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零章：最终决意（二）

“嗯。”

面对众人，御天行重新回复淡漠模样，单音应了一声。

众人早知御天行疏冷性情，况且早年间除去了宇文莲华之兄，右相宇文轩，以及那叛国的兵部尚书闻崇礼，如今的六部尚书、左右丞相，乃尽数是由御天行亲手提拔上来，皆是忠心耿耿。虽不算十分贴心，却也是些得力重臣。是以，众人也不等那位惜字如金的陛下发话，纷纷自觉的站立起身。御颙岚亦是自行站起，眉宇之间愈发少了几分犹豫不决，添了几分坚定。

御天行不动声色看着御颙岚进殿以来一举一动，见他当真不再似从前每每来到御华殿必要先四下寻找一番炎儿身影，只是眼观鼻、鼻观口，肃穆而立，沉静之中，显出几分从容，几分不卑不亢，倒也算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

得了结论，御天行才收回审视目光，开口说道，“明日早朝，朕会将这皇位传于颙岚。”

八位大臣听闻上方陛下一言，皆是浑身一僵，却也到底久居高位，见多了大世面、大风浪，是以并未失了体面。况且在他们心中，无所不知的陛下总是有如神祗一般存在。陛下一言既出，便是天命所归，他们一介凡夫俗子，又岂能与命相争、与天相抗？他们能做的，只有领命、接受事实，而后，继续为国为民谋求福利。

思及此，众臣再次跪倒，齐齐叩首，“臣等自当殚精竭虑，辅佐新帝，为御寰、为黎民百姓谋求福祉，死而后已。”

“嗯。”

看着下方拜倒众臣，御天行自然知道这几名大臣不只是忠心，更加有着相同的忧国忧民之心。只不过，那所谓“忠心”，不知是忠君、忠国、抑或是忠的旁的什么人了。御天行在位之时便不曾在乎过这些人忠的是谁，只看他们有能力、有抱负，仅此而已。而如今，即便其中有人怀有异心、图谋不轨；抑或忠臣、廉臣久居高位也会利益蒙心，学会以权谋私，种种未知可能，明日以后也不再是他要烦恼之事。既是将皇位交给了御颙岚，这一切俗务琐事，便是他要一力承担的了。

“下去吧。”

说完要说的话，御天行一挥衣袖，不愿再多浪费半刻——他的炎儿，方才可是说累了。

“父皇——这……”

御颙岚倒是没想到御天行这么快便要打发他们离去，一时之间不知该走该留。

御天行挑眉看向下方御颙岚，难得多说一句，“这其中不是已有了你自己的势力？余下的人、余下的事，你自己斟酌处理。下去吧，朕累了。”

一句话令御颙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虽然早知父皇一切尽在掌握，但如此直白说出，还是令他不知作何反应。

心中感叹一声自己终不是父皇对手，不，便是连父皇一根指头都抵不过，御颙岚躬身一礼，率先离开了御华殿。

“大殿下，这——”

出了御华殿，几位大臣离去，另有几位大臣围在御颙岚身边，正是之前御天行提及，御颙岚“自己的势力”。

“父皇所言非虚，各位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御颙岚苦笑一声——此时只能令几位大臣道一句“君心难测”，而他，虽然知晓个中原委，却是不便言明——毕竟三皇弟与父皇之间的恋情太过惊世骇俗，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接受、消化得了的。但若不说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便是他拉拢到的这几位大臣，也很难相信一朝一夕之间，正如日中天、当壮年的陛下竟会突然之间将帝位让出。

“陛下会不会只是在试探大殿下？毕竟——”

虽然御颙岚如此说，却到底有大臣不放心的问道。

“不。父皇他是当真要将这皇位传于本殿。”

御颙岚重申一遍，而后看向站立一旁静默不语的一人。此人感受到御颙岚目光，收敛了思绪，抬起头来，对众人说道，“大殿下既是如此说，诸位也不要再疑神疑鬼了。陛下虽然平日里为人疏冷，心思高深莫测，但只要传下的旨意，几时随意更改过？”

这人一句话出口，原本脸上还带着几分疑惑之意的大臣们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见几人心动，那人再补了一句，“之前二皇子与四皇子身亡自不必说，三皇子虽得陛下厚爱，这许多年来却从未表现出夺嫡之意。五皇子生性怯懦，且有一半血脉乃是异邦皇族。六皇子自出生以来一直默默无闻，七皇子、八皇子这一对孪生兄弟素闻感情甚笃，行事又显得自由散漫，实在难以想象会是继承皇位合适人选。最小的九皇子没有什么身家背景。陛下余下的血脉，便皆是公主了。如此一番算下来，大殿下本就是我御寰下一代帝王的最佳人选，难道诸位大人不是如此认为才与大殿下交好的么？”

男人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是条理清晰，分析得有理有据，令其他几人不得不认同，“元大人所言极是。是在下等见识浅薄了。”

“元澈也不过是将事实说出来而已，相信诸位大人心中也早见真章，只是对陛下突然之间说出的消息一时消化不了罢了。”

被称为“元大人”的男子谦谨的向其他几人回了一礼道。

“哎~元大人青年才俊不可多得，刚过而立之年已是兵部尚书，手握重权，可见陛下对元大人器重有加。加之元大人又是大殿下陪读，自幼学的是那帝王将相之道，眼界自然宽广高远，确是比我等更胜一筹。”

其他几人笑着摆摆手，自从得知了御天行禅位消息之后，才算第一次露出轻松之意。

而那位元澈尚书对于几人的极高评价只是淡淡欠身一礼。

“好了，既是诸位大人都无异议，便各自回府吧。父皇此次禅位决定来得匆忙，本殿即位之后过渡时期还需多多仰仗诸位大人鼎力相助。以往诸位对本殿诸多提携教导，实令本殿受益匪浅。今后也还请诸位继续辅佐本殿，为我御寰今后愈发强盛不遗余力。在此，本殿先行谢过了。”

御颙岚见几人已是放下心中疑惑，上前一步对着几名大臣抱拳一礼。

见御颙岚竟是对他们一众大臣行此大礼，众人皆纷纷一揖到底，为首一位年纪最长的大人忙不迭说道，“大殿下言重了！臣等食君俸禄，又得黎民百姓纳税供给，为国为民乃是天经地义，哪里当得起大殿下这一礼？臣等只盼大殿下登上大宝，心怀国家黎民，便是我等之大幸也！”

“尹大人请放宽心，上有天、下有地，中有黎民百官，父皇更是看着本殿，本殿断不敢有半分松懈懒怠。”

这位尹大人身为户部尚书，管的是民生国计，为人耿直，是御天行留下的，为数不多侍奉先帝的老臣之一。明日之后，此人变成了三朝元老，御颙岚对他亦是恭敬有加。

“好，好。”

尹尚书得到御颙岚表态，花白胡须微微颤抖着，连声道好。双眼之中闪烁着晶亮——其实他尹家与宇文家乃是世交。算起来，宇文轩与宇文莲华可说是他看着长大的。宇文轩更加是他小女儿的夫君。但早年间宇文莲华莫名失宠，连带着宇文轩也因疏忽获罪丢了右相之位。虽然外界不知原因，但与宇文轩关心过密的尹尚书又怎会全然不知个中原委。

因此，虽然自己的小女婿失势，尹尚书却无法对御天行生出半点怨尤，反而还感谢陛下未曾因为宇文莲华的过失迁怒于他。但，试问他最疼爱的小女儿，本该一生作为丞相夫人享受富贵安宁人生，却突然成为一介布衣，令他如何不心疼？是以，此事一直算作他心中一个结。

好在时过境迁，随着大殿下年岁渐长，尹尚书欣喜发现，这位原本生性软弱的大殿下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奋进图强，近几年更是愈发受到陛下器重。虽然他也很看好大殿下，但毕竟陛下正年轻力壮，后事如何，实在谁也说不准。尹尚书本想自己只在有生之年好好辅佐大殿下，尽量使其能够独当一面，便是日后陛下年老，众位皇子陷入皇位之争时，即便大皇子不得最终脱颖而出，至少也要做到自保，也不枉他尹家与宇文家世代相交一场。

可是，谁曾想，人生际遇便是如此变化莫测，前一刻他还以为遥不可及的帝位传承，下一刻，便突然而至。而他一直视为晚辈的大殿下，也出乎意料的顺利继承了皇位。这才令他心中不免生出许多疑惑。

但，正如元澈所说，圣意难测，却又暗含道理。大殿下几年来的努力，他们全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不仅如此，今日的大殿下，周身气质又似与过去不同，更添了几分沉稳大度，有了王者之风。如此看来，倒是陛下最为知人善任。况且他尹从德为官，并不为某一人，而是为了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谁为帝，何时退位、何时即位，于他都不甚重要。他只要一位明主安邦定国，如此足矣。

思及此，尹从德眼中又恢复了灼灼之光，挺直了不算年轻有力的腰板。

第一九一章：元澈

“……”

看着几位大臣纷纷告辞离去，御颙岚这才举步向宫外走去，身旁无声跟随着一人，正是方才出言驱散众臣心中疑惑的元澈。

“澈，谢谢你。”

走着走着，御颙岚忽然侧首对元澈微笑着说道。

“大殿下言重了。”

元澈淡淡的说了一句，辨不出喜怒。

“澈，此处又没有外人，你怎还称我为‘大殿下’？”看到元澈平平静静的反应，御颙岚有些不悦的伸出拳头轻轻捶在元澈肩头。

下一刻，原本冷清的元澈，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仿佛出现了一丝裂缝，淡漠、带着几分威严的面具卸去，换上灿烂的笑容。

“嗯。这才是我认识的澈。”

似乎被元澈笑容感染，御颙岚也弯了眉眼，“澈，陪我去莲清宫看看吧。”

说着，也不等元澈回答，御颙岚就换了方向，朝后宫走去。

“臣进后宫，这怕是有所不便吧。”

元澈虽是这么说着，脚下却没有停歇跟上御颙岚的脚步。

“嗯——？你过去少去莲清宫了？怎没见你说什么‘不便’？”

御颙岚声调微扬，回头挑眉看着正笑得一脸捉狭的元澈。此时的元澈，哪里还有兵部尚书年轻有为、雷厉风行的模样？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年纪尚幼，臣又是殿下陪读，出入莲清宫理所当然。但如今殿下早已出宫建府。元澈再在后宫之中随意走动，可是会落人口实的。”

元澈走在御颙岚身旁，背负双手，笑眯眯说着。话里虽尽是恭谨之词，只可惜这派轻松子自得模样实在被所说的话全不搭调。

“——”

听元澈这么一说，御颙岚蓦地停住脚步，往身侧迈一步拦在元澈面前，伸出双手扯住元澈脸颊，用力揉捏着，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口中颇有些咬牙切齿意味的说道，“你故意拿我玩笑是不是？”

“呵，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也不要再扯了，若是被宫女侍监瞧见了，我堂堂兵部尚书的威严可就全没了。”

元澈轻轻捉住在自己脸上作怪的两只手，爽朗笑着、安抚气鼓鼓的御颙岚。

“哼。看你还敢不敢左一个‘大殿下’，右一个‘大殿下’，故意寻我开心？”

此时若是有旁人看到御颙岚的表情举止，一定会觉得很惊讶，平日里显得成熟稳重、不苟言笑的大殿下，竟在兵部尚书大人面前表现得像个天真孩子一般。不过，元澈似乎对御颙岚这般言行并不觉得有任何不自然，反而眼中全是宠溺的唤了一声，“好，不是‘大殿下’，而是——小岚。”

“你叫什么？”

只不过，元澈这一句称呼出口，原本只是气鼓鼓的御颙岚险些跳了脚，刚刚停止蹂躏元澈脸颊的手再次蠢蠢欲动，“你再叫一遍？”

“呵呵，以前我不都是这么唤你的么？你那时候还甜甜的唤我一声‘澈哥哥’。哎……真怀念那时候的小岚，可爱极了。”

元澈似乎还嫌对御颙岚刺激得不够，满脸怀念的追溯起童年往事。

“那，那都是几岁大时候的事情了？你居然还拿出来讲？！”

御颙岚听到“澈哥哥”三个字从元澈口中说出，浑身不禁打了个冷颤，实在无法接受这么甜腻腻的称呼从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口中说出，而且还是模仿稚龄孩童，惟妙惟肖。

但是，忆起自己幼时确实整日跟在元澈身后颠颠儿跑着，软软的唤着“澈哥哥”，御颙岚又觉得羞从中生，脸上发烫。一冷一热之间，御颙岚一时半刻竟也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支支吾吾、结结巴巴的还了一句。只可惜了恶狠狠的语气配着微红的脸庞，全无震慑之意。

“呵。”

御颙岚正自慌乱方寸大乱之时，耳边确实传来元澈一声轻笑，“嗯，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只是一时兴起，说了出来。我也是看颙岚今日心事重重，才故意说些玩笑话，逗你放宽心，不会就怪我了吧？”

“……”

听到元澈这一番话，御颙岚心中一热，方才心里不自在的心情一扫而空，抬起头，端详着眼前这个在他心中几十年如一日，亲如手足的人。

“嗯。多亏了你，我这会儿心里觉得舒服些了。”

展颜一笑，御颙岚心中确实觉得轻松许多——澈，总能轻易知道他最需要的的是什么。

元澈见御颙岚脸色渐渐恢复如常，脸上浅粉褪去，笑着拍了拍御颙岚肩头，柔声说了一句，“走吧，我也有许久不曾看望过娘娘了。”

“嗯。”

御颙岚点点头，重新和元澈并肩向莲清宫行去。

由于莲妃早年失宠，是以如今莲清宫附近早已清静非常。御颙岚与元澈相伴而行，时不时说笑一回，一俊秀、一伟岸，二人皆是人中龙凤，衬着四周如画风景，远远望去，甚是赏心悦目。

且笑且行了一阵，御颙岚忽然活动着脖颈，有些埋怨的说道，“真是的，好好地，你生得这样高做什么？说起话来累死了。”

其实一十八岁的御颙岚个头并不算矮，只是走在元澈身边到底还是显得少了几分英明神武。那元澈大约高出御颙岚多半头，但他虽为武将，却也并非浑身虬结肌肉，只是身子比常人略显结实一些，力量内敛而不张扬，一张脸，无表情时显得正直不阿、不苟言笑，但就是这冷酷模样，不知迷倒了多少千金小姐。然而，只有极少数亲近之人才知道，元澈可绝非一届武夫，更非寻常草莽。他内里，可是城府极深，甚至算得上诡计多端。

此时，听了御颙岚随口抱怨，元澈笑得高深莫测，微微欠身凑到御颙岚耳边说道，“颙岚刚刚十八岁，还会长高的。”

“呃——”

御颙岚不防元澈猛然接近，下意识的退后几分，元澈眸色暗了暗，转瞬恢复正常。

“陛下他此番禅位，之后便要离宫了吧？自然还有另一位贵人会一同出走——不，恐怕这一行，会带走不少位贵人。”

直起腰身，元澈眯起眼睛低声说道。

“……”

御颙岚侧首看着元澈，半晌才叹一口气，“‘老狐狸’，到底还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你一双火眼金睛？你实在不该做那兵部尚书，而该顶替右相的位置。你这缜密的心思，当真是与舅舅当年不分伯仲。”

“呵，做丞相有什么好？固然位高权重，却责任更大、树大招风、惹人注目。一个不小心，便落人口实，甚至可能遭人陷害。站得越高，摔得越重。不如做个兵部尚书，简简单单，忠君卫国。和平年代为君王立国威，战争年代，代陛下征战南北，纵横河山，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