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了,你最近还是住那间房间吧。”她无所谓地站起来,把头发向后束起,“今晚想吃什么?”
“随意。”
“那给你做奶油花椰菜和蘑菇合炒的通心粉好了,凯珊德拉说过你最近精神不太好,还是别吃得口味太重。”
“等…等一下,”我再次被惊到,“爸爸难道都没派人来照顾你。”
“那些人只是打理一下花园,收拾客厅。”她自顾自转向厨房,“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不太放心他们。”
“好吧,我来帮你。”我准备起身跟上。
“哦?”她忽然转回来望着我,笑容又深几分,“你学会做饭了?”
我哑口无言,目送她滑行一般轻盈地离开。
佛罗伦萨一九一二年的秋天,在仓皇的候鸟和逐渐变得温润潮湿的台阶中轻移莲步,稳重而宁和地到来了。
当太阳直射点不紧不慢地向着南纬23°26′挪移,暗哑呼啸的铅云便开始占领澈蓝的苍穹。傍晚海天亲吻之处浮现出大
片晕开的酡红,那是今夜有雨的前兆。地中海的秋季蒙上了一层水纱,晨昏线跨过一个漂亮的黄赤交角。然而松鼠依然
准时在每天清晨跳上窗台,大片大片的芭蕉叶枯萎下去,从叶脉根部泛起鲜艳的拿破仑黄。
自八月初到达意大利起,生活便如同被熨平般宁静而乏味可称。亚平宁半岛已然厌倦了历史的喧嚣,转而固守自己本真
的放浪形骸。
地中海气候的雨季已经来临,适合绘景的晴好天气逐渐减少。意大利的雨毕竟与英国不同,多了温润和宽容,少了尖锐
和清醒。
十月尾巴上的下午,我再次从俯瞰哥本哈根港的云端坠落。梦境依然没有任何进展,醒来时的心悸感却越来越强烈。最
近时常不知不觉就陷入浅层次的睡眠,我对这些接钟而至的症状一筹莫展。安琪琳娜看在眼里,并不说话,然她的神情
中有我不理解的波澜。
我恍恍惚惚地回到与梦差了数个纬度的现实。难得天气晴朗,午后阳光跳跃。夕阳斜射下的几束金红中,烟尘清晰可辨
。佛罗伦萨的深秋温和地仿佛一片飘落的白羽。
我慌忙坐起来,为在给安琪琳娜当模特时睡着了而道歉。
“没关系,如果你累了的话就去休息。”安琪琳娜轻笑着拾起我不慎掉在地上的书,是翻了三分之二的《呼啸山庄》。
她把书递给我时,我注意到那线条秀美的指尖有长期握炭笔留下的薄薄一层茧。
“我不要紧的,”我赶紧接过,掩饰自己片刻的走神,“你继续画吧。”
“已经完成了。”她一边收拾画架,一边头也不回地回答,口吻中有与生俱来的柔潋和淡漠,“刚才你的样子很好看,
所以我另画了一张。”
在雷格勒斯与凯珊德拉出走之前,安琪琳娜可以说是家族中最不寻常的存在。她的兴趣与梅利弗伦血统赐予她的天赋完
全不相搭调。她并非生性冷漠,只是流连于线条和色彩之中,对包括家族和教团在内的事务便显得漠不关心。幸而她不
是长女,梅利弗伦的实力也能容纳她独树一帜的追求。
如今我望着离开英国近一年的她,却全然没有笼中鸟失去自由的窘迫丑态。她依然如同静水一般淡然而执着,画笔在手
便无所不能。我时常想,看似没有多少情感波动的安琪琳娜才是我们中最感性的人,一生都仅仅为自己对艺术的倾心而
引领。
其实我们都清楚,她没有如父亲对外解释的那样病倒,更没有疯,却像梅利弗伦的其他人一样,比病人和疯子处在更深
重的危机里。
欣赏一位艺术家为自己作的画像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画面中只有人物采用了传统的叠影写实手法,四周的环境却被
普照的金红色阳光渲染成了模糊温暖的轮廓。
“它让我想起了米勒和他的《晚祷》,”我虽然算不上行家,却仍对安琪琳娜处理光影的手法佩服地五体投地,“色彩
感很鲜明,但同时又令人很惬意。”
“早年我也模仿过米勒和西斯莱,”她拉上落地窗帘,“还是更喜欢后者。西斯莱对所有的技巧都没有偏好,仅仅在投
影他心中的世界。”
我点点头。在这个领域我涉足地很浅,不像雷格勒斯总能说出连安琪琳娜都赞同的见解,因而只能选择沉默。
“其实绘画也不过是以心为镜,照出你所看到的事物罢了。”她将一支废弃颜料扔进垃圾筒,“事物本身只是存在而已
,无论你怎样抵死纠缠,也不会改变。但经由各人,却投射出完全不同的姿态来。”
“那么,安琪,”我注视着整幅画面若有若无的没影点,想象色彩挟着所有情绪冲向那一点,然后在那里湮没,“在你
心中雷格勒斯是什么样子?”
这次她笑出了声。
“雷格勒斯一直都和你最亲近的啊,”她含笑在我对面坐下,“为什么要问我呢?”
“只是我自以为和他亲近,”我把头发拨到前面,免得它蹭上无处不在的炭灰,“其实我看他的角度基本是个盲点。他
对我很好,这点不错,但是凡重大事情他从不让我参与进来,我还自以为是地觉得他很在乎我。”
“你现在再苦思冥想,也不会改变他对你的看法,不是么?”她背对阳光,用洞悉一切的眼神望着我,“既然如此,你
又何苦逼自己推翻这么多年的结论。如果你只是抱怨他不让你参与他的活动,我想他应该只是希望这样能保护你。毕竟
十字蔷薇可不是儿戏。”
“其实你也很想见到凯珊德拉吧。”我环视四周。虽然安琪琳娜不至于像一些落魄画家一样把废弃颜料和削得不能再削
的炭笔头随处乱扔,但作为一间画室,干净总是十分奢侈的。然而林立的原木画架,厚厚的一层炭灰和墙上姿态飒然的
一抹鲜艳颜料却在良好的采光作用下颇具暖洋洋的暧昧气息。
自我来到意大利后,凯珊德拉和雷格勒斯就再也没有出现,应当是知道我在这里。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赶在她回答前抢先说,“被困在这里终究是很痛苦的吧。”
“我在这里觉得艰辛,难道回英国就会好些么?”她笑得一如既往,深沉无奈,“生活充满疼痛,我们不是在这里挣扎
,就是在那里煎熬。身处何方,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对。”我再次无言,只能勉强寻找到了接茬的缘由,“或许你在这里更好,虽然不能去沙龙,但至少有更自由一些
的创作环境和氛围了。”
“其实我们都希望这只是场噩梦,”她换了姿势,神情更加飘渺起来,“一直不能随意走动,确实不好受。”
“是啊,”我忽然笑开,暮日西沉,“我还指望去梵蒂冈呢。”
“你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她也笑了。
“信仰的本质都是相同的,只不过那个神不叫耶和华。”
魔法师并不是无神论者。为了逃避追捕,在各种语言中魔法师的主神与上帝都是同一个词,涵义却千差万别。在魔法师
的观念中主神是最初赐予人类走出蛮荒的第一支火炬——魔法的造物主,但并没有更确切的解释。魔法师始终没有很强
的宗教观念。
“无条件相信什么的指引,还是自己在荆棘中踏出道路,”她轻抿了一口茶,姿势依然典雅卓越,“谁能说清哪边比较
幸福呢。”
然后我们再也没说清这个问题,因为门铃响了。
安琪琳娜在佛罗伦萨的住所从我到来起,就从未有过除了送牛奶的工人或服装推销员之外的访客。我当仁不让地接过去
开门的任务,心下却甚是期待。
然而我真的打开漆地煞白的大门时,却不由得稍许扫兴。蔷薇萦绕的纯白别墅外不是雷格勒斯或凯珊德拉,而是一个身
材矮小,肤色苍白的陌生青年。
或许是发觉了我不赞赏的目光,那少年不由自主地缩了缩。但我竟从他眼中看到了比我更甚的失望。
“请问…瓦尔格小姐在么?”尽管如此,他仍然努力开了口,似乎这耗尽了他毕生的表情。
瓦尔格是安琪琳娜在这里隐居时为避人耳目使用的姓。
“对不起,”垂死的夕阳已没有了暖意,我维持着礼貌的困惑问他,“你是?”
“怎么了?”
安琪琳娜竟已自己出来。那青年的目光立刻就越过我投在她身上,如同火焰般灼热。
“啊…那,那个,我是安东尼·费尔诺斯,是个画家,”他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身体不自主地往安琪琳娜的方向前倾
,“我每天去画室都要经过后面那条街,可以看到您放在阳台上的画作,觉得非常喜欢。所以…其实我是想向您请教。
”
费尔诺斯连珠炮似的说完,从背包里掏出几幅画,几乎就要满怀期待地递上,看见我时却又缩了回去。
忽然明白他失望的理由,我笑着退到一边。
安琪琳娜仍是站在阶梯上,费尔诺斯如同进贡般颤巍巍地把画卷交给她,她对他清冷地一笑。
“构图把握地不错,色彩不要这么束缚。”她随手选了两幅看看,“还需磨练,不过有潜力。你是新手?”
“其…其实我是刚…刚从南方到这里,”费尔诺斯在她面前却紧张地话都说不连贯,“我很喜欢画画,想找一份和绘画
有关的工作。我从来没在什么沙龙听说过您,您却画得这么好,真是太了不起了。”
他不知道,安琪琳娜在意大利无法随意走动,而她在英国的各大沙龙都是座上宾。
“找一份绘画方面的工作么…勇气可嘉,”她微微伸出手,他就立刻上前接下画卷,“有梦想总是好事。”
“那么…”他忽然又害怕地看了我一眼,“我能时常来向您请教么?您的色彩感已经将我完全俘虏了。”
“请便,”她高傲地点点头,“不过下次吧。”
“好…好的。”他像是被上帝选为义人般感激涕零地鞠了躬,抱起自己的作品一路小跑。
“把这样一个单纯的年轻人卷入我们的生活,还真是疯狂呢,”我在安琪琳娜身后轻笑,“下次你记得告诉他,我不过
是你弟弟。”
“难道你以为我会单独出去,就为了他?”安琪琳娜朝我回眸一笑,虽然不比凯珊德拉美艳,却自有雪莲般的绝色。
19.Queen And Goddess
对于凯珊德拉·梅利弗伦来说,这可不算什么好消息。与安琪琳娜的联络一直没有问题,但这一星期以来却无论如何也
找不到雷格勒斯。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她也顾不上了,尽管以她的能力潜入英国也不会被发现,但还是小心为上。
例如现在。
她原本是潜回英国寻找资料的,她很清楚自己对于十字蔷薇的理解仅仅是皮毛而已。她父亲一直没有回蔷薇教团,潜入
变得越来越困难。
而且教团一刻都没有停止把她绑回去问罪的努力。
她冷笑着坐在旅馆房间的床上,不动声色地感受四周魔法的布置。利用各种结界来攻击或捕捉是一些术师的常用手段,
教团手下有相当一部分这方面的高手。而比雷格勒斯更占尽地利的一点是,她能从外部看穿守护洛丝罗林的家族防护,
因而对圣诺拉节当天发生的一切尽在掌握。
那不过是个中等水平的结界,但范围广,加之当时的场合下不容大肆破坏,才对峙了将近半小时。
而如果这是同一人,居然在小范围且不需要考虑其他人的状况下再次使用同样的手段,也只能说明这个家伙的无能了。
咒语从右手掌心向外扩散,在血管里剜剐,直至喷薄而出,获得新生。
她血脉中压倒性的力量直扑结界根源而去,结界像是被火灸烤的玻璃一样发出遥远而微弱的惨叫,绽开一道裂缝。随即
裂缝向一切方向深入,结界顷刻破碎,晶莹无声。
她站起来,裹上黑色长风衣,踏过一地并不存在的碎片转身出去。
如果说她有什么没有计算在内,那便是这位恶作剧者压抑不住喉口涌上的腥甜时,扭曲撕裂的表情。
拉塔托斯克回到办公室时教团留守的人已经不多了。他的心情算不上特别好,因而只是百无聊赖地拉开窗户望了望星罗
棋布的山毛榉林,在黑暗中曲线诡异地拱起,呈斑点状的墨绿色。
他坐在自己特制的座位上,轻轻排了两下手。
他最近的得力助手从他办公室里一个落地大橱门上的镜子中出现。一个简单实用的空间通道——他一想到十字蔷薇的本
质也不过是这类东西,就感到极其讽刺。
然而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是,十字蔷薇决不只是一个通道而已。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来人,心中含着稍许扭曲的快意。
“不用在意,”他故作无所谓地挥挥手,“我没指望你能伤凯珊德拉一根毫毛。不过你现在知道差距了吧?”
她扭过头去,恨恨地瞪着窗外。
“不管怎么说,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你最近也不要再去招惹她。”他的口吻严肃下来,“你只要给我管好一件事,把
维克多·梅利弗伦给我看好。那家伙虽然不比从前厉害,却也不是你能掉以轻心的。”
“我知道了。”她似乎还没有原谅自己轻易落败的事实,“但你把教团的执政官囚禁起来,准备怎么跟教团交代?”
“难道你以为是我要囚禁他的?”他冷笑,“当然,我是要这么做。但没有教团授意,我也是做不成的。”
“那执政官的席位怎么办?”她冷静了一些,转向他。
“放心,如果只是傀儡,那么谁都能当执政官。”他满不在乎地笑笑,干枯的脸扭曲成丑陋的一团,她下意识嫌恶地回
避,“我们只要明天当众宣布他逾期未回教团,元老会决定重新选举执政官就行了。”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即使是拉塔托斯克也没有意识到,两个女人的对决会产生怎样颠覆性的后果。
“好好学着点吧,年轻人,”他的笑容骤然降温,连她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你有一天,也会体会到我如今这种痛雪
前耻的滋味。”
加拉哈德·莱维因坐立不安地在属于他的座位上张望。以他现在的地位,与他父亲的位置还有很大距离。但今天他的焦
虑不比在座任何一位少。
自他来教团实习起,还是第一次参加教团的全体大会。不过他知道这种大会不但不是什么决策机构,甚至连訾议机构都
不是,只不过是宣布一些重大事务的会议罢了。
他试图与父亲交换眼色,但米诺斯·莱维因不看他,不给他哪怕一点暗示。
但是他不相信,根本不相信。
“现在我已经把所有的情况告知各位了,”发言台上那小个子带着残酷的胜利表情神采飞扬地宣布,“经过元老院的投
票,决定由弗兰特·海默尔先生继任执政官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