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王府,郭翻想要将他抱下车,王畅不欲人看见自己与这佞人的接触,挣扎着要自己下车进府,结果下车便双脚一
软,差点跌倒在地上。
郭翻拉住他双手,毫不客气将他拦腰抱起,大步进了王府,在下人带领下往王畅的房间走去。
第八章
王玄进门的时候,正看见这番景象。
自己的弟弟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司空大人蹲在地上在给他褪鞋袜,然后轻轻将他的脚放上床,又将那薄被给自己弟弟
细细地盖上。
郭大人的动作轻柔,自己弟弟嘴里却骂骂咧咧的叫着“滚开!滚开!”
王玄站在那里门口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该出去,背后的大夫被他猛地停住给挡了一下,“哎呦”一声,郭翻这才转过
头来,看见王玄,起身做了个揖,“王大人,叨扰了。令弟昨日在狄塘丈量时吃了我准备的生冷饭食,肠胃不适,才
导致昨夜塘泄和发烧,今日我不知此事,又做了同样的食物,让令弟下午虚脱昏倒,实在是我的不妥,万分抱歉。”
王玄也回了一揖,“郭大人言重了,我这小弟性子倔强又直爽,若有何对郭大人不敬之处,还望郭大人多谅解。”
两人打着哈哈,那大夫已上前给王畅把了把脉,看了看舌头,回头对王玄道,“王大人跟昨夜的病症是一样的,只是
今日不在家休息,又去太阳下暴晒,还吃了生冷之物,这肠胃是越发虚弱了,兼之中暑,这下得卧床十四天才能下地
。我马上再开一副药剂,请立刻给王大人煎来吃了。”
王畅一听不高兴了,软绵绵道,“这么久!狄塘的丈量还没有结束呢!”
郭翻走过去将他抬起的身子又按进床里,“我会每日去督工,把进程如实跟你告知,你便好好在家里养病。”
王畅瞪了他一眼,“谁要你告知!你们这些佞人只知道克扣银两,糊弄工程了事!”
王玄脸色有些尴尬,急忙道,“小弟!你简直口无遮拦!怎么如此污蔑郭大人!”随即转过头来,对着郭翻笑了笑,
“小弟是无心胡说,郭大人万不可放在心上。”
郭翻笑了笑,“无事。那就请中书令好好歇息,保重身体,在下明日再来看望。”说完回过头,不着痕迹地又看了看
王畅那张苍白的脸,转身离开了。
等他一走,王玄又开始絮絮叨叨数落自己的小弟,“你就不能说话客气点吗?不知道要在朝中得罪多少人?这郭大人
对你是一往情深,你还看不出来?”
这话比惊雷还响,把王畅是炸得是半晌回不过神来,过了好一阵,王畅不知道该是爆笑出声,还是该痛哭流涕。
“哥哥,你这也太异想天开了,我与郭大人一个是世家弟子,一个是贱民出身,就好像是高贵的波斯猫和低贱的流浪
狗,根本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他算什么东西,敢对我一往情深?哥哥,请你不要再说他的名字了,我听见他的名字又
想吐了。”
王玄心中叹了口气。这些日他也在担心此事,虽然士大夫蓄养男宠是风流一时的象征,可若是两个朝中官员发生如此
的事情,却是大大的不妥,用败坏门风形容也不为过。
这些日自己也留意打听过郭翻的事迹,此人虽出声贫贱,却长袖善舞,颇得一些权贵的欢心,过人之处只怕不是一点
两点,自己这傻弟弟不知道招惹了多么厉害的人物,却还如此飞扬跋扈,谁也不放在心中,只怕将来有他受的。
可这些担心王玄却不能说出来,否则自己这傻弟弟多半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王玄听他此番话,却是对郭翻并未上心的样子,如此倒是甚好,只希望郭大人看在对自己弟弟的喜爱之情上,不去强
迫,多多忍让,由着他去胡闹,却也出不了大事,不过又是些门第之间的争斗,那也是常有的矛盾,却非大事。
王玄看着王畅把那煎好的汤药饮下,又吩咐婢子们给王畅梳洗,安置他睡下了,这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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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傍晚,郭翻果然带着些上好的人参来拜访王畅。
王畅正百无聊赖在床上躺着,听见他来了,犹豫了一下,想着赶他出去,可他昨日答应了自己要告知丈量的事宜,他
走了自己便无法知道进展,便还是点了点头,让郭翻进来了。
郭翻到了他房间,先将手中的老参放在桌上,道,“中书令,我家有些上好的长白山老参,可滋补身子,我带了些给
你,以示赔罪。”
王畅在床上背对着他,哼了一声,也不理会,郭翻便自顾自走到他床边,低头想看他的脸,“不知王大人今日身体好
些了吗?”
王畅听见他停在床边的脚步身,心里有些异样,更是不愿转过身子与他相对,这时郭翻却毫不客气伸过手来,将他翻
了过来。
王畅看见郭翻的眼睛,心里震了一下,垂下眼皮,“只要郭大人不让我吃那些猪狗都不吃的食物,我自然身子是大好
了。”
郭翻心中一笑,这王畅也真是不懂世事艰辛,那些饭食,已是普通百姓中颇为难得的食物,若非已定了流民来挖这狄
塘,否则周围多少贫困人家自愿为了这顿饭来甘当奴役。
郭翻看了看他的脸,确实比昨日下午好多了,白玉般的脸已有些红润,心中放心下来,这才退开坐在床边放鞋的脚踏
上,将带来的图纸展开,方便王畅观看。
“今日我们又测得狄塘南方三百丈的一处地界,这方土质较坚硬,以黄土为主,地层高度是水平面的一百丈,但地面
并不平坦,高度分别是……”
王畅转过头看着这图,详细清楚,将今日的工作一目了然绘制了出来,看那些笔墨和批注,应是郭翻的笔迹,字体有
力遒劲,倒还真看不出来。
王畅认真看了看,对这里沟渠的转向已有了大致的想法,就等着郭翻开口介绍畴人对这里沟渠走向的意见,郭翻却住
了口。
空气中顿时留下一片尴尬的沉默。
王畅只觉得坐在前面的郭翻沉默的背影散发出浓厚的气息,压得他心中难受,不由得开口,“这里的沟渠难道畴人们
没有说预定的走向?”
郭翻转过头嘴角一勾,“我还以为王大人病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呢。”
这混蛋原来是想引自己说话,王畅扬起手想打他,郭翻已将他的手握在自己双手手心中,站起来低头看着他,“今后
不要为了与我斗气,伤了自己的身子了,可好?”
王畅觉得在郭翻的注视下空气都不够用了,撇过头,道,“郭大人只要不想着折杀我,我怎么会与郭大人斗气?”
郭翻一笑,“如此甚好。”
第九章
之后郭翻倒颇为守信地每日将丈量的结果告诉王畅,言谈之间,都规规矩矩,毫无逾越。
又过了十天,两人慢慢熟一些了,王畅为了缓解两人之间无话可说的尴尬,有时也问问郭翻的事,郭翻心中喜悦,便
也不加隐晦,将自己的身世都全盘说了出来。
“我家本是个地方的小官宦之家,我九岁那年,父亲病逝,我家也中道败落,母亲和我寄居在亲戚家,以给人纳鞋底
为生,我本想出去给人做点活计补贴家用,母亲却要我坚持上学。又过了一年,母亲也积劳成疾去世了,我被亲戚给
赶了出来,在街上做了小叫花。”
王畅看着他,心中想起那日郭翻说的“我十五岁之前,这样的饭食连做梦都没想到能吃上”,看来竟是实情。
王畅也见过那些在街边的流民和乞丐,想着寒冬腊月,自己在家中烤着暖烘烘的暖炉,穿着裘皮大衣,盖着厚厚的棉
被,而幼小的郭翻在道路上仅着一件单衣,不知道有多冷,在这盛夏里也打了个冷战。
郭翻发现他的抖动,停下来看他,“怎么了?不舒服了?我去叫大夫。”
王畅摇摇头,“没事的,你继续讲,我想听。”
郭翻担忧地又看了看他的脸色,确定没什么状况,才又道,“在街上做了三年的小叫花,后来实在挨不下去了,便想
着去卖身为奴,也许能讨一口活饭,结果被一位木匠偶然遇见,他见我年纪尚小,便收我去他家做了学徒,我十二岁
便开始学做木工活。”
王畅这才知道,郭翻做司空还是真的有这门技艺,原来也不是朝廷乱给他加的官职。
“那后来呢?”
“后来我靠勤学苦练,终于慢慢从学徒成了木匠,刚开始跟着师傅与官府做些雕刻门栏窗栏之类的活计,后来慢慢与
当地的官员熟识,我也出了师,便自己带着工具到了京城自立门户。”
“到了京城后,第一个活计便是给谢府修缮大门上的铜钉,也是机缘巧合,谢中书监对我手艺很是满意,又与我聊了
几句,便将我收为他家的长役,后来我又求师学了别的营造手艺,谢中书监便免了我仆役的身份,让我进司空府做了
一名下级官员。我一路谨慎行事,在谢家支持下,总算是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地位。”
郭翻眼睛望着远处,缓缓讲着这一切,王畅却仿佛看见那个瘦小的孩子如何在寒风中乞讨着,又如何在工房中从给师
傅倒尿盆开始,慢慢学会一点点的工匠手艺……
在这之前,王畅总觉得这些贱民的生活与自己无关,可从这时起,他才真的理解了这些人的生活。
他从三岁识字开始,便是学的“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善为国者,爱民如父
母爱子,兄之爱弟”……他也一直按照这样的要求来为政,可是长久以来总是处处碰壁,父亲不理解,哥哥觉得他奇
怪,满朝人都觉得他王畅虽笔墨通达,妙笔可生花,可为人却难以相处,更不能与之朝政。他没有一个真心理解的朋
友,与那些人更没有话可细说,只好在苦闷至极时独自去那僻静小巷中买醉,只求一醉方休,忘了那些不快。
可眼前这个人呢,比他更知道百姓的痛苦,为何却做得跟他们这些毫不关心百姓疾苦的士族一模一样的事。
郭翻看着他询问的眼神,一笑,“你想问我既然如此才爬到高位,为何不与民做事,为百姓谋福利,却只为自己谋些
私利?”
王畅点点头,“若你不想说,也无妨。”
郭翻看着他,“只要你想知道的,我一定言之不厌。”
郭翻又停顿了许久才道,“最初,我想的是,我可算这些贱民中万中有一的幸运者,既然我如今有了高位,何不为他
们谋些福利,可很快我便知道,我的一厢情愿有多可笑。”
王畅不解地看着他,“为何?”
“当你给了别人一碗粥,他期待着你第二碗,第三碗,但是当等到第十碗你已经无法给的时候,别人不会感激你的前
九碗,他会咒骂你竟然没有按照前九次给他第十碗,而这时他对你憎恨,比你没有给他第三碗和第四碗更甚。”
王畅看着郭翻,表情木然。
“人性便是如此丑陋。”郭翻揉揉王畅的头,“我那时在自己的屋外布施了数月之久,有一月因为到别处有事务,便
没有布施,回家时竟被那些等了许久的流民痛骂。我没想到竟是这样,我那时的难过已是不愿回想了。”
郭翻看着王畅,“施舍总有限度,我可以把我府里的食物都布施出去,可最后当我布施完后,他们之后的生活依然没
有着落。百姓们的苦难,不是某些富有人家布施便可更改。我想了许久,当下应该是在朝政中制定一些有利百姓的制
度,可这更是错的离谱。”
王畅这倒是深有体会,“每一个有利百姓的制度,那便是不利士族。士族便是靠骑在百姓头上才又了今天,而士族,
有一天也会因为这样而灭亡。”
郭翻转过头看着他,又轻轻揉了揉他的头,“这话不错,可别给别人听去了。我也只当你刚才说的梦话。”
王畅看着他,“所以你便心灰意冷,只专心为自己敛财?可你知道吗,国破家亡,没了国,你的那些财产,也不过是
北方人的囊中物。”
郭翻看着他,“事已如此,我郭翻在这世间也不过是一粒粟,仅我所能,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
王畅抓住他的手,“你可以做王,抵御外敌,给百姓制下新的制度,你可以给他们分田地,为他们修水渠,让那些百
姓真正有可以养活自己的田地,过上真正幸福的日子。”
郭翻看着王畅,愣了,不知道王畅是太过大胆还是太过幼稚,过了好一阵才笑起来,“中书令,你这笑话也算是好笑
吧,谢谢你如此看得起我。”
第十章
郭翻千叮咛万嘱咐王畅,此事便是玩笑,切不可再想,更不可跟任何人提起,王畅点头同意,郭翻才又寒暄了几句回
到家,心中还是兀自惊出了一声冷汗。
他有时真不知王畅是天才还是白痴,他既能对大局看得如此透彻,却又能想出如此天真幼稚的法子来,更关键的是,
他竟然还能对着自己这么一个“佞人”说出口来,郭翻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觉得自己的未来有些不妙。
郭翻从此特别告诫自己不可与王畅语政,之后但凡王畅开口想说关于朝政之事,郭翻便几句话将之撇开。他却不知道
王畅那日待他回家后,自己好好细想了一番,越发觉得让郭翻改朝换代的主意是妙中之妙。郭翻既出生贫贱之家,又
有那么一番艰辛惨痛的经历,自然会为百姓着想,他来当政,可比那软弱的司马皇帝和只想和稀泥的谢方强多了。
如此想着,王畅对郭翻是越看越对眼,对郭翻竟也是和颜悦色起来。
郭翻却没想到这些,等王畅回来丈量土地之后,特地吩咐给王畅备一些精致的饭食,王畅却摇头道,“你那日说得对
,这些饭食本就是寻常人家的普通饭食,我竟然还吃了塘泄,自然是我不够真的体谅百姓生活,今后我需让自己慢慢
习惯。”便少许吃了些畴人们的饭食,倒把那些备好的精致饭点让畴人和郭翻吃了。
郭翻见他这样,应是诚心的,便也不劝阻,只一路注意让王畅休息,一个多月下来,王畅还真就能把那饭菜吃个干干
净净。
郭翻见他如此,心中着实佩服,对狄塘的事也是越发上心,把自己的本事也好好现了一回,又暗自摸索王畅的心思,
两人这时便称得上是合作密切,有时甚至对个眼神,便知道对方怎么想的。
又过了两个月,狄塘的丈量工作总算结束了,王畅的一针见血加上郭翻的圆滑折中,弄出来的狄塘方案可算是面面俱
到,很快便通过了谢方和皇帝的审核,下面便是召集流民开始修筑,王畅也结束了半夜回中书省撰写奏折的两面奔波
。
道别的时候,两人都有点依依不舍的意思。郭翻与王畅互相鞠了个躬,王畅便转身往马车方向走,郭翻看着他离去的
背影,心中实在难舍,恰好王畅也在此时停下脚步,微微转头,似乎是想往回看的样子,可并未将头完全转回来,又
慢慢往前走去,只是脚步比方才又慢了不少。
郭翻心中一动,快步奔上前去拉住他的手腕,“中书令,我俩这三个月来合作颇为愉快,这方案也得到皇上首肯,不
如今日去我家喝些酒,咱俩庆祝一下?”
王畅看着他,开心地笑了起来,“谢谢郭大人盛情邀请,那咱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