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君慊不由焦躁起来:“怎么没反应呢?”
离落静静回答:“奴婢是阉人。”
“朕知道,”楚君慊一急,手下便没了轻重,见离落皱眉暗哼了一声,才赶忙撤手,“不是净身之后的残留还是会有感觉么?”
离落轻笑:“皇上从哪里知道的?”
楚君慊的脸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红,没有开口。总不能告诉离落,是他亲自跑去找内监打问的吧。
但离落下一句话让楚君慊的心狠狠一痛:“奴婢净过两次身,皇上忘了么?”
离落绽开一个无比清冷的微笑:“只要奴婢的后面可用,皇上何必管奴婢如何?”
楚君慊因为离落这话心内很不是滋味,恨恨道:“朕不喜欢奸尸。”
“哦,”离落在楚君慊怀里无所谓地耸耸肩:“那就没办法了。”
楚君慊心中百味杂陈,强忍欲望翻身下床,替离落掖好被子:“你好好休息,朕走了。”
屋门“吱呀”一声合上了,离落强忍了很久的一滴泪终于顺着雪白的肌肤缓缓滑落。
这一辈子不但做不成男人,连在其他男人身下婉转承欢也做不到。像他这样不男不女的怪物,注定了一辈子不会有亲人,不会有爱人,不会有孩子,到老了也是孤零零一个人被赶出宫外。
寂寞一生。
窗外,夜雨正潇潇。
第七章:三千宠爱在一身
次日一早,淑妃商荷穿了最爱的那件玫红缂丝百蝶裙,神清气爽地出来散步。皇上已经连着两三个月不曾招寝,昨儿半夜下着雨,却偷偷摸上了她的床。
没想到皇上表面上冷漠严肃,却也学人家风流子弟,好这个调调儿。这是不是意味着,她淑妃时来运转了呢?
皇上一大早去上早朝,内监宫女也各有各的事干,淑妃的好心情没个炫耀处,在宫中闲逛了一阵就逛到德妃住的行云宫。还没进宫门,就见德妃的小公主正在廊下,被个小内监揽着,逗弄架上的鹦鹉。
“阿荪,你母妃在么?”
小公主大名楚碧荪,刚刚三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
“不在,不在。走开,走开。”
淑妃气的要死:“你母妃没教你要懂礼貌么?”
小公主嘻嘻一笑:“淑妃娘娘就不要跟拉拉计较了,拉拉才半岁而已。”
淑妃这才明白自己弄错了对象,那只该死的鸟,没事儿模仿什么小女孩儿的声音!淑妃欲说句什么遮掩,一时又想不起来。正巧那小内监将公主小心放下,跪下行礼:“淑妃娘娘吉祥。”淑妃见那内监眉目清隽,一头黑发并未束起,柔顺地披散下来,瞅着一百个不顺眼,也不叫他起身:“大胆奴才,你师父是怎么教你规矩的?见了主子行个礼还拖拖拉拉的。还有,见主子前先把自己收拾干净,披头散发的像个什么样子?!”
德妃听见声音披衣走出:“妹妹既来了,进屋坐吧,何必跟个小奴才计较。”
“姐姐就是心肠太软,才被这些阉货骑在头上欺负。妹妹既碰上了,就替姐姐管教管教奴才如何?”淑妃本就是泼辣性子,说话从不客气。
德妃听得暗暗皱眉,却只是淡淡道:“离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
“皇上日理万机,对奴才不免疏于管教,咱们就更该替皇上分忧了。”
淑妃既不以为意,德妃也犯不上给自己招惹麻烦:“姐姐可是提醒过妹妹了。”
夏季衣衫单薄,离落跪在青石板上,膝盖被硌得隐隐发疼。面上虽然平静,心中却不由微微苦笑。今晨天刚蒙蒙亮,皇上就跑进他房里,看他已经没事了,就把他从被窝里揪起来,扯着他说要带他去见见宝贝女儿。小公主见到离落也不认生,硬缠着离落陪她玩儿。结果皇上不过呆了盏茶时分就去上早朝了,却把他扔在这儿遇见这一出。
离落从前做内廷侍卫的时候,如非必要从不跟后宫妃嫔打交道,不想这头一遭就惹祸上身,还不知淑妃娘娘想怎么管教他。
淑妃扯着离落的长发,迫得离落抬起头来:“眉眼这么妖,头发留这么长,想勾引皇上么?”皇上说不要离落剪头发,离落就没敢剪过,这两个月也不知为何,头发长得飞快,如今已堪堪到腰了。
“奴婢不敢,”离落一双眸子清光宛然,“这是皇上的旨意。”
淑妃没想到一个小小内臣竟敢顶嘴,心中不忿,抬手就在离落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离落雪白的面庞上立刻出现了五道红印。
小公主看到离落挨了打,跑过去在淑妃腿上狠狠推了一把:“走开。”淑妃不曾防备,竟被推得后退了半步,绊在一块凸起的鹅卵石上,摔了个结实。小公主小孩儿心性,不由哈哈大笑,德妃赶紧揽过女儿,捂住她的嘴:“乖乖的,别惹事。”
淑妃恼羞成怒,又不敢拿小公主怎么样,气急大吼:“来人,快来人,把这个……”
“哟,什么事这么热闹?”楚君慊下了朝直奔行云宫,一阵风似地闯进来,看见淑妃狼狈不堪的模样忍不住大笑,“商荷你怎么搞成这样?”
淑妃丢了脸,又想在皇上面前撒撒娇:“都怨那个小奴才……”
“什么小奴……”楚君慊看到离落面上新鲜的掌痕,声音立刻降到冰点,“谁干的?”一把将离落从地上扯起来,揽进怀里细看:“疼么?”
一院子主子奴才个个噤若寒蝉,只有离落开口:“奴婢没事。是奴婢不懂规矩,自己掌的。”
淑妃松了口气,心底却把小奴才的祖宗十八代都招呼遍了。德妃抱着小公主静静看着,眼里透出一抹隐约的惊异。
楚君慊眉梢一挑:“自己掌的?你当朕是傻瓜?”
离落在楚君慊耳边小声说:“奴婢近来已经很出风头了,皇上若真为了一个小小内臣惩罚娘娘,奴婢今后还有容身之处么?”
楚君慊皱眉不语,离落又道:“再说,皇上让奴婢把头发养长,又不准扎起来,这样放肆的奴才哪个主子能看得顺眼?”
楚君慊悄声恨恨道:“这么说反倒是朕的错了?”说着轻轻抚着离落的黑发。看来自己当时只顾快意,是欠考虑了。
“奴婢不敢。”离落低头。
楚君慊伸臂抱起离落就走,头也不回:“这次的事朕的奴才已受教训,谁都不准再追究了。今后各自都收敛着点儿,别以为你们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朕不知道,朕只是懒得追究。”
等皇上的背影也看不见了,淑妃才松了口气拍拍屁股站起来,正想开口骂几句什么,却听德妃冷冷道:“皇上的话妹妹都听见了。姐姐累了,就不送妹妹了。”
德妃抱着小公主往回走,听到小公主苦着脸嘟囔了一句:“阿娘,我想要离公公陪我玩儿。”
德妃抚了抚小公主的头:“乖,改天啊。”那个离落不简单,又得皇上的宠,可惜不知将来是友是敌。若不然将阿荪托付给他,倒也可以放心。德妃轻揉额角,低头看着石阶上被树影剪得细碎的阳光,暗暗叹息,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楚君慊抱着离落在宫中疾行,一路上主子奴才都一面行礼一面偷眼去看。
离落在楚君慊耳边说:“皇上放奴婢下来罢,奴婢都成了宫里所有主子奴才的活靶子了。”
楚君慊充耳不闻,径自抱了离落往前走。离落暗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看来今后自己在宫中的日子难熬了。
等离落真正领教到皇上的任性,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宝福偷偷地跑过来说:“宫中奴才们议论纷纷,都快乱成一锅粥啦。”
“怎么了?”
“皇上下了一道旨意——说……说……”宝福瞅了离落两眼,把后半截话又咽了下去。
“什么旨意啊?这么吞吞吐吐的,”离落奇道,“要不我问别人去了。”
“别,”宝福忙拉住他,“旨意上说……说离哥哥你是皇上的人,谁也不准擅动。你不论穿什么怎么打扮都是皇上的意思,任何人不得置喙。”
离落一时间恰如五雷轰顶,在心里大呼一声“惨也”。抱膝在阶前坐了下来,望着枝叶间漏下来的耀目阳光,心中五味杂陈。
皇上现在对他当真是好得没话说,可是捧得越高,摔得就越重。这道旨意一下,他就算是彻底地没了退路,如果哪一天皇上厌了,他就得死,而且是死无葬身之地。
罢了,且过一天算一天吧。从四年前亲族获罪,他净身入宫的那一刻起,他这一辈子就已经没有指望了。既然当时贪生怕死,选择了苟活下来,那么无论结局怎样,都是他应该受的。
第八章:从来孝义难双全
忙碌中不觉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夏天就只剩了个尾巴。寒州到底是没有去成,这时候暑热渐退,便是有时间也没有那个必要了。更何况,和硕郡又出事了。
说是又出事,显然不太恰当。酷暑时的蝗灾让和硕郡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加之富商投机,竟敢暗中买入救灾皇粮,导致粮价居高不下,灾民始终没有得到好的救助。左右都是死,不少灾民索性揭竿而起,袭击官署,聚众抢粮,暴乱连连。这本来也不是太大的事,和硕郡驻军虽少,却都是精良,零散的暴动要镇压下去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就在这节骨眼上,却突然冒出了一支起义队伍,纪律严明,指挥得当,没几天就攻下了几个县城,控制当地的官署,杖杀当地的富商,然后开仓放粮,很得人们的拥戴。零散的起义灾民闻讯纷纷投靠,那支队伍很快壮大起来。
刘大人到和硕郡不久,就碰到了这般棘手的局面。
说起刘大人,他虽是刚正不阿的性子,却不是个只知以硬碰硬的傻瓜,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曾经在刑部尚书的位子上呆过,破过好几个多年悬而未决的大案。皇上也是深知这一点,才敢将和硕郡之事放心托付给刘大人。
半个月后,刘大人遣心腹传回了密信。
正是初秋天气,天蓝莹莹的,阳光金灿灿的,从碧波湖上吹来的风清清凉凉的。满湖的荷花凋残大半,亭亭立着的大都是青青莲蓬。
离落正在湖边的凉亭里剥着莲蓬,一颗一颗莹白淡绿的莲子从白皙纤细的手指间漏下,落在手边的青玉盏里。不是离落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而是——皇上要吃冰糖莲子粥,而且指明了要他亲手剥,亲手熬的。
刚剥了一小半,楚君慊突然从身后抱住他,喃喃地唤:“离落,阿离……”离落没有防备,失手碰翻了玉盏,半盏剥好了莲子全都落在湖中喂了鱼。
离落无奈地勾一勾唇角,回身揽住楚君慊的脖子:“皇上,是出了什么事么?”
楚君慊双眉微蹙,眼神迷蒙,有一点儿的失魂落魄。离落伸指轻抚着他的眉头:“是和硕郡的事?”
楚君慊近来在离落面前并不讳言国事,有时还把些不太重要的奏折全权交给离落来批复,离落没有半句推脱就应了下来。既然皇上已经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他便没什么好怕的了。有皇上护着,内臣不得参政的旧例又算什么?若使有一天皇上厌了,便是没有参政祸国这条罪状,他一样是死无葬身之地。既然如此,还不如为自己多赚些呆在皇上身边的筹码。
皇上今天这个样子,显然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而今宇内昌平,唯一有些棘手的就是和硕郡的暴乱。
楚君慊半晌才回过神来,将离落抱到膝上,紧紧揽在怀里:“朕跟你讲个故事。”
“从前,有个大户人家,家里有好几房妻妾。老爷却看上了自家的一个漂亮的小丫鬟,没多久,她就怀孕了,怀胎十月,生了个儿子。后来,小丫鬟中了大夫人的暗算,失宠了。她身子一直不好,等儿子长到六岁的时候,她就一病不起,含恨去了。大夫人无子,就把没了娘的小孩子接到身边抚养,倒也没有太过亏待那个男孩儿。只是原本一个丫鬟所生的庶子一下子成了嫡长子,不免遭到下面几个妾氏的嫉恨,尤其是有两个儿子的二夫人。
“二夫人的大儿子听了母亲的教导,从小就对那个男孩儿不理不睬,可那个只有四岁的小儿子却整天粘着男孩儿,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男孩儿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纵使母亲百般阻拦,也无济于事。有一天,小儿子染了风寒在床上养病,男孩儿独自在后花园井边玩得入迷,二夫人眼瞅着四处无人,悄悄推了男孩儿一把。男孩儿跌进了井里。不想这一幕却被偷溜出来的小儿子看到了,一时吓呆了没出声,等二夫人走得远了,小儿子才回过神来拼命喊着来人啊,快来救救哥哥。男孩儿得救了,跟老爷说是被人推了一下,才跌进井里的。老爷就叫来小儿子问怎么回事,如果小儿子什么都不说,这事儿也就算过去了,人既然没事,也就无须细加追究。可小儿子当时不懂事,‘哇’地一声就哭了:‘阿娘,是阿娘……’结果……老爷发怒了,着人把二夫人拖出来打了三十大板,二夫人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就死了。小儿子一下子没了娘,就越发粘着男孩儿,男儿一不理他,他就揪着男孩儿的衣袖哭个没完。
“后来,两个孩子都慢慢长大了,成了感情最好的一对兄弟,一起随老爷出外打理生意,配合默契。大儿子从母亲死后,就更加嫉恨男孩儿,这样一直恨了很多年,终于找到了打垮男孩儿的机会。这一次,男孩儿和小儿子到外地谈一桩生意,大儿子把男孩儿行踪透露给了在商战中家破人亡的仇家,却终究不忍一母同胞的弟弟受到牵连,找人送信给弟弟,让他无论如何赶紧回来。大儿子因为男孩儿的缘故,从来没跟间接害死娘的亲弟弟说过一句话,这一次却特意遣人送信过来,太不寻常了。小儿子没有跟男孩儿多说什么,而是想方设法撇下男孩儿独自上了路。没几天,就出事了……小儿子被仇家抓到,九死一生,被老爷想方设法救回来的时候,身上伤痕累累,已经只剩了一口气。老爷震怒,派人去找仇家的麻烦,却意外得知这一消息是大儿子透露出来的,震怒之下便令人将大儿子废了,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一辈子不许回来。小儿子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好,可是一身武艺,全废了,还落下了一到阴雨天就浑身剧痛的毛病。”
楚君慊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把离落搂得更紧了些:“阿离,你说,若是有一天小儿子出了什么事,男孩儿应该怎么做?”
楚君慊没有等到离落的回答,垂目相询,却见离落双眸沉静似千尺寒泉,正直直盯着自己。楚君慊道:“怎么不回答朕?”
“那个小儿子,就是七王爷吧。”句式虽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楚君慊没料到离落一下子就看透真相,愣了片刻,随即坦然道:“不错,那个小男孩儿就是朕。”
“刘大人的密信到了?”
楚君慊点点头。
离落在他怀里伸出一只莹白如玉的手来:“拿来。”这样绝密的信件,如未毁去,定然揣在身上。
楚君慊虽然心中烦乱,看了离落这样直接的动作,还是忍不住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小妖精,这么急。内臣不得参政的宫规,你莫非忘了?”
离落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手却没收回来:“皇上就别寒碜奴婢了。奴婢若有一日被挫骨扬灰,也是被皇上拉下水的。”
楚君慊赶忙伸手去捂离落的嘴,却已来不及,那“挫骨扬灰”四字已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楚君慊竭力抑制住不详之念,淡淡斥道:“以后不许再说不吉利的话。若让朕听到了,必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