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抄 上——殿前欢
殿前欢  发于:2013年10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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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谛听极有善心地在后山高树下放了套僧衣。神不知,鬼无觉。

僧衣叠得方正,下是个博大精深的坑。与其说坑,不如说是陷阱,此陷阱称万丈深渊,也不为过。

风高月黑夜,高手掉坑时。

这坑,高手果然毫不犹豫地跳了,入坑之后那道哀嚎声绝对惨烈无匹。

即使坏蛋掉进了陷阱,那嗔还是担忧他的吃的。当晚他就收拾好包裹,与新认的莫涯哥哥打商量,为了食物能安全入自己的肚,那嗔要求也要跟着下山。

他认定贱兮兮的莫涯,当然有的是手段让师兄那绪同意。

莫涯哥哥果真不辱使命,非但让自己有了去向,还捎带上了小那嗔。

正所谓逃了和尚,逃不了庙。

因此翌日大早,射阳山徒留下跑不了的庙宇。

哦,还有位为穿衣服,不慎掉入陷阱的“猴子”高手。

本趟下山,一路向西。

穿过他们眼前这片沙漠,便是目的地定问城。

此时阳光刺破层层墨云,泻下几柱细细天光,整得无风大漠如金色汪洋,一望无垠。

驼铃玎珰,唯独莫涯没骑骆驼,优哉优哉地跟在队伍后面走,一个脚印一个坑。

谛听与小和尚同骑一头骆驼。他掏掏耳朵,歪着头小声对那绪嘀咕:“这人比咱的骆驼还骆驼。”

那绪回头,他眼里的莫涯确实既耐累、又耐渴。

多日风吹日晒,莫涯脸被烤成黄恹恹的,好似干枯的梅菜色,嘴唇皲裂到蜕皮。即使如此,那绪也没听他抱怨过一字,更没见莫涯主动喝过一口水。

当真越不舒服,他越开心。

果然,比骆驼还骆驼。

“莫施主,要歇息会喝口水吗?”那绪第七十一次问。

邪肆的眼亵渎了那绪好一会,莫涯忽然哼笑:“你喂我?”

那绪优雅地跳下骆驼,将装水的皮囊亲自递到莫涯的唇边,一口一口地喂莫涯。

动作非常流畅,相当斯文感。

此刻,天却突地暗了下来,好似泼泻下了一砚黑墨,污了天地。

谛听耳廓微微一动,警觉地抱起那嗔,一同下了坐骑。

“师兄……”

“稳住。”那绪眉宇一扬,双眸乍现锐利的神采。

说话当口,风在刹那肆意,黄沙席卷,扑面而来,所有的一切隐没在暗色中。

沙迷了眼,莫涯感到两眼生疼;而鼻尖飘过一丝香气,若有若无。

突然他感到脚底下的沙在剧烈地流动,转眼流沙如火山口的岩浆,笔直喷射向天空,震出一堵沙墙。

“那绪,是亡灵!”谛听侧耳倾听,给出肯定的答案。

话音未落,沙墙沙墙向四周炸裂开,隐隐约约一团白森森的东西,向莫涯扑来,直奔眉心。

杀气。

莫涯皱眉,全身紧绷如弦,鼻尖飘过香味好似又浓烈了些。

那绪幽幽发出一声叹息,旋即咬破中指,把带血的手指在念珠一撸。念珠授血,发出微光。

光越演越烈,足以让人慢慢看清,发光的原来是念珠上镌有的三个字——

“殿前喜”。

三字的锐光,无限扩开,顿时将那绪整个人揉进了光焰正中。

那绪诵经,佛光绽开,将溃散的沙瞬间凝固住。风止,沙尘结在半空,被光割成好几瓣。

时光犹似刹那被禁止。

而大漠中,静止的沙尘化成莲,姗姗开放,被围困在中间四人仿佛成了蕊。

下一刻,莲花继续绽放,最后开尽繁华,沙花瘫地而竭。

跟前险境忽地化作乌有。

于此同时,静滞在半空庞大的鸟骨,纷纷堕落在沙漠去,扬起一层虚弱的沙土。

“就这样没了?”莫涯撇嘴。这只亡灵看着巨大,却很不专业。

忒不专业了!

谛听第一个跑过去,审视了下,捡起其中一块骨头,在掌心掂掂,回头对那绪道:“是比翼。”

“比翼……怎么会困在这里成了亡灵?”那绪沉思,不料肩头却被莫涯轻轻一拍。

“你还会驱魔?”莫涯问,难见的正经肃穆。

那绪谦虚地摇摇头:“这不叫驱魔,这叫超度。”

“超度?”莫涯不要脸地微笑,“很好,我更想亵渎你了。”

第五章

萧索大漠里的问定城,是吃喝嫖赌样样具备,十成的花花世界。

任它黄沙飞扬,城里始终蒸腾着一股撩人萎靡的热力。

高手出坑,追到问定城,乃八天后的事。八天无日无夜的赶路,让他困倦地支不起眼皮,一进城,就窝在个僻静的巷口,睡着了。

本次不幸,他没能睡死,才合眼没过多久,便听到巷尾传来许多零乱的足音。

“识相的把刚刚赢的钱交出来。”

“对不住,在下天性只进不出。”回答相当和平。

高手皱眉。

原来,这条巷的赌坊很多。

赌徒赢了大把的银两,出门遭人惦记是常有的事情。

高手在想清的缘由后,很有操守地起身,打算迅速离开这是非地。

谁知他刚挪开步子没几步,就听见他身后有人招唤。

“喂!你帮我把这些混混打发走。”声音甚是冰冷。

高手别过头,看了眼被包围在中间的人。

“叫我?”

“是。”

这哪里是求救者的态度?高手当时剑眉竖起,问道:“我为何要帮你?”

“因为你是个高手,因为我是个瞎子。”那人淡淡的口吻。

高手眯眼,凑近端详。

阴暗的巷子里,那人灰袍邪散,一股凄凄切切的淡然。活脱是工笔前,狼毫笔下,浅浅勾勒出雏形,似有若无,瞧不真切。

再看真切点,说话这主有双细长的眼,灰色眼仁笼着一层雾,眸里沉沉无光,好似周围的一切能凝固在如斯眼底。果真是个瞎子。

正在迟疑,高手的肩膀被人一拍,带头的混混说话了:“要饭的,死一边去,别多事。”

高手凝了凝神,是该怪自己穿得有点土,容易被人误解。他默守着高手淡定的情操。

“你帮我打发了他们,我给你一囊袋水。”瞎子扬唇轻笑。

“瞎子你眼瞎,脑子也不清楚了?居然寄希望于一个臭要饭的。”

尾音落地,高手开始卷袖。

哎,入乡随俗吧。在这里,水比金子还贵。

少顷,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臭要饭的”横扫一片,展现出了精辟的武艺修为。

一阵风过的时间,将巷子里所有叫嚣吹散。

从起势到收势,也就花了这点时间。

瞎子食指勾着水囊带,背身而立。

水囊来回晃动,夹带几分置身事外的傲慢。

高手上前取了水囊,猛灌上几口。

过瘾!多日的闷胸怨气终是消弭不见。

“你看不见,又怎么知道我是高手?”

“我瞎,但我不聋,我能听。听你的足音,就知你功力纯正。”瞎子微笑。

高手鼻孔哼了声,一副“算你识货”的派头。

“大侠功夫不错,而我今朝赌运又好,不如你我合作一次。”

“怎么合作?”

“我赌钱,你护航。赢把足够逍遥一阵的钱。”

“没空。”高手擦擦嘴,很酷地拒绝,他还有任务。

“输了,算我的。赢的话,银子五五分。”瞎子浅浅一笑。

高手的操守开始动摇。

今朝有酒今朝醉。

问定城“今朝”酒肆最有名,夜夜醉客如织。

“好酒!”高手换了一身新袍,单手提晃着酒坛。喝酒喝得舌头大了一圈,说话也顶不利索。荒蛮之地,居然还有如此好酒,今天可算是来对了。

掌灯前,他已经醉了,有了钱他就爱,夜夜醉倒在“今朝。”

瞎子不答话,指尖抚着酒杯口,调子清冷,好似和周遭的甜酥味丝毫搭不上架。

“瞎子,你够朋友,够兄弟!”高手扬高酒坛,“我决定,交你这个朋友!对了,你叫啥?”

瞎子收敛笑容,沉了一记:“椴会。”

“我叫高守。”

“就叫高手?”瞎子讶然。

高手摇头,清了清嗓补充:“高低的高,坚守的守。”

原来是这样的“高守”。

不待椴会嗤笑,高守就双手抱住脑袋,叙述自己少年时的凄苦经历。

高家,本是支笔起名,书香门第。

守,意为信守。

因此,高守原本是个好名字,然而也不知道谁缺德,以讹传讹,到最后居然传出高家藏龙卧虎,能文能武,府有绝顶高手。

于是乎,在高守还在鼻涕流淌的年纪,高家就常常有人登门拜贴,送书挑战。

到最后,江湖白道的,发现是场误会,便摆出江湖再见一笑泯千秋的姿态,飞天遁走。高家也只有仰望新月,叹息自己见首不见尾的命。

但是,如果遇到不讲理的高手,高家也只好硬着头皮,破财消灾。

而从小便长得柔弱的高守更是倒了大霉,只要一出门口,就总会有坏小子将他一脚踹翻,继而狞笑:“你不是高手吗?倒是高一个我们瞧瞧啊。”

日子长了,谁也受不住。

去改名吧,询问地水师,说不可不可,这名一改必是歹命。逼不得已,高守的爹一横心,将八岁的高守送进了深山老林,学习武艺。

出门前,还让高守跪祖宗牌位发誓,不成高手誓不下山。

椴会侧头,扶住高守的肩,低不可闻轻问:“你学的是……”

“你怎么知道我学这个功夫?”高守吃惊地靠后。

“不是早说过,我两眼看不见,不等于我听不出来。你的根基纯正得紧。”楼阁上灯光摇曳,投进椴会的瞳仁,却更显黯淡,“如今终于功成名就了?”

“功是练成了,名嘛,还要看皇上交代的任务完成得了嘛。”

“什么任务?”椴会支颐,漫不经心。

“监视个叫莫涯的人。”高守这一醉也没了遮拦。

话音刚落,正对高守的雕花木窗,倏地洞开。风沙呼啸扑面,高守感觉眼前凭空突然出现一物,飞冲过来紧紧地罩裹住自己的脸。

他“啊”地大叫一声,惊断了楼阁的乐声。

一旁的椴会连忙伸手摸索地把高守脸上的东西取下,“别怕别怕,好像是张纸。”

高守酒醒大半,低头一瞧,果然是张烂纸。

出丑了!

高守眼珠转转,没敢立即抬头,他感觉整层楼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自己身上。

“这个……”

“对了,你刚刚说那人叫莫涯?”椴会不紧不慢地追问。

店小二识相地过来关窗户。风沙一灭,楼阁乐声又起,一切如常。

高守释然。幸亏椴会是个瞎子,看不见自己的窘态。

“嗯,叫莫涯!这家伙从不喜善待自己,睡觉还磨牙。那磨牙声,可以吓死人。”高守回忆起几月来自己受的罪,怒冲冲地仰脖喝酒。谁知经历刚刚一场,喝进嘴里的是一口酒、半口的沙。

高守啐了几口,刚想骂人。

不料一抬头,他便望进一对邪魅的双瞳。霎时,他全身仿若跌进一汪春水中,他浸泡在这汪春水浮浮沉沉,身心都觉被挠着。

而这翦水双瞳的主人,口叼一支孔雀绚丽的尾羽。

孔雀羽的映衬下,眸子泛碧。

欺近高守,将尾羽及其暧昧地扫过高守的下巴。

叼羽人鬼魅地俯下身,高守耳边吹气,手抵在他胸口,慢吞吞地圈画着。“客人,想跟我走么?”

只这一瞬,空气透彻出暧昧。

喷香羽毛让高守全身战栗,小腹骚浪一波紧跟一波。

酒不醉人人自醉,高守醉倒,不偏不倚,倒在美人怀抱。

又走了许久,在大漠里面越走越深,却是什么也没发现。

那嗔小和尚的食欲向来振奋,很快就把带来的干粮吃了个兜底朝天,于是开始抱怨:“谛听,你到底知不知道方位,再在这沙漠走下去,走我们就要饿肚子啦。”

谛听蹙紧眉头,但眉眼天生是弯的,看来还是有三分喜庆,道:“我也不知道,上次听见动静,它应该就在附近啊。”

说完又竖起耳朵,沉默了好一会。

大家于是都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钱知县又和他家师爷好上了,这么五大三粗的一个人,他家师爷居然叫他夷娃子。”结果半天他出来这么一句,捂着嘴,咕咕咕笑得好不八卦。

那嗔直翻白眼,丢手就扔过来一只枣核。

还是那绪脾气好,下来给骆驼喂了口水,道:“要不咱们歇一歇,我看莫施主的情形不大好。”

“啊?”一旁莫涯的头伸了过来:“我很好,非常极其好,大师不用这么关怀我。”

“你在发烧,而且烧得很高,我给你带了药。”

这一下莫涯很配合,立刻张大了嘴。

没法子,那绪只得喂他,递药又送水,末了手指被他含住,很是淫靡地被吮了一口。

“你手指很甜。”这位腆着脸笑。

那绪垂眼,照旧的古井无波,准备喂他第二颗药。

莫涯嘴巴张得更大,正准备第二次亵渎,那绪的背后却突然有了异样,一阵沙风骤起,有样巨大的事物从沙底突然涌了出来。

“比翼,另一只比翼!”忙着听人壁角的谛听总算回过神来。

已经晚了,手里捏着一颗丸药的那绪根本来不及转身,那只巨鸟的前爪便已经探了过来,带着铺天沙尘,立时便蒙了他眼。

“小心眼睛!”谛听在身后高呼。

那绪屏息,根本来不及催动咒语,只听见一阵隐约的锐风呼啸,转瞬便已到耳边。

这只比翼看来矢志报仇,在沙底潜伏已久,目标无比明确,第一步便是要抓瞎那绪双眼。

所有人都应变不及,只除了那本来病到半死的莫涯。

像是一只猝然出击的猎豹,他身形似箭,迎面便朝比翼扑了过去。

比翼受阻,发出一声厉啸,勾爪似剑将他挑起,然后又恶狠狠扔下。

那绪借隙催动咒语,念珠上锐光四射,这一次施尽全力,光分九掰,恍若重莲,立时便将比翼的亡灵割成九道尘烟。

沙漠上恢复沉寂,头顶日照生烟,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只除了莫涯从肩到腰那一道可怖的伤痕。

“很好,你现在欠我一条命。”这位变态低声,神情居然十分享受,嘴角带笑晕了过去。

“这一次我发现的兽,绝对是绝无仅有的神兽,你从没见过,白泽图上也绝对没有记载!”谛听撅着嘴,十分地不甘心。

“可是莫施主受了伤,我们必须要放弃。”那绪还是好脾气。

“哦。”谛听对手指:“于是我们要回去庙里么?”

“先出沙漠,找药材,然后自然要回庙里。”

“哦。那……那……那我还有事。”

“你去哪里?”

那绪的这声已然晚了,那位天生姓闲名叫不住的谛听已经一甩胳膊,撂摊子跑出了起码三丈远。

“师哥,你说他会不会死啊?”

半天过后,客栈马房,那嗔愁眉苦脸看着莫涯。

“应该不会。”

“师哥我很饿。我们今晚就要睡这里么,这里一股马屎味道。”

那绪叹了口气,看着昏迷不醒却脸带笑意的莫涯,终于下定了决心。

“拿我这串念珠去当吧,几百年的沉香木,值些钱的。”最终他道:“当完后记得先去药房买药,然后再买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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