想李世民的事儿,李建成推门进了李渊的书房,李渊指着案前的坐榻让他坐了,始才放下兵书,轻叹一声。
“父亲因何叹息?”李建成问道。
李渊抚着胡子,道:“郡东出现了一群匪徒,烧杀抢夺无恶不作,还打着反隋起义的旗号,又叫某些有心人士告到主上那儿,主上责令我尽快将其剿灭。”
李建成温润的凤目微微一闪,便知道李渊的想法,“父亲的意思,是要让建成带兵剿匪吗?”
李渊点点头,道:“世民不久便要成亲,元吉虽勇武然年岁尚小,担的起重任的只有你了。”
其实李渊另有想法,这剿匪的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只不过如今主上下了命令,完成命令自是功绩一件,李建成是要继承唐国公的爵位的人,功绩愈多,自然愈名正言顺。况且,他常年习武,也应该多多历练,以后好……
这厢李建成也是千百个愿意,他本就不想在家中多待,只是亲生弟弟成婚,自己这个做大哥却外出不归,实在是说不过去,现下正好有差事能外出,他便满口应道:“请父亲放心,建成定不负父亲期许。”
李渊满意地抚着胡子,李家的儿郎到底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忽而又想起什么,道:“离世民成亲只有半月的时间,你可一定要赶回来。”
“是的,父亲。”
他虽是如此回答,然而到底回不回得来,就另说了。
李渊已吩咐刘政会备好兵马,定于两日后出发。时间仓促,也不再多说,便让李建成回去准备准备,李建成之前就跟随在李渊身边剿匪多次,更别提上辈子戎马半身的经历,此时也不觉紧张,反有些喜悦,似乎离开这里之后,胸中的积郁都会消掉一般。
他往自己的院子走,李元吉从回廊的拐角处出来,“大哥,”元吉看着他目光总有些怯怯的,又好似带了别的什么,道:“大哥,父亲是不是要你领兵剿匪?”
李建成将他鬓角的一缕乱发拂到耳后,李元吉缩缩脖颈,低下头去脸色微红。
“你怎么知道的?”李建成笑着问道。
他的笑容太容易令人迷乱,李元吉此时和他如此靠近,差点连话也说不出来,他咬住唇,疼痛使他镇定下来。
“早先我遇着刘司马,他与我说的,”他抬头望着李建成,目光坚定道:“大哥带我去吧。”
李建成却只当是孩子的玩笑话,道:“你年岁尚小,剿匪虽不比打战,却也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到时候两边对抗,谁也顾不上谁你。若伤着了,我怎么跟父亲交待?再说,军营不比家里,苦的很。”
李元吉急了,抓住他的衣袖道:“大哥可以不让我上战场,就算在营账里执勤也好,只求大哥带元吉去看看,锻炼胆识,而且苦不苦的,在元吉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见这个弟弟如此恳切,李建成只得拍拍他的脸道:“罢,晚些时候我再去找父亲说。”
“谢谢大哥。”
李元吉一扫方才的阴霾,他就知道他这大哥吃软不吃硬,尤其见不得他委屈难过,如此一来他便能跟李建成单独相处些时候了。
李建成疲惫地回了房,褪了衣物躺在卧榻上休息。
是梦——
他倚着凭栏,看李世民在试婚服。十五的少年,对着铜镜打量自己,眉梢眼角皆是喜气,一袭红衣衬得他愈发面若桃花。
“大哥,”他唤道,声音里难掩喜悦,“你说怎么样?”
李建成便站起来围着他转了一圈,继而扯扯他腰间围裳的褶皱,道:“大了些。”
“唔,”李世民也扯了扯,“是大了些。”
李建成便对一旁的裁缝道:“拿回去改改罢。”
“不必改了,”李世民忽而说,“这件喜服给大哥,再叫裁缝给我裁一件。”
“为何?”李建成望着他,颇为不解。
李世民拂了拂宽大的袖子。腰间的组佩叮当做响,他侧脸看李建成,很是认真,“显得咱们两兄弟亲昵。”
这想法简单地令人发笑。李建成捏捏他的脸,笑道:“如若如此。成婚时岂不是要出现两位新郎?”
喜服到底还是送去改了。李世民穿着改好的喜服翻身上马,动作利索。李建成在马下将结着红绸的奠雁递给他,叮嘱他小心些抱着。李世民低下头去看他,眼中掠过一抹愁色,他只觉心中一顿,似乎哪儿有些不对,但这也是一瞬的事,随后平静了下心思,低头走到旁边的白马边翻身而上,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往高家去了。
“你既是来迎娶我家无垢小娘子,怎地一点诚意都没有?”高府大门紧闭,佣人在门内起哄。
“二郎,快些吟诗罢,”柴绍笑道:“不然怕迎不回小娘子了。”
李世民略一思付,偏过头对着李建成吟道:“春去深深景,秋来远远愁,花心暗相许,深夜觅枝头。”那眼里带了一点点期许,带了一点无奈。
场景忽而转到玄武门,他上箭拉弓,眼里没有恨、没有厌恶,只有……
李建成忽地醒转过来,一手捂着喉咙,一手紧紧抓住锦被,指关节都泛了白,只觉喘不来气一般。
绮罗正好进屋寻他,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跑到榻边焦急唤道:“大郎、大郎……”
李建成这才从方才的梦里渐渐挣脱出来,然身体绵软无力,便靠在绮罗的身上,无力道:“无事,梦靥罢了。”
绮罗适才安下心来,他的身上尽是冷汗,她便唤紫英端来一盆热水,细心地为李建成擦拭身体,换上一身干净的中衣,中衣上留有淡淡的熏香的气味,李建成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只是手指还蜷着。
绮罗用温热的布捂住他的手指,一点点地揉开,看了他一眼,脸色已不像方才那般难看了,“是什么样的梦,竟将你吓成这副样子?”
李建成闭着眼摇摇头,道:“忘记了。”
他不愿说,绮罗也不多问。
“父亲命我带兵去郡西剿匪,两日后起程,一会儿你叫紫英给我收拾下衣物。”
绮罗握着他的手,低垂下眸子,道:“你可要小心些,莫要受伤。”
“嗯,”李建成半眯着眼,应了声,又道:“你尽可放心,我同父亲剿匪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
绮罗点点头,心中也有另一番考虑,她不是没见着李建成这几日的苦闷,这时出去也好,暂时忘却烦恼,待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那李世民,大概再无翻盘之日了。
大概吧……
22.推拒不归
两日后,刘政会备好兵马,李建成一身银白铠甲带兵将去郡西,他本是温润的气质,穿上铠甲之后有了几分锐气,眼神也尖利了不少。李渊与李秀宁在李府门口送他,即便李渊很了解他这个长子的能力,仍旧是千叮咛万嘱咐,李建成一一应了,随后翻身上马,元吉紧跟在他身边。
今日独不见李世民来送他,想必是以准备婚事忙碌为由推拒了。他回头看了大门一眼,确是不见人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与李元吉驾马绝尘而去。
待他离去后,李世民才从大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握紧了拳头。
郡西的匪患比想象中要轻许多,不过是打着为杨玄感这个反贼复仇旗帜的流匪罢了。连个像模像样的指挥都没有,更提别与大隋的正规军队做战。李建成拢共才出战一次,因为对方的兵力根本不值得他亲自出马。今早,探子又寻获一处流匪窝藏的地点,李建成便让刘政会带兵去剿灭,元吉也跟着去了,他现在勇武的模样与少时弱不禁风的样子没一点儿相似。
李元吉此时是一身银色铠甲,直起上身勒住缰绳,上箭搭弓继而瞄准对方领头人的脑袋,一箭正中眉心,那人的血一下溅出来,直直地向后倒去。
刘政会的长戟刺倒一个流匪之后,回头赞道:“四郎,好俊的身手。”不过十二的年纪,在战场上就已如此英勇,颇有郡公的风范,长大后必定更了不得。
李元吉勾起一抹笑,稚嫩的脸上带着冰冷的笑意,哪里还有在李家时怯怯的模样,“谢谢刘司马夸赞。”
说也奇怪,他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杀人,竟皆无惧意,反而看见鲜血喷涌而出时,有一股强烈的快感,仿佛自己成了天下的主宰一般,将别人的性命牢牢地握在手里。
领头人一死,流匪们纷纷弃武器举双手投降,本就是一帮揭竿而起的乌合之众,起义不过是为了一口饭吃,如今战败,若命保不住,还谈什么吃饭。
士兵们将流匪一一捆绑,准备带回军营处置。
刘政会抚着浓密的虬髯,笑道:“这仗打的可真轻松,半个时辰都没到,还抓获如此多的俘虏,四郎,这下我们可以好好向大郎交差了。”
李元吉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流匪,皱眉道:“若流匪仅止于此,这数量不足以令郡西百姓苦不堪言,甚至惊动主上。”
“四郎的意思是?”
“刘司马不觉得奇怪吗?”李元吉道:“自我们来到郡西,流匪行为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愈发乖张,似是故意挑衅。可每次带兵前去,都不过百来名人,好似戏弄人一般。因而元吉认为这仅是他们派出少数人马来试探我们的实力,我们还未攻入流匪的老巢。”
刘政会思付一下,点头称是,“如此,老夫一会儿便抓几个人来审问,看能不能问出个所以然来。”
李元吉一回军营,便直接入了主帅的营帐,端起桌案的米酒,也不顾李建成是否喝过,便一饮而尽。
李建成虽不用出战,然军中事物繁杂,他又是个细致的人,许多事都要亲自过目,也十分辛苦,好不容易有时间在榻上小憩一会儿。听到动静醒转过来,望着李元吉微微一笑,问道:“战事如何?”
“对方指挥被我射杀,俘获百来人,不过我觉得还没有结束。”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与李建成听,李建成同他的想法一致,便道:“你先下去休息罢,待刘司马问出些什么来,我再唤你。”
李元吉摇摇头,道:“我不累,大哥休息罢,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他确是不累,刚从战场上下来还隐约带着一股子兴奋的劲。
李建成揉揉眉心,索性也不睡了,坐起身来同李元吉聊战事。他觉得自己先前是小瞧这个弟弟了,不,或许是很少留意他,虽说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却也只知晓武艺不差,在玄武门之前关系却比不上与李世民亲近。而之后,自己对他又是抱着歉意的心理,想将他保护起来,在现在才知晓他谈吐非凡,才能其实并不差。
李元吉同他面对面坐着,只隔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许多兵书,一张信纸摊开在最上头。他虽看不清信的内容,只是看笔迹约摸知道是李渊写来的,便问道:“大哥,父亲写信来了?”
李建成拿起信来又看了看,始才轻叹一声,将信递给他。
信上的内容大致是说,接到刘司马的信,说流匪剿灭的差不多了,而李世民的婚期将至,他这个做兄长的怎能不回去陪李世民去高府迎亲?字里行间都是催促他们兄弟二人早些回去。
李元吉看罢了信,心中明白李建成是不想回去的,却还是问了一句,“大哥不打算回去么?”
李建成淡淡地将信装入信封,也不知如何回答,父亲来信催,流匪已经剿灭,剩下的事交给刘政会处理就好,他似乎没理由不回去。从郡西回去,骑快马不过两日路程,能赶上婚期,可是回去之后呢?跟着李世民去高府,再听他吟一次,花心暗相许,深夜觅枝头?到时候不知会出现怎样的事,还是安生地待在军营中,让一切顺着原有的轨迹发展才好。
“大哥?”李元吉又唤了一声。李建成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反而让他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