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表舅「嚯」地一声站起来。
「我……我出去走走……」
总觉得,自己的世界忽然变得一团糟了,不出去透口气,会有什么重要的、不可挽回的事情将会发生!
施久推开门,套了鞋径自下楼,没看到门关上的刹那,马小才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眼神。
第十五章
一路下到二楼,脚步才慢下来,施久停了会儿,最终还是没勇气回头看,不知道是怕回头还是怕……不能回头。
天色才暗,华灯初上,从老式公房的石砌窗花里,夏日夜间的清新气味掺在月光里偷偷偷偷地溜进来,潜滋暗长着,那种懒懒散散的味道,似乎闻了,连人都会变得疲懒起来。
施久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到楼下。抬眼就看到自家楼道旁的丢垃圾处躺着一地的破枝败叶,混合了多种香气的气味向人毫无保留地袭过来,显然,这里曾是那些被丢弃花束的「陈尸地」。
施久走过去,看到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些白花花的事物,便蹲下去,捡起来看。原来那全都是一张一张的卡片,想来是随花一起附送的,如今花被捡走了,卡片却被捡花的人丢下了。
「阿久,早日康复!——想你的菲」
「施久你这个王八蛋,居然放我鸽子!!!算了,看在你那么英勇又有公德的份上,本姑娘决定原谅你了!一定要早点好起来哦!^^——笑笑」
「事情过去那么久,听到你的名字还是会觉得很心疼,愿早日康复。——你知道我是谁」
「学长,想再次看到你打球的样子,希望你早日康复!—唐宁」
「快点好起来吧,白痴,等你约会呢!——Faye」
……
十七八张卡片,十七八个名字,曾经那么好记性,此刻那些脸蛋竟然悉数变得模糊起来。施久皱了眉头,拍拍手,站起来。或许他太久没找人约会,变得有些不正常了,所以才会胡思乱想吧。
掏掏兜,打算约个谁出来,就算是聊聊也好。摸了半天却一无所获,这才想起来自己临时出门,钱包、手机、钥匙一样都没带。抬头望向自家的窗口,客厅的白炽灯在夜色下闪烁着微冷的光芒,那光下,应该有个人正在看着不适合自己年龄的书,想了又想,还是不敢回去,施久漫无目的地踱出去。
云天小区是个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兴建的老式小区,如今的住户大部分换作了年龄偏大的人群和外来人员,所以格外的安静。此刻正是八九点,家家户户围着电视,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出来,夹杂在夜风中,送着暖暖的安心感。
施久走到街心活动区,找了个秋千坐上,随便荡来荡去。荡着荡着,思绪就蔓延开来。
好像就在不久前吧,他还带马小才来过这里,那个时候那「小鬼」荡秋千玩得可疯,都不肯回家;还有那次去游乐园,坐着云霄飞车,居然兴奋得哇哇大叫,完全背离平日里那幅乖巧的模样;还有街角的那个旧书摊,卖老早的连环画,马小才往那里一站就不肯走,自己不得不掏兜买了好几次;还有那个酸枣刨冰,吃得两个人都差点吐白沫,还有那次……
施久皱眉头。马小才来了才多久而已,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记忆里所记得的除了马小才还是只有马小才?难道自己真的……
风中隐隐传来不协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纵然想要忽略,却仍然还是被打扰。施久终于放弃,竖起耳朵来听,那声音,是哭声?
心中猛然一惊,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施久顺着那哭声找过去,一直走到小区中离自己家最远的一排房子。同样老旧的楼道口敞开在黑暗中,正对着楼口的地上划着一个白圈,里面燃着一堆明亮的火。
黄色的明艳火舌夹带着黑烟吞吐,热浪扭曲了空气,向路人逼过来。旁边立着一个老态的中年妇女,木木地站着,低低地哭,陪那堆静静的火一起。
施久想起来,那是李家的大婶。她老公死得早,自己下岗买断工龄后靠在一家小吃店打工赚钱,她还有个儿子叫阿强,跟施久差不多大却从不学好,早早地辍学在社会上混,只在回家要钱的时候才会出现。
难道这是……
李大婶抬起头,看到施久,抹抹眼泪露出一个不太像微笑的微笑:「阿强去了,就在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怎么走的,晚上回来还好好的,早上起来就叫不醒他了,现在人还在医院太平间里躺着。我想他性子急,所以早给他烧点东西过去,也让他路上好用。」说着,顿一顿,「谢谢你来送他。」
施久忽而觉得心脏「怦怦」乱跳,不知怎么呼吸困难,咽了好几口口水才问出声:「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如果要确认死因需要解剖,我没让。」李大婶叹口气,「人都走了,就让他好好地去吧,别看阿强那孩子不争气,他平时可是很注重外表的。」
「那阿强他……阿强他走的时候,外表怎么样?」
「外表?」李大婶愣了愣,「很……很平静,就像睡着了一样,就是脸色很苍白,看起来像贫血似的……」
第十六章
施久一个人走在路上。风还是刚才的暖风,夏夜的空气四处弥漫,夹杂着清香,他却没有心情再去细细体味。
李大婶的话突兀地触中了他心中存在却潜伏着的那个疑点。李强死状平静,脸色苍白,好似贫血,这些特征对于别人而言,或许不值得注意,但是对于施久,却很容易让他想到一个「人」——马文才!
施久有些烦躁地拉了拉他的T恤领口,似乎那本来挺宽松的圆口如今正紧紧地掐着他的脖子似的,他觉得很憋窒,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马文才是祝映台交给他养的小鬼,他必须靠人血才能维持正常的生活,昨天郑枚的举动无意中弄伤了马文才,逼得他如同陷入狂暴状态一般,吸食了自己的大量鲜血。记忆到此毫无疑问,但是之后发生了什么,施久记不太起来了,他仿佛失去意识,又仿佛曾在黑暗中沉浮,在那段时间里有人跟他对过话,但内容他却想不出。
施久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在右侧颈大动脉处,有他很熟悉的小小创口。每一天,当皮肤从那里被刺穿的时候,他会感到一点点的痛,一点点的痒,但当马文才完成「进食」,那两个小小的创口便会很快结痂脱落,最后只剩下两个红点或是一片瘀红。然而,昨天傍晚马文才却用比以往粗暴了几十倍的态度,撕裂了他的皮肤,咬入血管之中,从那两个创口迅速而大量地吸食鲜血。
施久忽而觉得有点可怕,那样失血的自己,今天却好好地活着,不仅活着,甚至可以说生龙活虎。马文才没有「死」,施久也没有「死」,死的却是李大婶家身体一直很棒的李强,这说明了什么?
施久不由得怔怔看自己的手掌。在路灯下,宽大的手掌被淡黄色的灯光所笼罩,看不出正常的血色来,但是,在那些黄色皮肤的下面,在自己的青色、赤色血管中奔涌的,难道不会是死者李强的血吗?
施久想到这里,忍不住就打了一个哆嗦。祝映台说过,马文才本来修到了接近鬼仙的能力,现在只要费他一点精血就可以活下去,绝对与人无伤,但是祝映台没有说过,当马文才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会如何!
施久相信,那个笑容甜甜的,长得可可爱爱的马文才不会害他,但是施久不知道,马文才是不是会为了救他救自己,毫不犹豫地伤害另一条性命。至于他为什么会直觉认为马文才不会害自己,施久自己也没发现,他根本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缠。
「它已经来了!」
施久抬头,在昏黄灯光笼罩下的灯柱背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条人影。人影被包裹在一块破烂老旧的大布中,如果不仔细看,你不会认出那是一条裙子。施久仔细看了一下,辨认出了那张脸,是那个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妇,也是那个郑枚正在到处寻找的拐带小孩的犯人。
「它已经来了!」她说着,脸孔一半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但是从语气却能听出明显的焦虑不安。施久目不转睛地与之对视,不知道为什么不想逃走。
「谁来了?」施久问,「你该去警局自首,警察在找你。把孩子还给他她的父母,你还年轻,还有希望。」
女人只是摇头:「天天是我的,不能给他她!它已经来了,那个流氓是它杀的,它很快就会找到你的!」
「它?它是谁?」施久上前两步,女人就退后两步,施久上前三步,女人就退后三步。施久只好站住不动,「你到底在说什么?」
女人动了动,忽然转身,拔腿就跑,那样子,就仿佛身后有只怪兽在撵她一样!
「反正,小心它!」远远的,女人的声音被风声送过来。
施久望着那个很快消失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却又有些没来由的恐惧。那个「它」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杀了李强,又与自己有什么相关性?
「表舅舅。」打破施久沉思的是马文才的声音,施久回头,看到马文才就站在灯光下头。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小小的身影被路灯照着,笼了一层光晕,看起来好像不是此世之人一般。
施久忽而觉得好笑,马文才,本就不是此世之人。
「表舅舅,你刚才在跟人讲话?」马文才问,走过来,向着黑暗远处探望。
施久的脸色变了一下,很快又正常:「一个同学,好久没遇见,刚才不想见着了。」
马文才用大大的眼睛盯施久半晌,那双笑起来弯弯的月牙眼,想不到可以放出仿佛能够洞穿人心的眼神来,被那样的眼神盯着,施久忽而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秘密可以隐藏。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忍不住说出什么来的时候,马文才却又把眼神调开了。
「表舅舅我们回家吧,时间不早了,我是来找你的。」说着,他上前来牵施久的手。快被那显得有些冰冷的小手碰到的时候,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施久下意识地避开了。
「我……」施久自己也吃了一惊,未曾料到自己反映如此之大,讷讷着,一时语塞。
马文才愣了愣,终于还是微微一笑:「我走前面。」
说着,一个人往施久家走去。路灯光打下来,小小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很长,也,很孤单。
第十七章
回家的路其实一点都不长,但是因为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又显得那么漫长。
马文才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走,施久高高的身影在后头跟,一个步子小,一个步子大,却总是错开些距离,一前一后地保持着各自的位置。一直到走到家中,打开灯,都没有一个人开口。
施久觉得心里很别扭难受,他也不明白自己刚才的态度为什么会那么过激,但是做了就是做了,现在要考虑的不是为什么发生,而是该如何挽救。不管怎么说,还是应该先道歉吧。
施久想完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马文才正拖着一床被子往外搬的情景。小小的身子抱着被子,堪堪就要把被角拖到地上,所以不得不很努力地将被子举高,看起来格外辛苦。
「你在干什么?」施久有点傻傻地问。
「搬被子。」马文才回答,「表舅舅回来了,所以小文到隔壁去睡。」
说着,艰难地拖着被子往施久父母的房间去。施久想要伸手去帮忙,手伸过去了,但这次却反而是马文才避开了。
「表舅舅,你身体还没好,还是早点休息吧。表舅奶奶给你熬了鸡汤,我刚刚给你热了放到了床头,你趁早喝。」
小小的人说着体贴又懂事的话,怎么听,施久都觉得耍脾气不懂事的那个人反而是自己。他本来就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人,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刚刚……」
马文才抬头看他,大大的眼睛里写着问号,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起来,他的眼眶还有点红红的,于是施久的心里更不安了。
「刚刚对不起。」施久局促地道,「我刚才态度实在不好。」
马文才愣了一下,随即微微地绽开一个笑容:「没关系,这点事我不在意的,谁让你是我的……」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斟酌该用什么词汇才合适,过了许久,才把后半句话接上,「我的意思是,表舅舅是小文的恩人,又对小文这么好,所以表舅舅你不用太在意的,不管你做什么,小文都不会在意的。」
「但是我……」
「表舅舅,你其实是有话想问我吧?」虽然是疑问的句子,马文才却用了十足肯定的口气。
施久尴尬地挠了挠头,终于老实道:「刚才,我在13栋看到李大婶。」
「李大婶?」
「就是上次给了你两个枣子的那位瘦瘦的大婶。」
「噢——」马文才点头,表示想起来了,「李大婶怎么了?」
「李大婶她……」施久深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敢把那个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李大婶的儿子李强昨晚上死了,死因不明,听说……」
「听说?」
「听说,看起来像贫血。」
「贫血?」马文才皱起小小的眉头,「表舅舅,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昨晚我应该失了很多血,但是现在我还活着。李强一直身体很健康,现在却……」施久一口气说完,很认真地看着那张可爱的脸庞问,「我只想知道,那件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马文才沉吟了半晌,问:「如果我说是我做的,那你要怎么对我?找道士来消灭我,还是有别的打算?」
「小文,你不要胡说八道。」施久焦急起来,「我不相信是你做的!」
「如果你信任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来问我?其实你根本已经怀疑我,或者说,你是不是已经开始怕我了?」马文才仰起小脸问,脸上还挂着淡淡的微笑,看在施久眼里,却是逞强装出的无所谓姿态,让人越是看,内疚越深,心也越痛。
「小文我……」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不是正常人,以前也……」他说着耸耸肩,「映台哥哥跟我说过,以前我做过很过分的事情,所以你不喜欢我、怀疑我也是应该的。是我非要赖在这里不肯走,但是请你放心,总有一天,小文会离开的,到时候,表舅舅就再也不用感到困扰了。在那之前,表舅舅当小文是不存在的空气也好,是讨人嫌的麻烦也好,怎样都可以,小文不会介意,也不会恨你。」
「小……」
「那件事不是我做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表舅舅,我先去睡了,晚安。」说完,不等施久再说话,马文才便抱起被子,径直走入隔壁房间去了。
直到房门在施久面前阖上许久,施久才反应过来。慢慢吞吞地爬回自己的房间去,他的心里一阵一阵地,漫溢而出的全是负罪感。
他,欺负了一个,小孩子!
他,施久,这么大个男人,居然欺负了一个,小孩子!
施久越想越悔,越悔越恨不得抽自己几巴掌。抬眼望望自己的卧室里,被褥已经铺好,床头开着一盏灯,一边的桌上还搁着一碗微温的鸡汤,显然是马文才刚才放的。所有的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当当,而那个做了这一切的人却被自己刚才那么伤害……
施久坐在桌前,看着那碗汤许久,心里五味杂陈,越来越理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在怕什么,捆缚住自己手脚的又是什么!
与梁杉柏不同,虽然同样是性格直接豪爽的两人,施久一直自认他的情商要比那个完全没神经的家伙要好上太多,可是这一次,施久引以为豪的情商也不再发挥作用,他觉得自己就像是掉到了层层的迷雾之中,看不到自己心的方向。这种挫败感,让他感到很沮丧。
到底是不是每一个养小鬼的人都会像他那样?其他人也会有自己这样的困惑么?
施久跳起来,坐到电脑桌前,打开电脑调出网页搜索引擎,输入了那三个字——「养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