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人曾经好奇地问过,那些“正”字代表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每次于平都只是笑笑,然后一语带过,说是:“很重要的、必须记下的事情。”至于具体是什么事儿,他却从来没提及一个字。
大概,真的是什么很隐秘又很紧要的东西。甚至有朋友开玩笑说,于平私底下其实是个连环杀人凶手,每当他杀掉一个人,就会在本子上画下一横,结果积累了这么多。当然,玩笑归玩笑,一旦问到这件事,于平的嘴巴就会变得比真空包装还要密不透风,知道他不愿说,渐渐地就无人再多口多舌去故意八卦了。
“叮——”
闹钟依旧每天准时响起,哪怕双休日也是如此,从未间断。于平没有睡懒觉的嗜好,其实早在闹钟铃响之前,他便已经睡饱了,伸个懒腰,习惯地拿起床头柜上摆放的黑色水笔与记录本,又接着在本子上记下一道线。
这么多年以来,于平已经写下过多少个“正”字,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只知道不断重复这件事。他从没想过要遗忘,日复一日地记录,只是为了让记忆变得更加深刻,好在以后重逢的时刻,能够在人群中一眼认出那个人来,然后对着他微笑地伸出手去,说声:“好久不见。”
本子上那些“正”字的每一个笔画,代表的是于平梦见了那个人一次,到如今,居然已经攒下那么多的梦境。
那个人的名字叫做郝煜生,是于平这辈子第一个爱上的、也将是唯一爱着的人。即使他们是同样性别,于平也未曾感到害怕和怀疑过。
******
当时于平正上高三,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年。读的是比较好的私立学校,学费一大堆,家里人给他的压力让他有些喘不过起来,但那也是无奈,周围那个同学不是如此?只得硬生生碍着,前些时间,还听说别的班有人从教学楼楼顶跳了下去,也不知道救没救活。不过,在那样的情况下,大家还是更关心自己的死活多一些。
高中斜对面是一所三流大学,地方很小,专业也不出名,但这一届招的学生比较多,一时找不出多于的宿舍来,所以对方校长出钱,借了高中校园的一部分宿舍区,用来给新生居住。直到大学新宿舍造完了再搬走,这一借,就借了一年。
这天,于平有些发烧,本来并不想缺课,不过保健老师建议他留在寝室休息,于平只好答应下来,躺在床上温习笔记。谁知才看了没两页,就被宿舍楼下的喧闹声夺走了注意力。楼边就是篮球场,平时一般没人去玩儿,但自从那群大学生搬进来之后,这地方就一下子变得嘈杂许多。
难怪只能考上三流大学。
于平不满地披上外套爬起身,走到窗边朝下探出头去,如果那时候他不看这一眼,兴许也不会发生之后的那么多事,可他并不为此感到后悔,反而庆幸了许多年。
“传过来!”
世上的事情偏偏就是那么奇怪,篮球场上的人并不少,可于平看到的第一个就是郝煜生。剃着爽利的圆寸头,只穿了单薄的白色背心和裤衩,正值深秋,也不知道他怎么挨得住。
“喂!”于平嗓子发疼,但还是喊了一声。
没人听见他的声音。
“喂!我说……”于平不知道该称呼他们什么,叫声“同学”吧,不合适,要不然叫“哥哥”?嘶……鸡皮疙瘩掉一地。
正在运球的郝煜生停了下来,眯着眼睛抬头朝楼上看去,望见于平的脑袋,忽然咧着嘴笑起来,脸上的汗液在日头底下泛出光芒:“什么事儿?”
听口音不像本地人,于平咳嗽几声,又扯着嗓音说:“你们,能不能轻点儿?”
有人开始哄笑,于平听见笑声很是窘迫,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可笑的。难道是因为他的校服外套?还是迟来的变声期加上发烧时的公鸭嗓?
“对不住。”郝煜生脱下背心,擦了擦脸上的汗。看见他筋实的上半身,于平的脸一下子烫了。
“弟弟,这时候你应该还在上课吧?怎么?逃课了?”
“要不要下来一起玩玩儿?”
“是啊,来呗!”
郝煜生对起哄的人甩甩手:“行了行了,别逗人家小孩儿。都散了吧,又不是咱们,别人要学习呢。”
“不是吧,生哥,才刚开始呢!”
“快散了,我请你们吃饭去,学校后门鸡公煲。”
“哇哦。”众人连连拍掌欢呼,笑着结伴离开,郝煜生最后一个走,胸膛还赤裸着,冲着他的方向挥了两下手。于平觉得自己这时候应该趁着安静下来连忙回床上复习,但却依旧立在窗子边,无论如何都挪不开步伐。
于平想,他这时候或许应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也才憋出来两个字:“谢谢。”
也不知道那个“生哥”究竟有没有听见,他只是又挥了挥胳膊,重新穿上背心,遮掩住傲人的肌肉和活力的线条,慢慢走远了。
******
一见钟情这样的戏码,对于向来只知道读书的于平来说,明显不怎么容易被接受。但是在接连两个星期都梦见那张脸之后,于平总算在心底妥协下来。
新开了一本空白笔记本儿,于平在上面写下第二个“正”字的最后一笔。他没谈过恋爱,更不知道怎样去追求一个大学男生,于平其实单纯得厉害,感觉让他怎样做,他就真的那么去做了。
大概是过于迟钝,他之后才反应过来,郝煜生其实和他只差了一个楼层,这个发现让于平兴奋了好一阵子。摸准郝煜生的起床时间,于平就每每挑着这时候下楼,经过水房,有意无意地瞄他一眼。之后某天,郝煜生居然在他望过去的时候,握着牙刷开口跟他搭话:“喂,你……”
“我叫于平。在高三(2)班。”他迅速立正,严肃地自我介绍。
郝煜生嘿嘿一笑,吐掉嘴里的牙膏沫:“你就是上次那个小孩儿吧,这两天老是看见你战战兢兢观察我,我有这么可怕么?”
“不,不是。”于平紧张得快要说不出话来,随口胡诌道,“呃,上一次,是我太没礼貌了,所以想道个歉。”
“嗨,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儿呢,没什么可道歉的,你也不用害怕。”郝煜生爽朗地一抹脸。
“我没害怕。”于平解释说,“其实,挺羡慕你们的,很自由。”
“那倒是,你还有一年,也快了。努力吧。”郝煜生拿着脸盆经过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动作,让他肩头上那块皮肤热了许久。
最终话:正(下)
男生之间的友谊往往很容易就能建立起来,听别人叫郝煜生“生哥”,于平也就跟着这么喊。第一次叫出口的时候,于平的舌头都有些没捋顺,喊完之后,他看见郝煜生怔了怔,然后伸出手,像摸小狗似的揉着他的脑袋:“哎。”
于平简直高兴得飘飘然。
两人关系好了之后,于平经常跟家里人找借口,说是为了准备各种各样的考试测验而周末住校,以便于安心复习。其实,他也只是想多跟郝煜生相处一段时间。郝煜生是外地学生,除了寒暑假和国定节假日之外,基本上都住宿,他走到哪里,于平就跟到哪里,别人都戏称他是郝煜生的尾巴。
周末晚上,他们从学校翻墙出去,流连在网吧、游戏机房或是电影院,有时三五成群,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只有于平和郝煜生两个人。万一来不及赶回宿舍,就在外头玩通宵。偶尔闲着无聊,还会去广场上看老爷爷老奶奶跳舞,自己也跟随那些很有年代感的电子音乐胡乱扭两下,然后指着对方狂笑一阵,没心没肺。
郝煜生曾经也问过于平:“经常跟我们混在一起,你们学校老师看见会说闲话吧。”
“什么闲话?”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郝煜生漂亮地投篮,只可惜球没进筐,“三流大学的所谓大学生,根本没前途吧。你也学不到什么东西,浑水摸鱼之类的办法倒是会了不少,总觉得把你给教坏了……”
于平试图把球运回来,他什么科目都好,唯独体育分数惨不忍睹,运个球都不怎么利索:“谁说的?你优点多着呢。”
郝煜生抢过他的球:“有哪些,你倒是说说看。”
于平站定了,好像在很认真地想,然后答道:“你很帅,这一点就足够了。”
“哈哈……”郝煜生笑得前仰后合,夸张得很。
其实于平并没开玩笑,郝煜生确实很帅,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当然,除了表面相貌之外,还有更多深层次的闪光点,比如说:体贴、大气、偶尔霸道不过很有分寸、走在街上永远会把人护在右边、冷场时最懂得调节气氛……等等等等。
那些可能连郝煜生自己都不晓得的事情,于平全部都一一记在心里。
“生哥。”
“嗯?什么?”
“我想跟你考一个学校,同个专业。”
本以为郝煜生会高兴,可他的反应却着实与于平所想象的大相径庭,脸色忽然就变得严肃:“你开什么玩笑。”
“难道不好么?你不乐意?”于平心慌。
“何止是不好,简直糟透了。”郝煜生从来没用那种语气对他说过话,“这是你的前途,是一辈子的事情,哪儿能随便决定。”
“这不是随便决定。”
“放屁。”郝煜生粗鲁地打断他,“你还是个高中生,懂什么,你爹妈要是不把你屁股揍开花我跟你姓。”
“你才比我大一届而已。”
“我就奇了怪了,你干嘛这么执着非得跟我在一块儿啊?烦不烦?”
于平被最后三个字的疑问戳伤了胸口:“因为我喜欢你,你烦吗?”
郝煜生愣住,大概也没弄具体那“喜欢”的含义,骂了句“神经”之后,仓促离开。
接下来几天,见了面,玩还是照样玩,不过两个人心里都有块尴尬的疙瘩,谁都不想主动去触碰,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乱了方寸。眼见快要到于平的十八岁生日,郝煜生也想借此机会稍稍缓和一番他们的关系,于是就像从前一样约他在围墙边上等着,而且只有他们两个。
“要不要和啤酒?”出了学校,他们去附近便利店逛了逛,郝煜生拿了几罐冰啤,“你成年了,可以喝一点儿。”
于平掏出钱包:“多喝些也没关系,你背我回去。反正今天我是寿星,我请客,爱喝多少喝多少。”
“那可不成。”听他这么说,郝煜生又放回去两罐,“你清醒着翻围墙都够呛了,更何况是醉着。明天周一,今晚必须赶回去,也甭想在外边通宵。”
“真是无聊的十八岁……”于平有气无力地挑了几包零食,“那我们今晚去哪里?”
“又不是我过生日,你决定吧。十二点之前,我什么都听你的。”
如果郝煜生早知道于平会带他去旅馆,肯定不可能那么说。不过,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
******
两位成年男性,并排坐在廉价旅馆的床上喝啤酒吃零食,这场面大概有些诡异。郝煜生打了个嗝,对这样的状况竟然很想笑:“你……今天开心吗?”
于平用严肃的表情点点头:“嗯,开心。”
“傻子。”郝煜生真的笑了出来。
于平咽了一大口啤酒进肚,放下罐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过头去,在郝煜生嘴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郝煜生只觉得唇上被柔软冰凉的东西盖住了,很用力,还微微发着抖,直等到他们分开,他都没缓过劲儿来:“……于平?”
“我喜欢你,生哥。”脑袋里晕乎乎,于平把手掌搭在了郝煜生大腿上,“你说过,十二点之前全听我的。”
“于平。”喊着他的名字,郝煜生心脏聒噪地跳着,拍拍他的脸颊说,“你真醉了。”
说完,指尖却不由自主地抚摸起于平的颈项……
这晚,他们还是在外面通宵了,郝煜生给了于平一个最美妙的生日,尽管,事后有点疼。第二天回到学校,于平被处分,在高三这年出了这样的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于平父母急忙赶到学校,于妈妈更是当着校长的面甩了儿子一耳光,可谓清脆响亮。然后声泪俱下,做足了戏,才让校领导在于平的档案上抹平这一笔。
只不过,于平还是因此被退宿,只能每天多花两个小时车程在家和学校两点一线地来回。随着高考临近,于平几乎连下课上厕所的时间都被占用尽了,更不用说是见上郝煜生一面。
事实上,打从退宿之后到现在的那么多年,他再也没见过郝煜生。
父母当然不肯让于平填那所三流大学,哪怕再怎么争取反抗,也被认为是叛逆期的任性和压力太大导致。之后考完高考时也回去看过,结果却得到了郝煜生转学回家乡的消息。自此,就真的是音讯全无。
哪怕不在同个学校,至少可以念一样的专业,今后工作了,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于平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态撑过了这么多年,如今他在公司小有成就,这么拼命,也是为了能打听到一些郝煜生的消息。
“小于,你先看看这些资料,准备准备,明天跟我出去谈个案子。”
“知道了经理。”
于平接过文件夹,习惯先看对方的合作人员名单。
一行行名字扫下来,于平忽然就是一愣,紧接着温热的液体落下来,融在纸页上。
地球是圆的,世界上两个人,即使背对着背,只要认定了眼中的方向一直往前,也终有相遇的那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