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要下雨了,咱们回去吧。」
桑卓的目光却停留在前方那个怅然独立的身影上,对摩里的劝告恍若未闻。经过几天的修养,他已经能够下床走动,此
刻他正站在帐篷的阴影处,可以看到前面的人,听到他们说话,又不容易被发现。
雨点开始落下来,摩里有些急了:「殿下,你现在的身体可……」
桑卓回过头:「我知道了,回去吧。」
摩里呆住了,这种平静异常的态度,真的是他那性如烈火的殿下吗?为何那生气勃勃的人,如今看来倒像一潭波澜不惊
的死水?
陆敢当围着崔希乔转了好几圈。「听说你去找左听尘,看这表情,难道占了上风?」
崔希乔白他一眼:「你们这些粗人,就知道斗来斗去,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么?」
陆敢当连忙点头,对面一脚踹了过来,被他机灵地躲开了。
崔希乔今天心情甚好,不准备跟他计较。「我跟左听尘做了一番长谈,我现在忽然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
陆敢当看他一眼,摇头:「英雄相惜没听说过,我就知道文人相轻。」在崔希乔的一记白眼下,悻悻闭了嘴。
崔希乔叹道:「我能理解他的做法。」
陆敢当忙道:「理解不理解不要紧,只要你别用这招对付我就行。」
「亏你也是朝廷命官,你那些忠公体国是白讲的么?」
陆敢当叹道:「太伤了。」
「这倒也是,那个桑卓只怕今后武功全失了。」
陆敢当摇头:「不是这个,是心伤,简直伤及五脏肺腑。」
「你说得太过!」
「设若你是桑卓,被如此欺弄,你当如何?」
崔希乔侧头想了想,笑道:「我才不会笨到中了计呢。」
过了一会儿,又道:「我看桑卓也是一时之气,被左听尘哄过一阵也就算了。你不知道,今天我跟左听尘说话,我看他
那副哀伤模样,心都跟着软了,觉得他就算做了天大的错事也不要紧……哇哇哇,你掐我做什么?疼啊!」
经过一段时日的调养,桑卓的身子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他的态度却一直没有改变,对左听尘和南军一众人等不理不
睬。
百里通明不禁暗暗发愁:朝廷负责和谈的特使马上就要到了,桑卓王子到时翻脸怎么办?
这些话他不好对左听尘说,但左听尘是何等聪明人,察言观色已知他心中所虑。「将军,这事全因我而起,我……」
百里通明连忙打断他的话:「先生切莫自责,若非先生奇谋,我等至今仍困在此地动弹不得,哪有日前之大胜?在下虽
然愚钝,也知道与桑卓王子反目,最伤的其实是先生。先生虽然不说,但憔悴之态,忧心之情,在下都看在眼里,只恨
智短才疏,不能为先生分忧。」
他的目光一片诚挚,左听尘看了也不禁动容。回想初下山之时,自己名不彰、才不显,百里通明却极尽礼让信任,事事
商量,计计听从,也正因如此,让自己死心塌地留在南营,忧南军之忧,急南军之急。
心中感动,机变如左听尘竟也不知该说什么:「将军……」
百里通明拍了拍他的手:「先生只需记住,无论何时我都站在先生这边。」
正说话间,忽然有军士前来禀报:「将军,桑卓王子带着他的人,吵嚷着说要出营呢。陆将军觉得情况不对,连同几位
将军正在营门口拖延他们,命小人前来报信。」
百里通明和左听尘对望一眼:「咱们快去瞧瞧!」
两人匆忙出帐,一路走去,远远就听见人声骚动。走到近前看时,陆敢当带了几名将领并一干军士,里三层外三层将桑
卓一行人围在中央。
众军士见将军和军师来了,连忙让开一条道路。
桑卓发觉有变,一回首,正对上左听尘。四目相接,天地好像在这一瞬间黯然无光,唯余一片萧瑟之意。
不知是谁咳了一声,桑卓回过神来,目光刻意回避开左听尘,只看向百里通明。
「桑卓殿下,你这是欲意何往?」
桑卓昂起头:「回乌兰去。」
果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百里通明道:「可是你的伤……」
桑卓冷冷的道:「我的伤能治的已经治好了,治不好的,只怕永远也治不好了。」
一旁左听尘听了,眉头突然一跳。
百里通明道:「王子的伤虽然好了,身子毕竟虚弱,多将养几日才能耐得山高路远。而且我这里有一人正星夜赶来与王
子会晤,见上一面又何妨?」
桑卓道:「我匆忙要走,就是怕见了反倒尴尬。」
「这是什么意思?」一名武将大叫道,「答应了我们的事,莫非你想反悔不成?」
这些武将都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百里通明待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桑卓冷笑道:「就是反悔怎样?今天你们要么放我离开,要么就将我杀了。我堂堂王子,宁死不欺。」说到这个「欺」
字,脸色越加苍白,神情惨然中透着决绝。
百里通明还在为他分析利害:「殿下,你是明白人,如今这情势,唯有你我两家结盟,才能……」
「够了!」桑卓大喝一声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你这些道理,你只管说,让,还是不让?」
他往前走一步,那些南朝军士便跟上一步,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桑卓恼怒至极:「你们到底让不让开?再不让开,大
不了同归于尽!」
他身后的乌兰将士闻言也各自紧了紧手中兵器,大有决一死战的味道。
百里通明见他状似疯魔,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听尘叹了口气:「将军,可否放王子离开?」
百里通明一愣,还未答话,身后一个人气喘吁吁地道:「将军,万万不可!若让王子离开,我等如何向朝廷交代?」
原来是崔希乔听到消息也赶来了。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道:「是啊,不能放!」
百里通明看看左听尘,又看看桑卓,一声长叹:「让开!」
崔希乔急道:「这怎么成?朝廷追究起来……」
百里通明打断他的话:「朝廷若有责怪,全由我百里通明一人承担!」
桑卓道:「好气概,可惜我不会感激你。」
百里通明道:「我不要你感激,只怕军师为难罢了。」说着挥了挥手,南军不情不愿让出一条路来。
桑卓看看他,再看看左听尘,忽然哈哈大笑:「他为你出谋划策,你为他受罪担责,你们果然是上下契合,鱼水恩深呢
!」他催动坐骑,驰了出去。直到身影在烟尘中绝了踪迹,他都没有再回头看过一眼。
走出大约一里来地,桑卓等人才放缓马步。虽然如愿脱离了南营,人人脸上却都看不到喜悦之色。
摩里一直跟在桑卓左右,这时低声道:「殿下,南军手段虽然卑劣,但是我们这样离开,似乎也不大妥当。」
「你什么意思?」
摩里轻咳两声,道:「我的意思是,如今咱们已经跟冼狼闹翻,当前情势,唯有与南军联手,才能让乌兰免于战火……
殿下实在不该拒绝他们。」
他跟在桑卓身边已久,深知主人暴躁刚烈的性子,这番话鼓起勇气说出,料定必然受到桑卓的责难,心里已经做好了准
备。哪知等了一会儿,不见桑卓发火,倒有些不安起来:「殿下?」
桑卓身子晃了晃,忽然一口血喷了出来,仰面从马上栽下。
「殿下!」
众人慌忙下马扶起自家王子,一阵手忙脚乱的急救之后,桑卓这才悠悠转醒。
摩里含泪道:「殿下,是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让你着恼。」
桑卓茫然摇头:「不怪你,你说得很对。与南朝结盟是我们唯一的一条退路,可……我自己把它堵死了。」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都是我太任性,以后可能要连累你们吃苦了。」
众乌兰军士几曾见过王子这般模样,人人含泪,齐声道:「我们愿跟殿下共同进退!」
桑卓点点头:「好,我身子不要紧,我们这就回乌兰去!」
一行人日夜兼程,这一日到了乌兰边镇达坎城。守城将领听说王子来了,连忙出城迎接,又设了酒宴款待。
桑卓此刻的心情本不想出席什么酒宴,但见身边的这些士兵都一脸喜色,想到他们跟着自己一路行来吃了不少苦头,便
答应了。
好久没有喝到乌兰国的酒,可不知为何,这酒到嘴里也没了味道。桑卓在守城众将力劝下勉强喝了几杯,头脑便有些晕
眩,看人的影像都是模糊的。他心中暗叫不好,就算体力透泛,也不可能弱到这种地步。
但是已经晚了,眼看着随行二十几个军士都倒了下去,摩里也倒了下去,终于眼前一黑,自己也倒了下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身处在一个黑暗密闭的狭小空间里,手脚还被绑住了动弹不得。只觉得身子起伏颠簸,似乎是被放在
了马背之上,也不知道要被带到什么地方。有时候那马停下来,听到了人声,他张口欲喊,才发现嘴也被塞住了。
就这样走走停停,这些人居然狠心地没给他食物和水。好在关他的箱子下面凿了几个洞,倒不至于憋死他。不过空气稀
薄,桑卓头脑总是昏昏沉沉的。
数不清是走了两天还是三天,箱子终于被打开了,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桑卓有些睁不开眼,头脑倒是渐渐清醒了起来。
「花不措,是你救了我?」
站在身前的居然是堂兄花不措,桑卓又惊又喜,然而等他看清了眼前形势,又觉得不妙——站在花不措身后的,不正是
费哈多么?他们怎会搅在一起?
费哈多笑容阴沉:「桑卓殿下,咱们又见面了。」
桑卓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花不措先说话了:「你派人送来的信我都看到了,不过我们
不打算跟南朝结盟。我已经找到了更好的盟友,他开出了更优渥的条件。」
费哈多应和道:「是的,花不措殿下,等处置了这个绊脚石,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国王了。」
桑卓心中一凛:「你们把我父王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啊,他还在好好当他的国王,我并不打算动他。因为只要你死了,我就是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人。」
「为什么,花不措?我们是堂兄弟,我父王很疼你,我也很敬爱你啊。」桑卓想不明白,好像这一场仗打完了,整个世
界都变了。
「疼我?他的确很疼我。」花不措冷笑,「你知道吗?在你出生前他更疼我。他那时候一直没有孩子,本来是要把我过
继过去的。很长一段时候,我都被当做王位继承人来教育,身边的人也都把我当做王储看待,可就在这时候,你却出生
了!」
他的手在桑卓脸上轻轻抚着,眼神骤然凌厉,反手打了桑卓一个清脆的耳光:「你出生了,我又被打回原形。你知道那
种从高处掉下来的滋味么?没有人再在意你,没有人再关注你,你先前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夺走放在了别人手里!你懂
这样的感受么?你懂么?」
桑卓想起那爱不得又忘不掉的白衣人儿,喃喃地道:「我懂的。」
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扇了过去:「你不懂!」
这一记耳光却像是把桑卓扇醒了,桑卓觉得自己的头脑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清明,想事情更冷静。
他有些明白父亲所说的平常心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此刻他的心,就像一潭无波无澜的静水一样,没有恐惧,没有忧伤,
镜子般清楚地映照出一切。他静静地,又无比坚定地道:「不,我懂的。所以我能明白你心里的苦和不甘愿。花不措,
如果你认为真是我夺走了你的一切,你可以杀了我,我没有怨言。我的性子暴躁又爱意气用事,这次出征倒让我看清了
自己,我可能真的不是当国王的材料。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帮着父王料理国事,如果继位的人是你,那一定比我好多了
。说真的,我很放心……不过有两件事我要求你。」
花不措没有说话,目光不停闪动,似乎在研究他的话是否真心。于是桑卓继续说道:「第一是我父王,我死了他一定很
伤心,希望你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好好待他,他已经快七十岁了,再也活不了多久,你就让他善始善终吧。
第二是结盟的事,我们跟赤砂、冼狼结盟这些年,一直被他们当做奴隶和仆人一样看待,除了纳贡和征兵就再没有别的
,这样下去,想要图强是不可能的。
倒是南朝迫切希望跟我们结盟,倘若我们以此为条件,要他们先进的技术和工匠,他们是不会不答应的。我知道你是个
志向很大的人,这中间的利害不用我说你自己也是清楚的。」
当他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费哈多已经变了脸色,叫道:「一派胡言!」冲过去想要阻止他再说,却被花不措拦住了。
「你不要被他这些话打动了,他只是要你心软罢了。」
花不措摇摇头:「我不是心软的人,你先出去,我还有话跟他说。」
示意手下,硬是把不情不愿的费哈多「请」了出去。
桑卓笑了笑,又道:「费哈多气疯了,多半是要暗杀我的。你可以让人不要戒备,等他杀了我,你再杀他,把一切都推
到他身上去。这样既不会让我的血污了你的手,你也不会被人怀疑。跟南朝结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花不措凝视他许久,问道:「你难道不怕死么?」
桑卓惨然一笑:「心若死了,留着这副躯壳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用来做些有用之事,倒不觉可惜。」
花不措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悲伤之色:「我当初真的应该竭力阻止你出征,真的应该……」
令人不明白的是,花不措既没有杀桑卓,也没有放他的意思,只是把他锁在一个封闭的房间,一个多月也不露一回面。
负责给桑卓送饭的是个哑巴。哑巴也是桑卓猜测的,因为那人从不说话,桑卓想问问摩里等人的下落,从那人嘴里竟一
个字也套不出来。
这天桑卓还在睡梦中,忽然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喊杀声。声音很远,但战场的经历让桑卓对这声音格外敏感。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桑卓想去瞧瞧,无奈手脚仍然被牢牢绑住,只好挣扎着一路匍匐到门前。
就在此时,门忽然开了,一个白衣人影一跃而入,扶起地上的桑卓。「王子殿下?」
桑卓抬起头,见那人僵尸一般的脸孔,讶然:「怎么是你?」
原来来人是左听尘的家仆劫空。
劫空掌风一起,桑卓手脚的绑绳应声而断。「殿下,先不要说别的,请跟我来。」
可是手脚被绑的时间长了,桑卓一时竟无法自己站起,劫空见状将他背到自己肩上,然后出了房门。
越往外走,门外的情景越是眼熟,走了一段,桑卓终于断定,原来这里正是花不措的府邸,自己以前也常过来玩的。
这一路上常有两方人马厮杀,一方穿着乌兰装束,是花不措府上的护卫,另一方则是黑衣蒙面。桑卓问:「这些黑衣人
是你们的人么?」
劫空点头。原来那天桑卓走后,左听尘怕他又被费哈多一伙盯上,特地派了劫空暗中保护。等到桑卓被擒,劫空连忙让
人回去送信,自己则一路尾随,跟了过来。今晚,百里通明派来救援的人马已到,他便抢在头里将桑卓救出。
听了劫空的话,桑卓暗暗叹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众人的掩护之下,劫空带着桑卓出了花不措府,一路往北而去。桑卓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皇宫。」
桑卓一愣:「不行,花不措的人只怕已经控制了皇宫。」
劫空道:「殿下放心,我家主人自有安排。」
提到左听尘,桑卓就不再说话了。
等到了皇宫,早有守将带着军士迎了过来,劫空也不知躲闪,只管大剌剌过去。桑卓看那为首的,明明是乌兰的装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