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隼戮江湖——密花
密花  发于:2013年10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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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如瓢泼,洗刷了一座梅山,十里连营,还有,昭业的心。

雨水淋在身上,他浑身冰冷,是那种从内到外的寒冷……山下的人,恐怕都会死吧……他想。

这仿佛是一个必然。带着二百余人上山,他就没想过有人能活着回去,生于沙场,死于沙场,这是他的命运。实际上,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有些希望自己结束。因为,只有他结束,一切才能结束,而那个时候,梦魇也会结束。

好累……可惜,战争还未结束,可惜,他还活着。

昭业缓缓睁开眼睛,一拉厮缰,纵马向前,马蹄响动和雨水落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传进耳朵,他无比清楚的意识到……最后的一刻,快了。

56.恩怨休(下)

苍山十八峰,连为一体,宛如一条蜿蜒盘旋的巨龙,环绕大地,远望,就像是大海被狂风卷起的雪浪,起伏不定,无边无际,云遮雾绕。在这烟波浩渺的山海之中,屹立着一座独高之峰,形似倒锥,那是十八峰。

远山近岭迷迷茫茫,举目顾盼,千山万壑屹立雨幕,天地皆白,云铺天盖地压下来,被众峰穿破。

狻猊狂奔,未行至十八峰下,昭业仰头望去,只见万丈巍峨拔地而起,峭壁兀立,黑云压顶,大有拔地通天之势。

然而正举目望峰之际,他忽见黑云之中,峭壁之上,一道恍然人影飞跃而下,速度快如坠山,却是四向奔走,转眼,便到峰腰之处。

他看到了那人,那人也看到了他,或者说就是为他而来,身将落地,那人腾空而跃,飞身冲向昭业。

昭业翻身下马,纵手一架长枪,摆出应战之姿,定睛再瞧,那人已到眼前。

看清眼前之人的时候,昭业几乎窒息。

什么词都难以形容他当时的感受,好比一腔愤恨,悲怆,惋惜,痛楚,懊悔……全在同一时间涌至胸口,他勉强维持住的平和一下子就崩溃了。

可是迎着雨幕,他还是看的清楚,眼前那个英武高大的身影,那张硬朗如斧砍的面容,何其熟悉,分明就是张毅,那个他多年的“敌人”。

多年来昭业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即便是与他把酒言欢之时,哪怕是和他同塌而眠之夜,他从来都知道的……只是,当这一天来到的时候,他依旧毫无办法压制住心中震动。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般落魄的情形面对他,红缨金枝不应该有一刻落魄。可事实就是有什么从身体深处冲了出来,使他在看清那张脸的一刻,全然不能冷静……继而,血,毫无预兆的喷涌出来,昭业身子一晃。

张毅瞪着眼睛,浑身杀气的站在雨中。这一刻,他心中狠狠去恨他的决绝,狠狠去勉强自己忘掉过往,可是,那一幕幕却逆势浮现脑海。

眼中,昭业脸色苍白,表情冷漠。

只是,方才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过去。

想想,上次见他,大概是几个月前……那时候他就是这幅摸样。

总是,不论他如何清冷,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依旧能感到他的纵情。

张毅自诩武倾天下,却不是没输过,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输给金枝。

输的不仅仅是武艺,还有他的意志,输,不是因为自己技不如人,只因对手是昭业。

张毅知道,自己不论何时以何种立场去面对红缨金枝,他都会输……就如此刻,看到眼前清瘦的昭业,纵枪站在自己面前,脸色苍白,血,顺着嘴角淌下去。

下山之前,他是发誓要阻止昭业的,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梅山必须保全,不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攻上山去,不论如何,这次不能输,不论如何……

一时,相视无言,愤怒让人不能理智,昭业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冲出来阻拦自己的会是张毅,同时又觉得这是一个必然,张毅,是梅山的人。

可是他记得,张毅说,永远不会与他为敌。

爱恨,一线间。

神智回归大脑的时候,张毅一怔,之后心猛地被揪了起来。

昭业,你怎么了……

倾覆,一刹那。

殷红的血水不断涌出,张毅看着,只觉脑中一炸,之前所有的决心瞬间崩塌成灰,他本能的向前两步,急切喊道:“你……”

他是想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不想那人却向后一退,抡枪便指了过来,转眼,枪头直抵脖颈。

张毅不得不顿住,但他仍然不去防备,而是任由金枝戳着喉咙,怔怔的看向昭业。

昭业顿时气急,在他看来,张毅是在不断挑战自己的底线,他站在那,就是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自己都下不了手,可是……对上那双眼睛,他心中杀意登时消逝。

昭业不言,闭上双眸,感到一阵眩晕。张毅覆手握住枪头,向外一推,便又要冲过去,昭业退后,再扬臂举枪,指向那人……如此几个来回,他始终没有下得去手,张毅却步步逼近。

“昭业!”张毅怒吼道:“够了……”

昭业原地不动,冷冷看着他。

“你要上山,立刻下手,不然,你就罢手。”张毅决绝说道。

昭业闻言一呛,张毅的话犹如灌顶之雷,他亦无比的震惊和愤恨,想自己多次放过了他,为他倾尽情愁,他却如此决绝……半晌,昭业平静答道:“我,没有退路……”

张毅怒火攻心,一把猛力揪住金枝,吼道:“你他娘的醒醒!”

昭业麻木站着,避开张毅的眼神,想提枪刺过去,却感到手上无力,这时又听张毅咬牙狠狠说道:“你休想上山,我,也不会让你走……”

“我……纵死,不会成为梅山的俘虏。”昭业颤抖着打断他道:“一刀……出刀。”

张毅怒不可恕,用力一扥枪颈,两丈金枝霎时被他夺了去。昭业只感到手上一空,再没办法强撑,身体即刻向后仰去……然而,他却没有如期摔到地上,而是靠上一条铁一般坚硬的胳膊,那一刻,他有些恍惚,更多的是无力。

张毅近身便看清了怀中人,以及他身上那些伤痕。衣服几处被刮破,肩膀,腰腹,腿上,布满巴掌长的伤口,足足几十处……血在不断外涌,搅合着褐衫上的雨水,被冲淡,再重新涌出……而他手触之处,全是棱角分明的骨头。

他不敢去揭开薄衫看他的伤势,随着视线一路游走,他看到昭业被雨水打湿的脸上,苍白无色;发簪早已掉了,黑发披散下来,几缕贴在额前,脸颊……嘴唇微微颤抖,那双眯起来的眼睛,也还在看着自己……看着这样的昭业,张毅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曾经手持金枪直抵自己喉咙的黑衣少年,心中滋味无可言语。

昭业没有抗拒,他全身脱力,神智不清,早都不记得自己身处何处,恍惚中只感到似有一丝温暖自身周传来,那个拥着自己的人的气息,很熟悉……

雨掺着冰雹,透过破碎衣衫砸在身上,融化成一片冰凉。

“好冷……”一声昵念自昭业口中传出,张毅顿时哽咽,连忙收紧臂膀,将人楼进怀里,再颤抖的伸手去为他拭去嘴角鲜血。

“疼……”昭业本能的在张毅怀里缩起身体,想伸手去握住什么,却发现根本抬不起胳膊。他看不清,甚至只能凭借全身传来的麻痛得知自己还是活着的,而且用不了多久便要死去。

头脑混乱,意志崩溃,思维在信马由缰……可是在这种不合时宜的情形下,他居然清晰地想起一个人,继而这份念想占据了整个大脑。

那个,他觉得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人;

那个,曾经让他觉得温暖的人;

那个,潜伏在他身体最深处的人。

直到那个人的形象,和模糊视线中的身影相结合……昭业一下子竟有些激动,不顾一切的努力抬起胳膊,去抓他胸前的衣襟。

张毅看来,那只手臂只艰难的扬到半空,颤了颤,便再度落下,然后他听到那昏迷的人含混不清的叫着:“毅哥……毅哥……”

他在他怀里想他……

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被他埋藏在身体最深处。

眼泪就再也压抑不住的流了下来,张毅一把抄起昭业的手,把他整个身体揽到胸前。

雨,似乎在一瞬间变得遥远,热泪滚烫,风吹愁如浪,卷走爱恨,心中情伤如潮,湮灭一切……然而此刻,紧拥着昭业,张毅依旧感到空,声声唤念就像划脊刨心的刀,即使逃至天涯,他亦无法摆脱。

渐渐的……手,在他掌心中放松,身体,在他怀里静止。

张毅醒悟过来的时候,昭业已经完全松懈在他身上,他不敢去摸他的脉搏,只颤颤巍巍的将那具还带着温度的身体抱起来,横架金枝,翻身跨上狻猊,单手缠上缰绳绕了几下,将厮缰拉紧,便纵马奔驰向山外镇上去了。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论如何,昭业,你还不能就这样消失。

57.归途

连营。乌云密布的压向谷地,大雨瓢泼,几十座空荡无人的营帐全被打了个湿透,有些布棚完全坍塌,皮革家具凌乱不堪的散落泥地;麾下炙火被大雨浇灭,坑中黑炭冲到路上,混淆着雨水,洗刷了一地血污。

逝者已逝,一场雨渡尽千计罪孽的亡魂,一场厮杀,惨烈的撼动苍天落泪,雨带走了堆砌成垄的尸体上最后的温度。一片颓败中,只有桅杆哨岗还顶着轰鸣雷声笔直屹立,向群山昭示着十里连营曾经的威风。

暴雨,坍塌,断刀残矛,尸体遍地……而在这一片破落中,还矗立着两个人,一个,以铁一般的臂膀紧紧锁住另一个,像是要把那人按进自己身体,被紧紧抱着的白衣公子,浑身榻透。

很久,英姿才动了动,把快要窒息的千亿从怀中解放出来,看了看那张苍白的脸,像想起什么似的两步迈进旁处营帐,将里面帷帐扯下,披在湿透的千亿肩上,用心将他全身裹住,又不待千亿反应过来,便一把将人打横抱了起来,迈开步子,向帐外走去……

双脚突然离地,千亿有些错愕,而将头靠上英姿臂膀的时候,一股暖流顿时涌上心头,融化了他数月来的压抑,仿佛只有在这怀中,他才能彻底摆脱压在心底的负担。

此刻他也终于明了,英姿,既是他的归宿。

突如其来的感动满溢胸中,千亿不由自主抬起头,去仰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归宿。

面容何其熟悉,却带来异样的感触……英姿,是十年前闯入孙宅的飞贼,是栖于三丈梁上的幼年鹰隼,是十年后,雨夜小筑中的意外来客,是迎着一室风卷雨,将他灵魂贯穿的梅山刺客。

只有在他怀里,千亿才觉得安全,可是转念之间,他便能想到自己获得这份安全的代价,是半座梅山,一座连营,三千条人命……千亿扫视周围的十里萧条,一时心中痛惜,将脸埋在英姿宽厚肩头。

“闭上眼睛。”耳边传来英姿低沉的声音,千亿垂眸,眼泪扑欶而下,听着英姿的心跳才稍作安心,然而就是同一时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得来不易的安逸,还和一个人有关,他是……六弦儿。

他很想问英姿六弦儿是不是死了,可是不敢,他亦是无比清楚,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提起六弦儿。

走了很久,两人才于傍晚时分到达十八峰上,届时暴雨已停,一日以来满布天空的阴云尽数散尽,青峰迎晚霞,披上玫瑰色的薄纱,狂风滞,微风吹拂下,丝丝霭氲犹如冰霜轻舞,把墨青峭壁擦拭得更加明镜。

为了减少路上的颠簸和眩晕,英姿是单手抱紧千亿,尽量稳当的攀上梅峰。

一路上,千亿只闻耳畔风声阵阵,将头深埋在英姿胸间,有些恐惧的盯着远处青峰夕阳,那裸露出赤红的一道天际,余晖隐藏山岭之后,万壑迎残阳。

“古来一亿三万岁,人生代代水流东。”他附和着那个熟悉的,正轻轻响在脑中的声音,昵念。

只是,青山依旧,那人却不知何处去了……想着,千亿心中一阵颤抖。

英姿闻声,却不解其意,只当千亿即兴所创,便自顾自的专心攀崖。待两人登上十八峰之时,千亿望着脚下云海,一阵眩晕,同时,也想到了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上梅峰,而此番上来,他心中很清楚,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抱着千亿走进空荡荡的潘月阁,英姿直接行上二楼,将怀中人轻轻放在床铺上,才自行出门吩咐人去烧水。

两个人相对坐在房中,沉默半晌,英姿才缓过神儿来,伸手去挑开自己肩头鳞甲的丝绦……可是,手指一碰上那条黑绸,他立刻感到有东西楔入胸中,一下子阻断了呼吸。

他清楚地记得,昨夜有个人,亲手为他穿上这身铠甲,这绸缎曾在他指间轻轻被撩拨着……红色身影在火把下倒地的一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呈现眼前,英姿忆起,他走的时候说,那我替你。

霎时哽咽。

当着千亿的面他不想失控,强忍着,狠狠去拽开丝绦,将肩头腰腹黑鳞铠甲拨下,一片片放在桌上……可是每动一下,都会牵动心中一阵抽搐,他几乎不能自抑。

一时急促一时缓慢的动作被千亿看在眼中,连忙上前两步,走进那身上带伤的人,以手覆上他结实的肩头,轻声说道:“英姿……我知道……他走了……”

闻此一句,英姿如雷贯耳,全身一颤,之后,他勉强维持住的平静一下子就崩塌了,胸中翻涌着的伤感随之喷发。

他猛地一把抓起千亿冰冷的手,紧捂上自己的脸,继而,眼泪决堤涌出……抽泣使人窒息,痛苦像从天而降的网,将他整个人彻底笼罩。

可是这一瞬间,脑海中的红色身影挥之不去……

水寨茅屋中,他倚在怀里,似笑非笑,一时嗔怒,一时慌措……他在露台上落下,熊熊火光辉映着一袭红衣,绽放如花,而那双眼中,映出自己的身影;静谧三更夜,他哭湿了一片衣服。

他说,那我替你。

所有的情景,加速徘徊在英姿脑中,逼迫他窒息着回忆,不能自控。

千亿垂眸,借着窗外幽幽月光,失神的看向英姿,感到自己手背上满是他滚烫热泪,这时候他意识到,这个强悍的男人,崩溃了。

语言何其无力,已经发生的悲剧又如何逆转。

直到二更,英姿才勉强定住神,千亿早已站的双腿发麻,房中一盆热水变得冰凉,而两人身上衣服干透。

换来热水,英姿先让千亿褪掉衣衫坐进木盆,自己才脱了皮甲,迈进水中。

微微发烫的热水漫过膝盖,腿上伤口有些刺痛,英姿咬牙矮身坐在盆沿儿上,浑身刀伤在徐徐热气煦蕴中,火辣辣的疼起来,他尽量放松自己,隔了片刻,那痛感减缓,他投湿了白巾递给千亿。

千亿接过就探出手去,擦向英姿手臂,不想那只胳膊却猛地一缩,这时又听他说道:“我还不能洗……”

千亿错愕的看过去,英姿解释道:“我身上全是血,若是现在就洗,会弄脏了这盆水,你先洗。”

“没关系。”千亿轻声说道,然后伸手到水中去捉起他的胳膊,轻轻去擦掉那些血污,将他两根铁条一样的小臂都洗干净后,他又站起身去揭开英姿围在身上的白布,拉他进盆。

犹豫了一下,英姿还是妥协,蜷膝坐在盆地,水漫过胸口,温热的感觉传进每一个毛孔,他才渐渐松懈下来,而一旦放开自己,困倦之意立刻袭来,不知不觉的,英姿背靠坚硬盆壁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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