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出书版)中 BY 末回
  发于:2012年0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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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眼

在平安问起为什么时,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情,他原先也不想和平安牵扯过深,那日选择蒙上他的眼睛,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谁,就让他以为这是一场噩梦,从此以后他仍然是掌握世间生杀大权至高无上的帝王,而他仍然是守护宫门的一个小小护卫。

最后还是让他察觉,是因为一念之差,看他因为自己而沉溺于欲望之中,突然之间,就想让他知道,给予他一切的不是别人,是他,只能是他!

强烈的,渴望的,然后一切就偏离了所有设想,却直至如今都没有任何遗憾。

后来让秦宣蒙上他的眼睛,是不想让他看见深宫内廷之中隐藏在金色光芒之下腐朽肮脏的的一面,是不想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因此而染上黑暗和冰冷。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黄昏时分起无声无息地从天空飘落,堆积在布满青苔的瓦片上,化为雪水滴到地面,激起水花滩上斑驳的墙,一副凄寒落败的景象。这便是南方的冬天,和北方的鹅毛飞逝白雪皑皑不同,这里的雪绢秀小气,偶尔夹着雨霜,细致地落下,却沁入骨髓的冷。

烨华极其讨厌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天气里,他会更加睡不着觉,即使殿中被熏香暖炉烘得火热,他还会觉得一股透心的冷,彷佛那雪里夹加的雨水淋湿浸透的不是瓦片,不是地面,而是自己的身体。

小时候,烨华以为他讨厌的是这个季节,等到知晓北方还有那种一下起来就会淋漓尽致铺天盖地的大雪,他才明白,他讨厌的是这样的天气。

北方的大雪下的时候看起来严酷寒冷,但大片大片的雪在融化之前,是如叶片般可以轻轻挥去,不会穿透你的衣服,不会冷入你的骨髓,而南方的雪小巧得还没等你低头去看,就已经化为一滩雪水,浸透保暖的衣物,让你冷得全身打颤。

就像那些绵里藏针的人,带着友好温和的笑,在别人卸下防备或不注意的时候,用利器深深刺穿对方的身体。

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从小身边就聚集无数这样的人,在他以为世间就是如此冰冷彻骨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并不是偶然才会跑到皇城根下,事实上,在他的武艺小有所成时,他就时常会偷偷地跑到城墙下面,仰望这边的天空,想像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他那个时候很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生活是否真如宫里,那么的压抑和冷漠。

在入神的时候,耳边传来逐渐走近的脚步声,身子一闪躲在黑暗的角落处,一个把腰杆特意挺得笔直的年轻护卫从眼前走过,那一次,这人并没有在他心中激荡起丝毫涟漪,只依稀记得弦月下面,他一双眼睛和皎光一样清亮。

第二次见时,他依然在闻声时躲进无人注意的角落,看到一堆人歪歪斜斜走来,其中就有一个似曾相识的挺直的身影。

在一群捧着酒壶说说笑笑推推搡搡的护卫中,他尤为显眼,彷佛和这群人处在不同的时空,他们笑闹时,他认真地留意四处,他们手中捧着酒壶,他紧紧攥住自己的佩剑。

走在前方连护卫衣服都穿不整齐的人笑他太老实,他憨笑不语,这些醉得开始说糊话的护卫逼认真的他喝酒,他没有拒之千里而是平静地啜一小口,最后被这些人摇头说无趣推开几步,他还是那抹憨实的笑,不气也不恼。

烨华在黑暗的角落,一直望向他逐渐远去,丝毫没有动摇过的挺直的背影。

再见时,依然只有他一个,烨华依然藏在他看不见自己的地方,什么时候起,原先只是期盼宫外的一切,变成想看一眼,这人什么时候能弯起他笔挺的背。

有一次,他敏锐地发觉他的不同,尽管背还是那么直,但脸上似乎有那么一些不一样,只有他一个人的路上,他时不时摸摸自己略鼓的胸口,脸上的神情似乎是——渴望。

不是很明显的声音传来,却让烨华一愣,然后才明白是这人肚子里传来的声音。

随后就见他自嘲般地拍拍肚子后,左右瞟几眼,寻了个地方坐下,慎重而期待地自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每揭开一层,他原本清亮的眸子就更亮几分,当完全露出里面的一个大圆饼时,他的双眼顿时放光,并用力地咽了咽口水。

与此同时,烨华也咽了咽口水。

这对烨华是一件颇为新奇的事情,自小就被特别训练,他早对食物有了一定的抗逆心理,不管再如何饥饿,不管多么香气扑鼻的美食摆在他面前,顶多也只能引来他淡淡的一瞥。

他现在,突然很想尝一尝这人手里的食物,想知道让这个不管被怎么作弄都只是憨厚一笑的人如此期待的东西是什么味道,刚好,他此时肚子正饿得慌——太皇太后给他布置的功课,他未能完成得尽善尽美,惩罚是被饿两天,被戒尺打三十下,今天是第一天,他饿了三餐。

烨华悄悄蹲下身子,在地面上摸了摸,捡起一块小石子,朝某个方向用力掷过去。

啪嗒一声,这人警觉地高呼一声「谁」,随后放下手中包着布的面饼,跑过去察看。

烨华如愿地拿到了这个烧饼,蹲在他一直躲藏的角落里,捧着还带着那个人体温的烧饼,不假思索一口咬上去,那时并不觉得有什么滋味,只是拼命地吞咽,嘴里很快便塞满有着淡淡面香和淡淡油箱的烧饼,直至身后传来「你是谁」的喝声。

毕竟是作贼心虚吧,他身子不由一僵,转过身去看,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月夜下变得格外炯亮,把处于黑暗之中的他照得无所遁行,于是竟然就这么手忙脚乱起来,想跑,脚下一空,迎面狠狠跌了一跤,狼狈不堪……

然后,然后,被他搂进怀里,才知道,世间还有人能够如此温暖。

在宋家的这一天,并无什么特别的事情,但在发觉屋外正在下雪时,那种幡然醒悟的感觉是如此强烈,只有一墙之隔的屋内,简陋得清苦,但在这里,烨华完全感觉不到冷意。

屋内的菜香四溢,屋顶的炊烟袅袅,坐在小方桌前,吃着自己亲手准备的饭菜,对着热情周到的宋家二老,迎向宋平安时不时关注在意的目光,偶尔稚小的孩子会啼叫几声,并无过多的渲染,温暖自然盈满。

烨华本没有过夜的打算,但吃完饭后围坐在火炉旁和宋家二老闲聊时听他们提起留他住一宿的话时,看一眼格外紧张的宋平安,坏心眼发作,没多想便点头同意了。

孩子到时辰就睡了,趁这个时间,宋大娘细心地把宋平安床上的被褥都换上新的。宋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宋平安的妹妹嫁出去时,空出的房间早堆满杂物不能住人,加上天寒地冻,一个人睡还不如两个人睡暖和,并且还能省下一个火炉。宋平安底气不足的抗议声很快就被母亲驳得无影无踪,提出要打地铺睡地板的时候选被母亲用力敲了一下脑袋。

「睡地板?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时候,冻不死你!你这孩子脑袋怎么这么不知变通呢?和人家黄公子睡委屈你不成?」

宋平安被骂得不敢再坚持,一脸委屈,一旁的黄小天公子偏过头去偷偷闷笑。

这么冷的天,洗澡对穷苦人而言是件奢侈的事情,这时候能泡脚暖和一下就算是件再惬意不过的事情了。水烧得差不多了,宋平安把水盛进木盆里,小心地端到黄小天的脚旁,正想帮他脱下鞋子时被他拦下。

烨华坚持自己来,然后问他你不洗吗?宋平安如实回答,等您洗完再洗。

「这盆这么大,水又这么多,不如和我一起洗吧。」

「不不不!」宋平安头摇得像拨浪鼓。

烨华是什么人?宋平安不愿或是不敢做的事情,烨华越是会想尽办法让平安去做,此刻见他头摇得这么坚定,眉毛立刻挑了挑,宋平安一见,心里莫名咯登一下。

烨华不咸不淡地一笑,弯下腰慢条斯理地脱鞋脱袜。

烨华一直不说话,自顾自地做着这些事情,把脱下的鞋子整齐的摆在一旁,空气里某种奇怪的气氛直让立在一旁的宋平安紧张得一颗心跳到嗓子眼——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蓦地传来:「平安,拿张凳子过来。」

「是。」宋平安立刻照办。

「平安,坐到凳子上。」

「是。」

「把鞋袜脱了。」

「是。」

「把脚伸进盆里。」

「是……」

等脚底板碰触上滚烫的水面,宋平安这才醒悟过来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蠢事,只是已经晚了,烨华笑一笑,踩上他的脚背,就这么把他的双脚给踩进水里。

「皇……」

「嗯?」

脚浸在热水里,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宋平安吓得差点失言,然后在烨华一声带着威胁的声音里,硬生生地把余下的话咽进肚子。

宋平安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烨华则玩性大发地用脚指去勾他的脚心,或是用脚底磨蹭他的脚背,抑或是一点一点临摹他的一根根脚趾,不带一点暧昧和挑逗,只有孩子般不安分的玩闹,但最后都败在宋平安略显僵硬的沉静之下。

烨华逐渐收起玩心,认真而仔细地看宋平安一眼,视线慢慢移到一旁的油灯上,喟叹一声:「好暖和。」

宋平安眨了几下眼睛,看他一脸的宁和,这才稍稍放松,耿直憨厚地挠挠头顶:「那就好,我还怕皇——黄公子会觉得冷,我家里什么都没有,深怕怠慢了您。」

烨华低头,看着他们紧紧贴在一起的脚,露出一笑:「这样就够了。」

宋大娘路过朝房内看了一眼又转身走离,再回来时,往他们泡脚的盆里倒了一瓢热水。

「黄公子,水冷了就和大娘说一声,大娘给你们加水,这大冷的天多泡些才暖和。」

「谢谢大娘。」烨华抬头冲她温文一笑,乐得宋大娘不由得慈爱地在他头顶上摸了一下,吓得宋平安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宋大娘乐呵呵地离去,烨华看一眼仍然呆滞的人,在他的脚心里挠了几下,把他挠得不住的缩起脚面。

「皇……皇……」

烨华瞪他。

「黄公子……」

他只得瑟瑟地改口。

烨华不再作声,只是一抹满足的笑一直噙在嘴角,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消失。

睡觉的房间放上了火炉,摆在床边不远处,一块一块木炭堆得严实,红色的火光在静静燃烧,给不大的屋子增添一份暖意。

宋平安让烨华睡在里头,他没多言就钻进被窝,等到宋平安脱下衣物钻进去时,他翻过身一把抱住他的腰。宋平安的身体顿时僵硬起来,可等了很久,身后的人都不再有进一步的举动,他这才慢慢侧过身,拉起厚重的被子给彼此盖好捂实。

看到那双睁开的幽暗眼睛时,他手上的动作不由停下,环住他腰的手收紧了些。

「平安,朕不会忘记今天。」

「皇上……」

烨华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宋平安等了片刻,慢慢躺好,没有多想,很快便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烨华抱着孩子要走了,宋家二老固然不舍,却也没有强求,只盼望他能经常抱着孩子过来,烨华笑着答应了。

宋平安一直送他出城,看着他策马走远,城外莽莽一片的荒无中,他头也不回的身影莫名让他不安,却在这时,那人朝他回首,远远的地方,似乎笑了一下——然后,就真的离开了。

宋平安在原处一直站了很久,很久……

回到家时,他爹娘一把将他拽进屋里锁上房门,紧张且慌乱地在他面前摆出三张面额均为五百两纹银的银票。

宋家二老活这么长时间,头一回见这么大面额的银票,就压在宋平安他们昨晚睡的那张床上,他们离开时宋大娘进去一收拾立刻便发现了。

宋平安哑然半天说不出话,宋家二老最后把三张银票严严实实收好藏起来,说等下次黄小天来还上,他们宋家已经欠他家太多,这钱,无论如何都不能收下。

宋平安呆呆地一直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想的,是烨华离去前,坐在马上披风飞舞俊逸脱俗的样子,还有眉目清冷薄唇轻抿的那张脸,心里,太多,太杂。

第三章

黄小天回到皇宫依然是皇帝邵烨华,宋平安站在宫门下依然是守门护卫,住在简陋小屋里的郑容贞还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宋家的两位老人不再念念叨叨儿子的婚事,而是时不时提起他们的孙子是不是长大些了……

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改变,而一切又隐约在悄然改变。

隆庆帝在位第十八年,也正是平安三年,接连三年国内风调雨顺,加之皇帝在民间实施的一连串兴国之策逐渐显现成效,邵朝自建国来头一次真正进入一个逐渐迈向繁盛、百姓安居乐业的时期。

这样的逐渐兴盛,真正体会最深的则是身处于这个朝代的百姓,前几年京城的街道固然人来人往热闹喧嚣,但当时街道两旁多是前朝留下的旧屋,处处透着斑驳沧桑,从各地赶来聚集京城的逃民、行乞者到处都是,有时候甚至还能看见冻死、饿死、病死的人。

然而现在,难民和行乞的人逐年减少,街道上新盖的房子越来越多,在街上做生意的小贩和商人也越来越多,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一派繁华景象,较之以往,热闹之中还多了份活力。

宋平安算是其中感觉最深的一位吧,侍卫营里发的薪俸越来越多,他爹在外挣得赶来越多,而他娘亲织了些布去卖都能卖出以前想不到的好价钱,他家的房子三个月前刚刚翻新过,多盖了一间屋做杂货房,妹妹嫁出去后空下的房间留出来摆上榆木床和家具,这是给宋平安的孩子宋靖平准备的。

宋靖平这个名字是烨华取的,他把靖霖这孩子抱过来的第一天,宋老爹就让看起来学富五车的他给他们的孙子取个名字,烨华没有多想,看看当时显得拘束的宋平安,张口就说了这个名字。

靖平,取自靖霖名字中的一字,再取宋平安名字中的一字,意思为安定光明。

宋家二老对这个名字格外的满意,余下的时间一直对着孩子靖平靖平的叫着。

今天,领了这个月的月薪轮休出宫的宋平安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回家,在熟悉的酒家买了一壶酒后,捧着酒壶穿过摩肩擦踵人来人往的街道走进小巷,最后来到郑容贞那间没有丝毫改变依然落败的房子前,深怕把陈旧的木门推折而小心翼翼地拎起屋门走进去。

这次郑容贞没有到处乱跑很安分地待在家里,并且很让宋平安意外地对着平摊在小木桌上的宣纸挥笔泼墨,明知道他进来却连眉毛也没动一下,依旧洋洋洒洒地在纸上描绘。宋平安好奇地凑近一看,才知道他原来是在纸上描绘一副仕女执扇倚桃图。

宋平安不懂这些,却分外看得清桃花的红和美貌仕女的切切盼盼,粉色的花瓣落在鬓角便是珠钗,落在肩上便是花绣,落在地上便是相思。

「好漂亮!」

在宋平安的惊赞声中,郑容贞绘完最后一笔,退后几步左看右看没看出有何不妥,落笔,取出一枚印章沾匀红泥先在纸上试盖然后再印在壶的角落,移闭,露出两个宋平安看不懂的字。

宋平安对此也没过多在意,反而对画中的人有一些在意,他放下酒壶,郑容贞几乎是同时拿走捧在怀里,打开塞子对嘴就灌进一大口。宋平安看了他好几眼,最后吞吞吐吐地道:「郑兄,这画里的人,该不会是小琴吧?」

郑容贞连脸色都没变一下,继续喝酒:「不是。」

「那这是……」

「撰想出来的人物罢了。」郑容贞抹了抹被酒沾湿的嘴角,「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去找份活干赚钱养活自己吗?」

「对啊。」

「所以我就画一些画拿出去卖。」

宋平安的双眼顿时发亮,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这幅画,再一次感慨:「你的画一定很好卖!」

郑容贞撇了一下嘴角:「赚些酒水钱罢了,没名没气又没有可以仰仗的人,多少人会买你的画?」

「谁说的,我会买!」说罢,宋平安伸手开始掏钱,「这幅画多少银两,我买了!」

宋平安老早就指望着这个不肯接受他接济的郑容贞找份活干,如今见他总算有目标,怎么会不分外支持,更何况他真的觉得这幅画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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