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抄 下——殿前欢
殿前欢  发于:2013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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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千年来,饮万千人血,深入骨脉的血戾之气,只用八年,这个鸟妖竟然就几乎洗涤干净了。

怒魄化作人形,样子竟这般文弱,和青鸾离开了枕骨城,又过了许多年,这才在人世现行。

一个毫无来由,苍白文弱的神兽,自此在三界行走,自称白泽。

“只用了八年,他就把我变成了白泽,连上神的法眼也没能看穿,怎样,白帝大人还觉得他只是个下贱的鸟妖么?”

在西华殿,白泽问得低声,但少昊的心却在翻滚。

“怎样,白帝大人,请问我可以去死了么?”见少昊久久无语,白泽又追了一句。

“为了什么,你就一定要死?”

“当日为了躲避风头,我藏进深山,和青鸾快活逍遥了一阵,居然不知道貔貅太岁出世,害月光一族灭族,月光王惨死。如今我还化作剑形,由他握着,和貔貅真正一战,也算还了他月光族的情。我便再没牵挂。”

“在这世上,就再没什么理由,值得你活着?”

“什么理由?”白泽嗤了一声,惨白色的脸对牢少昊,上面写满怨毒,缓声道:“无论有没有,这理由都从来不是,也决计不会是白帝大人你!”

从来不是,也决计不会是你。

似乎这话,少昊不是第一次听见。

似乎从来,他都是一厢情愿。

少昊吸了口气,慢慢从玉阶上下来,一步复又一步,消化胸腔里的酸胀。

“你的不死符,是钉在你的元神上面,如果要揭开,会非常非常疼。”站定之后,他看着白泽:“我记得你并不耐疼。”

“我已经准备好了。”

少昊于是不再多话,要白泽趴下身去,脊背朝上,对着自己。

白泽立刻依言趴下,迫不及待的样子。

隔着几层衣衫,他的脊骨仍然突出,一节一节的很是清楚。

“我揭的时候,你会有种错觉,觉得脊骨一节节被人拔出。”少昊将手指搁在他第一节脊骨,低垂着眼:“如果实在耐不住,你可以叫,但尽量不要动。”

地下的白泽点了点头。

少昊于是起势,将指微抬,揭开了他不死符的一个角。

白泽深吸口气,准备才打了一半,立刻就觉得一阵锐痛,觉得所有血肉一起抽缩,而背上那一根骨头则开始被拉扯,生剥活扯,从他血肉里被活活抽离。

抽脊。相对这种酷刑,所有准备都是白费。

白泽身体前扑,五指抓牢地面,发出困兽一般压抑的嘶叫。

少昊的手势停了,虽然万般忍耐,还是忍不住说话:“其实……你可以不必这样,我们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你没有告诉我怒魄在哪,我也没有答应你替你揭符。”

“白帝大人不要怒魄了?你不怕貔貅太岁找上门来,不怕你西界大乱,也不怕灰飞烟灭?”

少昊无语。

若得一人白首不离,那神位河山又算什么。

若这人对他付诸真心,那漠漠长生又算什么。

他不怕死,不怕失去一切,也不怕灰飞烟灭。只可惜没有人承情,他的付出,永没人想要。

“就算你不要,我也不想活了。不想被你钉在柱上,陪你他妈的长生不老!”

果然,这一次也不例外。

“如果青鸾还在呢?”到底,他还有些不忿。

“他若还在,就还在受苦,怎么?上神还嫌他受的苦不够么?!”

少昊没有争辩。

所有人都以为,长生不老这种事对他白帝少昊而言,就像是抬个手给个果子一样容易。

白泽身上的长生符,是他滴心头之血,足足攒了十年,这才攒足画的。这符在白泽身上,却和他相连,时日更替,白泽衰竭,以及他每一次寻死耗伤元气,都需要他消耗元神来补。

这样的符,他自然不会去给青鸾。

就算是神,他也心胸有限,没有这样的慈悲。

“怎么,白帝大人没话可说了?”

少昊没再说话,的确无话可说,只是聚集力气,一寸寸去揭那道不死符。

白泽不知是怎么,却是不再叫了,不发一声,只将十指抠住地面,将西华殿坚硬的地砖生生抠出缝来,额头上冷汗淋淋,和着他指甲上的血,一起渗入砖缝当中。

“他就这样好,值得你为他生,为他死?”少昊低声,一只手止不住颤抖。

“值得。”

“为他曾为我唱了八年的曲,非亲非故,却饿着肚子唱到呕血。”

“为他总哄我欢喜,冬天给我暖脚,夏天给我打扇赶蚊子,一年年一日日,一直如此。”

“为他陪我三千年,得过百病,骨都已经成石,却还哄我开心,瞒着我,还替我暖脚,替我打扇,替我铰指甲,给我唱曲,为我渡魂!”

“他只是个低贱的鸟妖,但给我却是真心,对我千百种慈悲,比你这虚伪的上神高贵百倍!”

到了最后,符已揭去大半,白泽痛不可当,所以这声尾音极高,似一把带钩的箭,狠狠扫过少昊脸面。

少昊没有分辨,只是垂了头,鼻孔里潮热,坠下一滴鼻血。

很重很大的一滴,落在白泽脊背,但白泽没有发觉。

这符由他心血绘成,耗他元神,和他相通,所以被生揭的时候,受痛的并不止白泽一个。

对于感情,他的付出也从来都不吝啬。

可是他也不想争辩。

既然别人弃若敝履,那又何必捧着颗心哀哀来给他看?

“马上就好。”所以到最后他只是淡淡,将指扬起,屏息,使了最后一分力。

心血绘成的不死之符,从血肉里面剥离,到最后现在他眼前,却是几近透明,在两指间迎风,转瞬就化为灰烬。

飞灰进了眼,但他没有流泪。

他有宿疾,这时候看他元神大耗,便果然来犯。

头疼渐渐歇了,他的眼前开始变黯,一瞬天黑。

在窸窣声中,他听见虚弱的白泽艰难起身,不知扶了什么东西,渐渐站直。

“白帝少昊,眼盲骨枯,被群鸦啄尽血肉而死。”之后,他又听见白泽说话,声音里藏着怨恨快活:“启禀上神,我虽然最近灵力折损,没能看清您的大限,但看见了您的结局。您西界之主的尊位,不是永没穷尽。”

“很好。”

许久之后,白泽求仁得仁,已经远到千里开外,他这才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冷淡,在空寂的西华殿里轻轻回转。

第五十五章

天还尽黑着,那绪在短促的梦里突然一惊,便醒了。

梦里还是孤城一座,还是石碑一块。

不同的是,他将碑上那“怒魄”二字瞧得清清楚楚。

之后,梦里白泽现身,莫名向他道了声:“我回来了……”

那绪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那一轮亮得诡谲的月亮。

沙漠里的夜很凉,而他住着的这间土坯房子屋顶破了个大洞,正往里呼呼灌着冷风。

很冷,尤其再没有那个无耻的莫涯厮磨着暖床。

莫涯都已经被太岁吞噬,这月却还这样皎洁,仿佛一如既往温柔慈悲。

所以那绪寻到这里,以为还有转机。

可惜,依旧是人去楼空,惨败景象。

那绪猛吸一口气,发现自己渐渐心绪难平,无数不甘在胸腔里激荡,居然让他生出了一种噬血的冲动。

再然后,他就莫名觉得这股杀气在和谁应和,似乎有个谁和他心意相通,愿意追他随他,去屠城掠地。

那绪转头,心里已经有种莫名的预感。

故人终要重逢。

果然,月下静夜,在离门不足三尺的地方,有一把无鞘剑立着,玄黑色,刃口也并不光亮,看着毫不起眼。

那绪起了身,慢慢走过去,将右掌展开,轻轻握住了剑柄。

剑身轻轻鸣动,那绪低头,隐约觉得一阵长风穿发而过。

横剑在手,万佛退散,鲜血顺着剑身逆流下来,漫过虎口,他进一步,全天下都得后退。

他是月光王,狷狂噬血,手握怒魄,又有哪一刻怕过谁来?

“莫涯。”那绪起身,念着这名字,将眼投向头顶月亮,于那一刻,十世修为尽皆化为乌有。

昆仑山削立长空,却危在旦夕。

山川点点的红焰如萤,在风中飘荡。

诞用他的长耳朵,抛出第四万零四块山石,它嘴里还不住叫喊:“他们撤退啦,我们胜利在望!”

所有人都知道他平生最爱说假话,可是谁都没力气也不愿意去点穿。

这一次攻击,轰烈渡过。

高守与谛听心力交瘁,也许真的受不住了。

困乏至极的谛听不知哪里摸出个骰子,他对高守笑道:“我们来开赌,谁赢下一次的攻击谁去挡。”

高守黏在剑刃上血渍肉屑,点头同意。

两人说定,谛听先来,开的是五点。他笑眯眯地将骰子交给高守:“该你了。”

骰子脱手,滚动,由快到慢。

骰子还未停下,乌云遮天。

骰子落定,清清楚楚是个“六”,而谛听已先一步冲上云霄,似一支明亮的流星逆划上天。

黑云里羽人俯冲直下,猖狂跋扈。

“谛听不许赖皮!”高守大吼。

谛听扭头,向高守扮鬼脸,于天上用他的灵力结界!

清白灵气和黑色妖雾对峙,互不相让。

高守正怅然无措时,蜿蜒的河水徒然翻腾起来。

千万只黑黝黝的妖蛭从水路躲过结界,从脱水而出,似潮澎湃凶杀过来。

高守抖擞精神,举起剑,一面领头冲向蛭潮,一面欢笑道:“回头同你算账!”

黑风恶浪,厮杀正酣,一片金光豪迈降临,与谛听的灵气凝成在一起。

一刹那,耀目的光彩将羽人打散。

天空传来亦庄亦谐的声音:“喂喂喂,我也要投骰子。不过,事先声明,我坐庄。”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驾到。

鬼兵参战!

昆仑山净化。

魔神开战,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终是杀戮难止,人间难逃凄苦——

衍云寺。

整个寺庙之上浮动亮光,这亮光冉冉护住宝刹,犹如明灯挂山涧,让人间依旧衔含希望。

这希望,对敌魔恶妖而言,如鲠在喉。

寒风呜咽。

殿前诵经声绵绵无尽,咒力荡漾,保护着整个寺庙避难的灾民。

菩萨慈颜,金刚瞠目。

妖魔戾气掀天,死命撞门。

那言把那嗔叫到屋里,将半只白馒头放进小师弟的手里,好言叮嘱:“如果门破了,全寺僧众自会抵挡,你不必理会,记得带着那些施主一起逃走,知道吗?”

“大师兄……”

“不用担心,待驱魔成功后,自然会随后追上你们。”

那嗔听着他的欺哄,垂下头,默不作声。

那言摸摸那嗔的小光头,又道:“记得多带着符……外头不安全,一定记得不要贪睡。”

说着话,那言只觉视线开始模糊,他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你去收拾下行李吧。”

擦擦眼泪,小胖子开始收拾行装。

一边收拾,那嗔一边抽泣:“师哥,你……你在哪里?快点回来啊……”

如此哭着收拾着,一本《白泽图》赫然映入他的眼帘……

不久,寺门大破。

有个胖胖的光头小沙弥在混乱里,爬上衍云寺屋顶的最高处。

妖风猛烈,吹得他脸两边坠坠的小肥肉晃颤。

他昂首挺胸,大口啃完半只冷馒头,然后翻开《白泽图》朗朗而读!

嘴角还留着馒头渣的那嗔,面对飒飒的妖风,如此超尘拔俗。

去你的千年妖魔鬼怪。

戾气被横扫出门!

人间夺回一寺净土。

烽火天地,山川虽披银装,却依旧沉沉死气。

千里冰封,何时春来?

阴暗里,那绪一身白衣,素雅清明。

一支魔军拦住他的去路,而他们正是那绪当年用咒困住葛天氏和绸。

绸王站在队伍的最前端,衣冠枭獍地向那绪打招呼:“那绪大师好啊,你没想到我们会被太岁放出来吧?”

“确实没想过这些琐事。”

“你说话真是含蓄。算了,不深究了。我们现在见面算不算冤家路窄?我们是不是应该仇人来个见面分外眼红?”

那绪道:“仇人?抱歉,你们谈不上是我的仇人。我在找椴会和……莫涯。如果你们能告诉我,他们在哪里,那是最好。如果你们感激他们释放的恩情,不肯说,我也不勉强,但烦

让开道路,别挡我的去路。”

这时,葛天族主耐不住藐视道:“你不是战神月光王转世?请拿出点‘挡我者死’气概来好不好?”

“我不想耗损体力。”他心头明明白白,自己的目标是椴会,绝对不是他们。

“对不住,我们就是来劫杀你的!”绸王道。

对方是战神月光王,上千打一,一点都不过分。

北风呼啸。

千魔步步压近,全全凶神恶煞。那绪只轻轻道了一句:“我佛慈悲。”

怒魄划开手心,血珠落下。

一滴接一滴,不紧不慢,不多不少,一共七七四十九滴堕落尘土。

命悬一刻,天剧暗,那绪成为唯一的亮点,奇亮。

瞬间风不动,一切皆似被冰封。

“天命咒……”那绪徐徐道,“伏!”

光芒开炸,照亮天际,将张牙舞爪的魔军弹开数丈,尔后,画面被光分割成两段。

那绪这边,纹丝不动,安详平静。

魔军那头则开始扭曲变形,颤栗不已。接着,再扭曲,再变形,扭曲变形到极点,最后幻成一道强烈的黑风,被光包裹,吞尽,消失。

山川顷刻净化,光芒归元入体,全部归元纳入那绪体内!

须臾,只剩下依旧素雅的那绪,和已经瘫软在地的绸王。绸王已经显老,长发凌乱花白,老态龙钟。

那绪将落在怒魄上的冰屑雪沫,拂去拭干,继续向前,目光坚定。

路过狼狈不堪的绸王身边时,他停了停,道:“留下你,只是因为你阿雅唯一的血亲。”

绸王依旧呆如木鸡,他这一生忘不了刚刚一幕。

不会看错——

没有魔的杀戮,没有佛的超度,那绪只在一盏茶的时间,就上千的魔军收成自己式神。

这种降服,没有使那绪蜕变成魔,也没有被净化吞噬,反而使得神佛、妖魔之所有气焰在那绪体内都达到了一种平衡,最佳的平衡!

天生战神,巅峰重生。

月光王,那绪。

三界传说,月光王手握怒魄,踏月重生了。

战神之名果然并非虚负,很快,椴会手下的那些小妖们便来通报,添油加醋一番,描述那绪是怎样骁勇,他们是怎样拼死抵挡,又是怎样一路血流成河。

那一刻,太岁的神情有些复杂,墨蓝色的眼眸朝着月亮,目光微微闪动。

而后他便又缠上了椴会,在山巅月下,两人毫无廉耻,野兽一样厮滚。

“你还喜欢他。”冲撞的间隙,椴会低吼。

“我还喜欢他。”太岁喃喃,似乎梦呓。

是啊,他还喜欢他,有两颗心的月光王,挖一颗心说永远爱他,又挖一颗心说永不原谅。

他一直喜欢他。

可是那又如何,月光族已经没落,作为这世上最后一只太岁,他不能依靠喜欢两个字活下去,喜欢这种执念,不会让他变得更强。

“可是他妨碍了我。”于是他又轻轻,打开身体,揽住椴会腰身,要他切得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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